洗頭發(1 / 1)

回到家,妻子還未歸來,老管家正在做飯,一撒手,尺綾又噠噠噠跑進屋子。

他立馬坐到沙發上,低頭研究新買的小馬包,搗騰兩下,馬上就視若珍寶。

不久,林梓回來,飯也做好了。

飯桌上,妻子一直問尺綾今天發生了什麼,開不開心。尺平聽著這些詢問,看似漠然吃飯,實則心中忐忑。幸虧尺綾一個字不答。

吃完飯後,尺綾又立馬跑去搗鼓小包,把自己喜歡的東西都往裡麵塞。

“你還給他買了個包啊?”林梓看到小馬包的時候,驚奇一下,“挺好,做了件人事。”

這毫無疑問是一句誇獎。尺平抿嘴拿書,後靠在椅子上,故意不出聲假裝清高。

“明天我有空,我把他帶學校去。”林梓順水推舟,“如你的願了,可以好好開會。”

這句話一出,尺平翻頁的手一頓,書頁在半空中停住,幾秒後安靜落下。

妻子的話如裹滿涼意,再度漫不經心吹入耳中:“你要是想帶的話明天你可以繼續,不願意就由我來帶。”

他壓抑住自己的意願,不開口說話,盯著書看。

不好意思和要麵子混雜,妻子倒不慣著他,當沒看見也沒讀懂,拿起從學校帶回來的卷子批改起來。尺平感覺自己應該做些什麼,躊躇半晌,起身。

他走到在沙發邊上,一陣陰影壓下來,覆蓋住整個尺綾,尺綾抬頭。

他脫下眼鏡,揉了揉眉間,醞釀十來秒,出聲道:“走,到時間洗澡睡覺了,我帶你去。”

尺綾這才放下愛不釋手的小馬包,從沙發落下,跟著眼鏡哥哥走了。

上一層樓,到達尺綾暫住的客房,推門而入。尺平第一眼覺得狹小,第二眼覺得陰森。窗外簇著樹葉搖晃窸窣。房間位置本就在偏僻的角落,讓小孩子住還是有些不妥。

尺平把所有燈打開,拐進浴室,尺綾駐足在門口,看著他忙來忙去,目光注視。浴室傳出一陣嘩啦啦的水聲,又停下,尺平出來,隻見他卷起袖子,手上濕漉漉還冒著蒸氣。

他去幫尺綾收拾衣服,動作彆扭中夾雜著熟練。尺言幾乎把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了,隻需要挑揀一下,尺平沒辦法,裝模作樣地選了選,嘗試歸功於自己。

浴室不大,尺平一進來,一大一小共處一室,他放下衣服,突然就不知道該怎麼進行下一步了。

“那個,”尺平嘶一聲,不知該從何處提起,拿起花灑,“熱水我已經調好溫度了,你看好,是這樣用的。”

“昨天哥哥教了。”尺綾聲音小得跟蚊子一樣。

這一句打斷讓尺平徹底無處遁形,他停下正欲教學的手,假裝若有所思地點兩下頭,然後起身出去。

關上門的那一刻,幾種情緒同時朝他湧來,頂得眉頭一酸。好吧,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存在於尺綾來說幾乎毫無用處。

他在外麵立著,深呼進去一口氣,憋著抬頭看天花板,雙手叉腰身子微微後仰。寂靜的房間環繞思緒,讓他更加意識到事實如此,太陽穴便隱隱作痛。

雖然是家裡兄弟最年長的那個,同輩來說,對比於自己,尺言似乎更像是弟弟公認的家庭長兄,麵麵俱到、事事關心,擔起大部分責任。儘管在那幾年,他和尺言都在同時照看年紀相仿的孩子,乾差不多的事。

他自己大多數時候,基本都遊離於這以尺言為核心的家庭之外。這其中當然有血緣親疏問題,但更多是性格不合導致的刻意保持距離。

他有時候會懷疑是否自己端得太高,但一旦浮現出拉近親緣的念頭時,一切想法都煙消雲散。

隻不過短短兩天,自己就陷進去了。他反思著自己,是否把這件事太當真,當事人自己也未必在意,甚至有過界的嫌疑。

門哢噠聲響,縫裡冒出霧氣,伸出一顆小頭顱。尺綾發尖濕濕的,臉蛋烘得白白的。正在反思的尺平互感背後熱氣,嚇一大跳,轉頭看見弟弟。

所有替自己不值得的思緒在一瞬間收束,他保持鎮定:“怎麼了?”

