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
有人推一下他。
尺綾感覺有些熟悉,迷糊睜眼,看見床尾走過一個人影,是他的哥哥。
他坐起來,手揉半邊臉,尺言丟給他一件衣服,破開空氣,精準落到他麵前,催促道:“趕緊穿了吧,上學遲到了。”
尺綾稀裡糊塗地穿上衣服,起床,下樓吃早餐。
今天的早餐是預製三明治,尺言從冰箱裡拿出來叮一下,就徑直送到餐桌前。他哥近幾日準備的早餐是敷衍了,但尺綾沒有意見。
吧唧吧唧吃完方包夾肉,尺綾按照催促,背起黑色挎包,坐上哥哥的車,出發前往學校。
半小時左右,窗外的景象從樹林變為城市,遠處出現一個焦糖色拚灰白的建築,那就是他的的中學,當地最好最貴的私立。
尺綾隔得久不去上學,倒覺得有幾分陌生起來。
“今天好好表現,彆又懶懶散散的。”快到校門口,他哥囑咐,話語裡並沒多少真切,“馬上期末考,好好上一年,把畢業證給拿了吧。”
尺綾還在讀初二,先前因各種原因休學幾年,今年已經十七歲。原本大家共識糟蹋幾年錢也沒關係,可今年偏偏遇上個嚴厲的班主任,每天都在逼他趕緊升學。
好巧不巧,這個班主任是他大哥的妻子,托尺綾的福,剛結婚。尺言承受不住線上線下的轟炸式勸學,不得不管起尺綾的學業來。
到學校門口,十多輛豪車映入眼簾,都擠在一起等著接送,無論身價多少,此時倒是一律平等。尺言沒有擠進去,而是在百來米的地方停下,讓尺綾自己走過去。
“今晚你搭林老師的車回來,吃一頓飯。”尺言叮囑一聲。
尺綾聽進去一半,沒聽進一半,整理好挎包過馬路,往校園的大門走進去。
他以往都是遲到,單獨從小門進,保安已經習以為常,但這幾天被迫著和同學們遵守一樣規矩,多少有點不習慣。
幸而這學校有高中部,他這模樣在出入校園中還不算突兀。
上教學樓,私立氛圍比較輕鬆,有學習的也有玩樂的,班級裡稀稀疏疏來了半數人。尺綾坐好在自己的座位上,放下挎包,迎著周圍環境,開始進入一聲不吭的狀態。
他在學校裡算是個大人物,畢竟快成年了還沒讀完初中,放哪兒都是個大新聞。在班裡大概是有班主任製裁著,倒沒那麼顯眼,同學都不過多在意他。
上午認真聽三節課,還做筆記,後麵沒忍住睡了兩節課。去食堂吃完普通的飯,閒逛一陣兒,接著回班級上下午的課。
物理老師說期末考試的試卷很難,全班一片哀嚎,尺綾坐最後一排,歪歪頭聽門外的聲響,些許吵鬨。
這陣吵鬨一直持續到下午的自由活動時間,有人忙忙去參加社團,有人待在教室自習。班裡麵沒剩幾個人,班主任林老師過來巡堂,特意關注尺綾的動靜。
尺綾拿著筆,心不在焉寫試卷,屢次音樂聲響起,屢次往後門外看。
“初一在過六一兒童節。”林老師走過來,出聲。
尺綾豎起的耳朵被打斷,林老師在他身邊停繞,故意找話聊:“你就彆看了,你彆說六一,你馬上連未成年都不是了。”
尺綾沒應,重新低下頭,寫今晚的課後作業。
一日的上學時光過得很快,轉眼,他就坐上林老師的車,離開學校。
他看著車窗外夕陽落下,好像有什麼想說,但不想張開嘴,於是就一直看著。
“你努把力,把學業水平測試考完,一切就都好說了。我已經給你看了兩間國外的學校,下學期你就把語言考完,畢業證一下來就能去讀了。”
林老師對這個小叔子還是很上心,稱得上是鞠躬儘瘁,死而後已,嘔心瀝血……不僅管初中,還給他大學、碩士、博士的路都給規劃好了,就是不知道尺綾領不領情,他坐在後排,沒有表態。
