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褥裡睡眼朦朧的小孩,鬆開白白軟軟的拳頭,停止揉眼睛,茫然望望四周。
他看上去對房間並不熟悉,也不陌生,目光迷糊往周圍掃去,最後落在尺平身上。
尺平對目光過敏,觸及到的一瞬間深深呼吸一口氣,身子驟僵,眼前的畫麵衝擊力實在過大。
小孩目光沒有挪開,尺平突然無比希冀眼前人能像往日敷衍地朝自己打一聲招呼,很可惜沒有,小孩不在意他,而是自顧自打了個哈欠。
不對,這不對。
這到底發生什麼了?
尺平靠著牆,手摁到粉刷漆麵上,指尖一觸及就感受到分明的寒意,直叫人僵硬。他腦海霎時間亂作一團,會不會是夢。是他睡覺被子沒蓋好嗎?還是手落到瓷磚地上了?
不甘心摸索好幾下,指尖冰冷沒有回溫,他就知道眼前這件事,糟糕透頂。
他那廢物弟弟,縮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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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綾一覺醒來,不同於往常賴床的懶意,隻覺得自己很困,也很累,渾身軟綿綿的。
一陣強烈的太陽光照進來,落到身上,眼皮子很不舒服。
他揉了揉眼睛,模糊間,看到自己的手好像變小變軟了。
他看到大哥驚愕的表情,明白有什麼東西發生改變了。
他知道自己該去思考,但他也沒辦法多想。腦子不斷發射困意信號,身體拚命打哈欠,他下意識去抱住被子,又閉上眼睛。
等眾人來到房間時,尺綾已經將頭埋進頭發和被褥裡,再度入睡,呼吸起伏有節奏。
“你們看,就是這樣,我什麼都沒做。”尺平急於澄清,急促之間壓低了聲音,“這就是尺綾。”
其他人定眼,這房間這床,確實是尺綾昨晚睡得。可這床上明晃晃的,是一個酣睡的小孩,長得有九分甚至十分的溫和可愛。
尺綾的鼻息輕微,呼起在鼻尖停留的一縷發絲,而他稚嫩的麵龐十分安寧,白皙精致,一隻小手蜷起來靠在唇邊。
那睡姿,就好似剛出世的嬰兒一樣。
尺綾縮小成七八歲的模樣,作為醫生的三哥把他拉到醫院去,給他測了骨齡,發育評估,認知測試,基本都在八歲的水平。
大哥尺平沒有反駁,畢竟光從模樣上看確實差不多,他對幼時的尺綾完全不了解,也不好多發言。
二哥尺言卻有不一樣意見,他上前去捧尺綾的臉,仔仔細細摸一遍兩遍三遍,緊接著篤定說道:“這是他的十歲模樣。”
尺言從小照顧弟弟,親手拉扯到現在,他能記得他每一年的長相,所言所語不乏信服力。
白色的醫院讓尺綾眼睛很不適應,他感覺天花板、牆壁、還有各種儀器都在發光,照得他頭暈目眩。他投入尺言的懷中,想讓他幫自己遮擋光亮。
“沒辦法了,醫學上隻能區分到這裡。”三哥尺尚輕飄飄一句,他實際上並不算在意,轉身再次查看檢查報告。
大哥輕扶眼鏡,陷入沉思:“直接問一下。”
問是問好幾遍,尺綾一直閉嘴不答,這下難辦了,不僅身體變小了,連思維都一並回去了。
此情此景,三人終於明白,他們的弟弟,尺綾,已經變成徹頭徹尾的大麻煩:一個不會說話、不會表達、隻會埋頭玩手指的自閉小孩。
是的,沒錯。六七年前的尺綾,一直都是這幅模樣。
唯一對他還充斥耐心的是尺言,見尺綾失去安全感,他重新蹲下來進行抱摟,繼續安撫他。
“沒事啊,彆怕。”
發育遲緩、刻板動作、語言功能障礙……本來被調養好的尺綾一下回到解放前,沒有任何生活自理能力。這裡三個哥哥,隻有尺言一個人有應對經驗,其他人被打得措手不及。
隻是,尺言也不是當年的尺言了。他之前為了照顧弟弟,主動放棄學業,手把手帶著治療,可他現在是個主持人,還兼顧製片、幕後等工作,事業越做越大,沒辦法像當年那樣隨意脫身。
其他兩人還沒從尺綾突然縮小這件事裡反應過來,尺言就熟練地抱起尺綾,提出實質問題:“我晚上去上班,他睡覺。早上下午我能帶一下,沒辦法長久。”
“先觀測幾天,看看他身體會不會有什麼異常,要後麵沒問題,就給他報個托管班。”
尺綾對光的反應很不適,一個勁把頭埋在哥哥肩頭。尺言替他遮住光亮,說出一件很棘手的事:“但我明天要去出差,沒辦法帶他,需要有人照看。”
尺平和尺尚麵麵相覷,這話的意思是,擔子落到了他們身上?
