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好歎息(1 / 1)

“說認識倒也算不得錯,”媯越州的聲音裡帶著些無奈,“最初這螙裡的一味‘情蠍草’還是我叫她知道的。”

夜色中,素非煙的麵色是遮掩不住的蒼白,她終於收起了笑容,緩聲道:“原來,你認識許多人啊。是我大意,這藥竟螙你不得了。”

她方才將這螙精心藏於指蓋處的一點清泠香粉中,本想出其不意將媯越州毒倒再做打算,卻不料她並不中招,反而令自己一時心急致使暴露。如今她藏螙之手已被媯越州牢牢握住。素非煙思來想後,一雙眼睛仍緊緊釘在了媯越州身上。

“你真叫人害怕,”她道,“偏偏我又喜歡得緊。”

她嘴裡說著喜歡,眉眼之間卻殊無半分動人情態。同白日時相比,那張五官標致的麵頰上剩餘的隻有木然並著僵冷。然而素非煙知曉自己是真心的,她甚至興味盎然。

或許,她猜測,是因為自己早對著不喜歡的一切笑臉相迎久了,這樣的時日實在太長,以致於在麵臨果真喜歡事物之時反倒忘記該如何表現。

這樣想著,她歎了口氣。旁人歎氣或許是憂愁,可她如今卻是為了高興。

媯越州望著她,輕聲問道:“你感到開心,為甚麼歎氣?”

素非煙歎道:“我高興時笑不出來,便隻好歎息。旁人高興時笑,我隻能反著來啦!”

媯越州頓了下,便鬆開她的手,又問:“那麼你為甚麼給我下螙?”

素非煙便將手收回身後,用一雙因神采毫無頗顯僵澀的眼睛看著她,認真道:“唉,分明我已說了。我一見你,就非常喜歡,令我自己都意想不到。那麼就非得害你不可了!”

媯越州挑眉道:“難道這竟叫喜歡?”

素非煙點頭道:“是啊。世上有千百種人,自然有千百種喜愛之法。隻不過多數人總是趨己所愛、除其所惡,可我偏偏隻能趨己所惡罷了。那麼如今所喜愛的,必定是該毀掉了。你說是不是?”

媯越州能察覺到她並非謊言,便也長長歎了口氣。

素非煙奇道:“你為甚麼也要歎氣?”

媯越州道:“世上有千百種人,自然也有千百種歎息的原因。你是為了高興,我卻是在惋惜——如今我遇見了一個聰明人,卻發現她是個天下第一的大蠢蛋!”

素非煙眨了下眼,慢聲問道:“甚麼是聰明人會是蠢蛋?”

媯越州道:“這個聰明人呢,既有一顆頂好用的腦袋瓜,又絕不肯屈居人下,以她的野心謀略,本該要做這天下第一等的人物,她也自然誌在於此。”

素非煙道:“不錯,不錯,怎麼能叫一個聰明人甘心忍氣吞聲、碌碌無為?”

媯越州繼續道:“故而聰明人渴求功勳、榮耀與高人一等,為此她從不畏懼艱辛、困苦或者受傷流血,她生來野心勃勃,勢必要走出一條康莊大道。然而,聰明人最聰明的地方,卻是發現原來她並沒有流血的資格。那條看似人人可行的康莊大道早將她摒除在外!她既不被允許流血,更難以流淚。原來她隻配做那大道旁的鮮花飾品,或者頒給獲勝者的獎勵。”

素非煙的嘴角又泛起微笑,她本該極擅長的事情,此刻卻因麵部神態的僵硬而顯得怪異。

媯越州沒有看她,而是仰頭去看天空中隱匿在雲裡的月亮,隻可惜天色昏暗,地上燈籠的燭光遠到不了蒼穹之上。

她問:“那麼聰明人該放棄麼?”

素非煙輕聲道:“聰明人又如何甘心?”

媯越州便點頭道:“不錯,她絕不甘心!為此聰明人想出許多法子,她最後便隻有一種法子。‘既然要我做花,那就姑且做花罷了。’於是聰明人做了一朵能被摘起用於配飾的花,瞧著無害極了,可她將身邊的人都騙的團團轉。‘隻要那被寄居的人到了終點,那麼站在終點的自然也有我了,’聰明人是這樣想的。”

素非煙道:“這樣難道有錯麼?”

媯越州冷笑道:“所以我才說她是蠢蛋!”

素非煙便也笑出了聲,那聲音分外尖銳冷硬。原來在那皮囊下潛藏的絕非鼓噪不休的蝴蝶,而是纏繞著毒蛇的荊棘。

“——你要說她,”她一字一句地開口道,“你說她見識短淺,上不了台麵麼?”

媯越州迎著她的目光,卻搖頭道:“不,我要說她見識遠大、敢想敢為。”

“……那麼,”素非煙仿佛給兜頭打了一悶棍,怔怔難語,卻又聽著自己執拗問道,“……那麼你為甚麼惋惜?”