回到尺家,和三個哥哥同桌進餐,固定每周一次,原意是要聯絡感情,後麵變成個形式。
畢竟父母去世多年,彼此聚少離多,還和大哥隔著層同父異母的關係,能搭上兩句話就不錯了。
林老師向丈夫提起對尺綾的留學安排,大哥尺平聽完,哼唧一聲銳評:“公司不收水碩。”
今天他又一句話沒說,吃飽就走開,靠在沙發上,準備等著尺言開車把他捎回公寓。
大哥也用餐完畢,路過沙發邊上,不滿地瞥他一眼。
尺綾不說話,隻要他不出聲,就相當於沒被罵,懶洋洋地裝聾扮啞。
“你也聽到了,”尺平罕見朝他發言,語調沒他印象中冷漠,更偏向平靜的聊天,“你嫂計劃讓你出去讀,你好好配合她,彆再弄些亂七八糟的了。”
尺綾沒應,畢竟他和眼前這個所謂的大哥不熟,也沒受過他多少照顧。
“費用你不用擔心,我出。”尺平似乎看穿了他心思,知道他在芥蒂之前沒怎麼管他,徑直出口,“你讀完回來後可以在我公司幫忙,也可以自立門戶,總之是要把學曆拿下來。”
一番不似說教勝似說教的單方麵對話結束後,尺綾又一個人待在客廳裡,落寞挨在沙發上。燈有些發黃。
“我去上班了。”尺言拿起鑰匙,匆忙出門去。他今晚吃飯拖得有點晚,夜班要遲到了。
尺綾扒沙發,夠起身子:“啊,那我呢。”
尺言一邊走一邊整理衣服,到達門邊換鞋:“你明天沒課吧,在這睡一晚唄,明天早上再回去。”
尺綾還沒應,門就關上了。他隻好啪嗒躺回沙發上。
他看著天花板和燈,在這裡睡嗎?可是,這間屋子裡,根本沒他的房間。
倒不是刻意排擠,末子不配進門什麼的。尺綾以前是和父親住的,父親病死後,那個房間便被封了起來,他連自己的床都沒有了。
那時候也顧不上房間啊家產啊,尺綾本身有不少問題,尺言把他帶到身邊照顧治療,期間也沒回過尺家住。
到十六歲要獨立生活的時候,尺言徑直送他一棟公寓,因此尺家中的房間事項一直被擱置,時至今日還沒解決。
從外人看來,這麼大的房子,客房都有三四個,卻沒給尺綾能收拾出一個獨立房間,這必定是悲慘的。尺綾多少也有感覺,但他並不把這個家看得很重要。大哥的公司啊這棟屋子啊,父親留下的遺產啊……和他基本沒有關係。
他能渾渾噩噩過好自己生活,這就足夠了。
他躺在沙發上,思索今晚會睡哪間客房,老管家走過來,恭敬欠身:“尺綾少爺,已經給您收拾好房間了。”
客房睡多了也就成了默認過夜房,老管家帶著他上去,果不其然,是上次睡的那間。地處南麵,比較逼仄狹小模板化。尺綾沒有認同感。
他躺上去,恢複懶洋洋的姿態,與其說是懶洋洋,不如說是無精打采。乾什麼都提不起勁,對生活也沒有興趣和欲望。
有時候他真的會想,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呢?對他來說,呼不呼吸似乎都沒什麼區彆。
尺綾翻身,抱住剛清洗過的被子,聞著上麵的洗衣液味,蜷縮起身子。
他想到父親,想到很久以前的自己,想到他見過的人和死去的人。
他想要是回到過去就好了,他什麼都不用想,也什麼都不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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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內,尺平在沙發椅上,捧著一本書,手邊的茶幾放一杯花茶。