回到尺家,幾個人前前後後,尺言還一直抱著尺綾。直至開門後,才將他放到地上。
尺綾一落地,就往屋子裡麵跑,腳步噠噠的。
開門的是林梓,她側過身,目光一直跟隨著小跑的尺綾,重新抬頭,臉上充斥驚訝。
她今天一大早出門,收到消息,立馬從外麵趕回來,儘管做過心理準備,可親眼看見學生發生如此之大的改變時,衝擊力極強。
驚愕半晌,她被迫接受現實,並且主動參與進責任分配的討論。
“尺言要外地出差,這段時間必須要有人照顧尺綾。”她了解完當下狀況,簡約闡述事實,徑直把話頭對向尺綾不作為的兩個哥哥,“你們兩個誰有空,誰就先帶著,輪流帶。”
按正常來說,直接丟給老管家也是種解決辦法,但管家年事已高,隔三差五就要醫院去修養,這幾周也隻是負責做飯。
就算老管家能負荷照看,但終歸少出門,總不能直接把尺綾丟在家裡觀察數日,這跟坐牢沒什麼區彆,社會化程度低的小尺綾,需要一個能帶他維持社會活動的人物。
科研大拿尺尚說:“我沒空,一三五有課,二四六排班。”
林梓把目光轉向自己的丈夫,這個無所事事的公司董事,每天去大樓裡打卡簽到,沒什麼正事乾,首當其衝是最合適的人選。
“嗯,”尺平哼唧一下,明顯沒料想到,故作鎮定詢問,“我嗎?”
“我沒課的時候可以帶一下他,但最近期末忙得很,沒辦法隻能交給你了。”林梓從神情讀出丈夫的內心想法,話語都變得嚴格些許,“也不要求你把他照顧得多好,彆餓著走丟就行。”
這件事難度並不大,在家有老管家做飯,而且照看對象性格也不壞,隻需要定期遛一遛尺綾即可。
處於風暴中心的尺綾,正好奇地玩著林梓新買回來的圓球抱枕,往上麵依著靠著,沒聽眾人討論。
“我不合適。”尺平故作鎮定,聲音一如既往冷漠,但掩蓋不住推脫的意圖。
“這麼定了。”林梓當做沒聽見,主張拍板。
討論過後,尺尚離開家回學校,一頭紮進實驗室。原本今日是沒有聚餐計劃的,但由於尺綾的突發情況,尺言在家多滯留一陣兒,留下來吃飯。
原本日夜顛倒的他也沒合過眼,一心撲倒在弟弟身上,安排妥當各種事物後,吃完晚飯又得接著去上班了。
幸而縮小後的尺綾還有一點基本的生活常識,能自己拿勺子舀飯,不需要人喂到嘴裡。
這可人省心許多,對比於尺言當初接手的狀況,可謂是天堂開局。這也證明他的努力沒有白費,十七歲的弟弟變小後,依舊保留不少習得性技能,都多虧了他。
尺綾吃飽,放下勺子,很明顯有了困意。今天車來車往去一趟醫院大概消耗不少精力,小孩子就是這樣,尤其是尺綾。
尺言放下筷子,把通勤時間一再壓縮,親自帶尺綾去洗漱。
見這一幕,尺平放下碗筷,一縷額發落到眼鏡上。他用手去撥開,失去胃口,呼出薄息。
雖然有照料養女的經驗,
一想到接下來整個星期,都需要他來這般照料這個感情稀薄的弟弟,就不由得提前十二小時棘手。
尺言將洗漱乾淨的尺綾抱回到床上,時間已經很緊張了,但他還是選擇親自哄他入睡。
這個縮小版尺綾並不難照顧,起碼沒之前難。尺言幫忙蓋好被子,尺綾乖巧蜷起身子,靠在枕頭上,小手卻抓著自己的手。
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尺綾都極度依賴自己。尺言撫開他額頭的軟發,輕聲道:“快睡吧。”
尺綾沒有閉上眼睛,睜著眼看他。
尺言又蹲下來,彎腰貼近:“我明天要出差,三天都不回來,你在家好好地跟著林老師他們。”
尺綾聽懂了,他沒出聲。尺言有些不舍得,繼續摩挲他額頭:“你還記得我電話吧,要是誰欺負你,就打給我。手機放在這個櫃子裡了,用座機也行。”
抽屜拉出來一遍,又推回去一遍,發出哢嚓聲音。尺言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沒說,起身親他額頭一口,關上燈往房間外走去。
偌大的房間裡隻剩下他一個人,尺綾縮在被子裡,看著裝滿黑暗的天花板,他側過身來,像哥哥一樣拉出抽屜,看裡麵的手機,又推回去,一直反複數次。
哢嚓聲響好幾遍,他動作停止,抽回手縮進被褥,房間裡恢複死寂。
尺綾掰著手指,反複好幾十次,他想著哥哥的話,想著誰可能欺負他。
記憶愈發模糊,如此這般大海撈針,他沒過多久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