“因為物極必反,她既然絕頂聰明,也定當絕頂糊塗了。”媯越州再度歎道,“我惋惜她騙人太久,也痛苦了太久。我惋惜她不該歎息。”

素非煙怔住,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隻這瞬間,周圍的一切便都不複存在了。

媯越州接著道:“你我明知她絕不是花。若非要偽裝,便隻能類似菟絲子,菟絲子麵上柔弱無害,卻實打實要宿主性命。她本不該柔弱無害,於是隻能自己嚼碎獠牙;她確實想要宿主性命,可為了長遠偏偏要忍耐殺心。她忍耐太久,傷己太甚,所以也成了天下第一等的大蠢蛋啦!”

素非煙沒有說話。

她一步步重新向媯越州貼近,最後幾乎已緊緊地擁住她。

素非煙在數媯越州的呼吸。不知何時起,她渾身上下的血液已陷入無休止的鼓噪之中,已令她險些失聰。於是她隻能向外看去,她隻發現了媯越州,便希冀從那始終如一的平穩與昂然中找回某種思緒的平靜。

“我要殺了你。”她輕聲道。

媯越州於是接納了這個擁抱,她的身量比素非煙更高一些,貼近時下頜便能剛好挨到她的額頭。聞言,她深吸了口氣,又似乎是伸了個懶腰。

“難道這竟叫喜歡?”媯越州懶洋洋似的笑了聲,再度如此開口問道。

素非煙顫抖著笑了,她道:“我現在恨你了。”

媯越州道:“你這人這點就不好了。實話實說,難道你私心裡不叫我蠢蛋麼?”

“哈!哈哈哈哈哈……”

素非煙聞言,思緒驟停,卻是第一次真心大笑起來,那失態的嘶啞笑聲中已用上了她所有的氣力,連帶著將淚水也自眼眶中逼出。

原來高興時笑要比歎氣暢意許多。

這感覺已令她十足陌生,便隻好兀自平複許久,然後才低聲開口道:

“你確實愚蠢。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是個頑劣固執的蠢貨。可惜,可惜,愚不可及卻招人喜歡了。我原本必該看你的笑話!”

媯越州渾不在意一般,道:“那你定要失望了。誰能打得過我呢?”

素非煙再次笑了一聲,她抬起頭,露出了已經恢複平靜的麵容,那從容的視線中卻似乎爬出來了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

“那麼你的刀,”她極為溫柔地開口道,“青羅刀,它是怎麼碎的呢?”

媯越州收起了表情。素非煙終於從中窺得了某種樂趣,在漸漸冷卻的空氣中,她繼續說道:“媯越州,你為甚麼從不覺得自己可憐?”

媯越州捏住她的肩膀,半晌才露出一個冷笑,她道:“你不妨猜猜看。”

素非煙卻搖頭,許多自心底蔓延出的興奮與喜悅開始在她的嘴角眉梢蔓延,她真真切切地微笑著,輕聲道:“哎呀,我如何猜得到呢?當初的事……不提也罷。可是如今……”

她故意停頓了下,才在媯越州的注視中繼續道:“讓我猜猜,那個女扮男裝的人,是同你一夥的罷?我猜,她還是李堯風的侍妾,曾經彈壞了鳳尾琴的女人。”

“我再問一問你,她是不是姓沈呢?”

“這跟你有甚麼乾係?”

鬆柏旁,沈佩寧再難忍受,一把打掉李堯風正欲觸碰她肩膀的手,抿唇道:“既然你不肯告訴我如今明坤一事的內幕,又何必來關心我的‘三腳貓本領’?”

李堯風麵色微沉,仍舊低聲道:“你是我的夫人!當初你被那妖女捉走,可知費了閣裡多少人手?”

這話不假,當初沈佩寧失蹤,李堯風也曾分外憂心。因此才能一眼認出在台上作男裝的她來,因顧及人多眼雜,勉力忍耐到人潮散去,他才來同她相認說話。

沈佩寧不為所動,聞言隻板著臉刺道:“費的自然是旁的人、旁的手,半點也礙不著李閣主來這裡比武招親了。”

“你怎的這般同我說話?這些日子,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李堯風一愣,轉而生了怒意。從前沈佩寧性情怯弱柔順,從不對他有過半分拂逆,如今卻脾性大變了一般。方才同他相見,並無多少喜色不說,反而一上來就質疑明坤劍的當下所在。對他的問詢也是不肯配合,神態間隱隱不耐。不過,李堯風思緒一轉,想到她許是因為素非煙而心生醋意,那些惱火便也徑自熄去了。

“琴兒,明坤一事……”他自以為明了她心,欲言又止,“你要信我!”

沈佩寧聞言隻是皺眉,她再次退了一步,道:“那麼我亦無話可說!”

李堯風怒火又起,忍不住斥道:“琴兒!你!你究竟是發生了何事?何以如今行事如此悖逆?!”

說著,他深吸了一口氣,才平定下情緒,低聲道:“琴兒,明坤一事我自然會給你個交代,卻不是如今!如今最緊要的——我隻問你一件事,那妖女……身在何處?”

沈佩寧仍舊不去看他,擰著眉閉著嘴,一副油鹽不進之態,隻道:“無可奉告!”

“你!”

李堯風氣急,心道無論如何卻是要叫她開口了,於是神態漸漸冷硬。沈佩寧見狀,仿佛有話要說,卻隻是警惕地按著劍柄,不肯有半分示弱。

也正在此時,有腳步聲卻正緩緩臨近。李堯風冷麵望去,見到來人卻不免心中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