妻子剛剛洗漱完,出來,抹著頭發,他們又不約而同地將話題落到弟弟尺綾身上。
“你給他做做思想工作吧。”妻子出聲道,她對著鏡子梳頭,心裡還惦記著學生的事。
尺平有些不自在,扭了扭身子,沒應。妻子繼續道:“這條路確實挺合適他的,目前能破局也就這個辦法了,他心裡肯定不太情願,畢竟出國好幾年。”
“他又沒說。”尺平抿抿嘴,翻過一頁書。妻子有些埋怨:“你看他那樣子是會說出口的嗎?平時也沒幾句話,喜不喜歡也不說。真不知道你們怎麼把一小孩教成這樣的。”
這麼沉默寡言、消極內向、眼神比嘴表達多的學生著實少見,不說天生性格,百分百與原生家庭肯定脫不開關係。
尺平蹙蹙眉,他的確不怎麼管這個弟弟,也沒跟妻子完全交代家裡以前的事。她是有些不明不白地責問,但論起責任和自己是脫不開關係的。
“桐桐最近怎麼樣了?”尺平翻書一頁,問起在國外讀書的養女近況。
林梓有些意外,明明這他倆才是更親近的一方,還是答道:“挺好,她沒給你發信息嗎?昨天才發了動態。”
“可能屏蔽我了吧。”尺平拿起手機刷,點了好幾下,又想到妻子與弟弟更為親切,低聲道,“還是你去吧,你更合適。”
“你女兒的事我在管就算了,你弟的事還要我管?”妻子似乎有點不樂意起來,對著鏡子塗麵霜,“錢是你花的,幾年下來沒個五百一千萬都夠嗆,兩個都是你提出要送出去的,我沒權幫你主持。”
“這不一樣。”他試圖抗辯。
“得了吧,想要和人家搞好關係又不願意去,平時一見麵就是漠視。”妻子戳穿他謊話,話語客觀冷淡,“但凡你拿出對桐桐三分之一的態度來對尺綾,關係早比現在好不知道多少倍了。”
尺平雖然還捧著書,裝模作樣地看著,實際上心思已經飄來飄去,陷入反思。
強硬定坐十五分鐘後,他終於放下書,起身走向客房。
隔著遠遠的,就看到老管家守在門口。他走過去,“服叔。”
老管家幫忙開門,並且沙啞著聲音,輕聲細語:“尺綾少爺已經睡了。”
門輕輕咯吱一聲,推開一道縫隙,裡麵透出些亮光來。床上的人蜷縮在被子裡,隻露出些許頭發,呼吸安穩。
尺平看到眼前一幕,果斷推開門的手停住,猶豫兩秒,腳步後退。算了,明天再說。
回到臥室,尺平對妻子的說教耿耿於心,確實態度確實太過漠視。夜晚揣度著該用怎麼樣的言辭、語調,想了不少,翻來覆去一夜過去,他還是胸無成竹。
起床,戴上眼鏡,尺平洗漱過程中也在反思中組織言語。莫名其妙走到客房,推開門。他看到床上的人還如昨晚一樣睡著,沒醒來。
他的緊張突然消失,取而代之一把火暗暗湧上來,八點多了還賴在床上,這個廢物弟弟真就不成氣候呢。
他強忍著嫌棄,沒有像以往一樣轉頭就離開,而是皺著眉把昨晚沒關的燈關掉。
窗簾一直關著,陰森森的,他一把扯開窗簾。動靜有點大,在空氣中一聲破開。
床上的人似乎被吵醒了,窸窣動了動。尺平正準備早起斥責廢物弟弟一頓,一回頭。
尺平:“嗯?”
尺平:“……!?”
寬敞床上,一個小孩坐在被褥裡,睡眼朦朧地用手揉眼睛。
小孩及肩頭發遮住大半邊臉,眯著眼,皮膚白嫩。儘管現在的身軀隻有被子四分之一大,但還是能從略顯稚嫩的麵龐中辨彆出——
這就是,尺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