尺綾裹一條小浴巾,低頭,露出後頸和頭發,“我看不到頭發的泡泡。”

尺平一愣,鬆開叉腰的手,剛邁步的時候頓住,停下來摘下眼鏡,再把門關上。

尺綾似乎習慣有人給他洗頭,他彎腰低著頭,安靜等待著溫水的衝洗。

熟悉感回來,尺平打開熱水,他很久沒這樣做過了。距離上一次還是七八年前。

原本其實已經很乾淨了,尺平還是給他衝了一遍,連著耳朵縫一起清理。順手拿一條小毛巾,給他包上,這件事有經驗,倒得心應手。

洗漱完畢後,他領著尺綾出去,拿起吹風機給他吹頭發。

吹風機嗚嗚地狂嘯,尺綾的濕發逐漸變成軟發,在空中蓬鬆起來。

尺綾任由熱風狂吹,不少根吹落的發絲纏繞手指,還沾在衣服上。他呼呼吹兩下,熱風又把發絲吹到他的嘴邊。

吹風機一關,聒噪的室內立馬安靜。尺平把尺綾趕上床,“好了到點了,快睡覺。”

尺綾爬到被子裡麵,尺平幫他弄了下被子,正準備往外走,尺綾露出半顆頭,眨好幾下大眼睛:“不講故事嗎?”

這聲音夾雜祈求,尺平心口突然一軟,像被羽毛裹住,回頭,重新坐下來,拿起床頭的故事書:“你要聽什麼故事?”

尺綾捏著被子,往裡麵縮一點點。見沒回答,尺平整理故事書,隨便翻開一頁,開始念起來。

沒講多久,尺綾就動了動,鼻息聲輕緩地睡著了。

尺平合上故事書。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立馬離開,而是翹起腿,目光下視睡著的尺綾。

他這兩天一直在想,儘管自己有帶小孩的經驗,但在關係不好的弟弟麵前,還是放不開,內心的情感居然差彆如此之大。

他一開始還以為是性彆有關係,幾次相處下來,他不得不承認大概率是因為心理門檻和偏見。直到今天晚上,相處狀態才真正鬆懈下來。

和尺綾這個弟弟相處,沒想象中那麼困難。其中雖然有對方重返幼齡的緣故,尺綾從小到大,本性溫和善良,縮小後也算天真可愛。

以前的那個長長瘦瘦的弟弟麵龐,似乎在印象裡逐漸模糊,這點令他警醒。

他輕輕關上門,嘴角不自覺彎了彎。

重新回到客廳,妻子瞥見他的表情,問:“什麼事這麼開心。”

尺平重新戴上眼鏡,刻意壓嘴角,假裝無事發生地幾步走過,手插著口袋,往窗外看看。

外麵沒什麼風景,隻有淨一色的樹林。他卻看得滋滋有味,嘴裡舌尖打圈,不斷回味著剛才的喜悅。

“你之前說,”他突然想起,“他出國讀一年要多少來著。”

妻子筆嘩嘩改著試卷,重複道:“你給預算是一百萬。”

“包生活費嗎?”他追問。

妻子沒看他:“你自己不知道嗎。”

這句話把他的問題都攔住了,他感覺出妻子對自己的不耐煩,插著口袋繼續假裝看風景。

這種自知理虧的停頓,在幾分鐘之後被想法打破,尺平說:“要不還是在國內讀吧,”一秒鐘後他又問,“國內能捐樓嗎。”

妻子被他氣笑了:“他自己能考,他比你腦子好使多了。”

妻子是弟弟的老師,比自己要更了解尺綾,尺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反駁,繼續看樹林。

雖然看著樹林,他卻思緒又飄到尺綾身上,想著尺綾要是在國內讀,肯定花不了這麼多錢,那不如買棟彆墅送他,或者給他點公司的股份。

聽到丈夫這十分天真的想法,妻子毫不留情地指出:“人家稀罕你這點東西嗎。”

尺綾雖然在家沒房間,卻實打實從尺言處拿了間小彆墅,人家外公家還是做奢侈品的,全球生意,市值比尺平那小公司高多了。

錢和車房人家都不缺,甚至人脈權利尺言要比他廣多了。尺言親手養大的弟弟,真看得上他這個便宜哥哥的三瓜兩棗嗎。

尺平百感交雜,籲一口氣,妻子百忙之中,繼續指出根本問題:“我說你是上頭了,隻是覺得新鮮,跟家裡多了隻小貓小狗沒什麼區彆。”

他拿起泡好的茶,準備遞到嘴邊。聽到這番評價,茶杯徑直在半空頓住。半晌,才繼續動起來,抿一口。

妻子目光很銳利,可能是旁觀者清,也可能是太了解自己了。他進入反思,冷靜下來,確實打消掉一點過於誇張的熱情。

他拿起小馬包,坐到沙發上看一下,翻到背麵,又翻回正麵。妻子沒再理他。他看栗色小馬。

他開始思索,尺綾為什麼喜歡這個包。兩隻手抓住包,緩慢地翻動好幾遍。

那小馬確實長得挺可愛。

他回想今天在商業街動的時候,買下這個包,自己倒不是真有多想關照弟弟,更多是從減少麻煩的出發點起步的。

當時買下來,他也許該說多兩句話,也許該多關注尺綾情緒。回想起來,確實後知後覺,沒怎麼真正上心。

下次有機會,應該能做得更好點。他想著,放下弟弟的小馬包。

也許在明天,也許在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