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1)

老王君雖然對兒女不大上心,在吃穿用度上卻是一點沒緊著一眾世子公主。

書院內供學子活動的,除學堂和居住的小院外,還設了一處用於歇息和享用茶水的茶室,常有好學的學子聚集於此處探討學問。

茶室設在一片竹林旁,頗為寬敞,屋內分隔為若乾區域,兩兩區域之間都設計了彆出心裁的隔斷,放置許多養得極好的盆栽。

鳳薑選了一盆小葉紫檀,在角落坐下,開始奮筆疾書。

這是她第一次走進書院的茶室,一路上收獲了不少詫異的眼光。

“那是九公主嗎,我沒看錯吧?”一旁的幾個學子竊竊私語。

“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居然能在茶室看到九公主……”

“誒你們說,她這是轉性了嗎?”

在茶室見到一向熱衷於偷懶的九公主捧著一堆紙筆這件事,無異於白日撞鬼,隻因她平時是一個不求上進,插科打諢,課上神遊課下睡覺的形象,甚至許多課業都是借鑒彆人的。

鳳薑在心裡翻了個白眼,要不是這些佛經實在太多,在房裡她抄著抄著就滾到床上去一覺睡到日落西山,她怎麼會跑來茶室。

茶室人太多,她這行為又太反常,很容易引人關注。

不過她現在有點子破罐子破摔,都在湯穀碰見流景了,她還遮掩個什麼勁,最危險的人就在眼前,她昨日甚至還跟九重天的四殿下切磋了幾招,現在再低調也沒用了。

她現在就祈禱,此間事了回到鳳麟洲後,不要再同這一大一小有任何交集。

誰讓她犯了懶,想著易容麻煩,頂著自己的臉就來了碧雲書院。

鳳薑真想給當時的自己一巴掌。

正抄得生無可戀,身旁的凳子被拉走,跳上來一個小豆丁,赫然是昨天才與她切磋了兩招的小鬼。

鳳薑驚訝:“小殿下,你怎麼會在這裡?!”

小豆丁從兜裡掏出一隻毛筆,接著又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宣紙,一本正經:“菱葉姐姐,我來此處抄佛經。”

筆有了,紙也有了。

鳳薑細心地發現,這小豆丁沒帶佛經。

她明白了,這小孩衝她來的。因為這小孩知道她會帶佛經。

說是來抄佛經,但是大半個時辰過去,鳳薑已將佛經抄了三十遍,再觀她身旁的小孩,好嘛,半張紙都沒寫完,一雙眼睛滴溜滴溜轉個不停,一會兒看看前頭聚成一團的學子,一會兒聚精會神地聽窗外的百靈鳥唱歌。

對那日院中小孩的蠻力還有陰影,鳳薑總覺得他又在憋什麼壞。

禹安確實不是誠心抄書來的,昨日雖然聽到二哥吩咐方祁去打聽九公主的消息,但他還是有點擔心,索性直接來菱葉姐姐身邊呆著,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欺負她。

功夫不負有心人。

就在鳳薑抄到第三十一遍時,茶室中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菱紗來了。

鳳薑發現,她這個“三姐”,很喜歡穿白裙,那日一襲白裙被墨汁弄臟,今日又穿了一身白裙。

茶室彆的不多,茶水和墨水要多少有多少,要是一個不小心又將白裙沾上顏色,怕是又要大發雷霆。

又或許她根本不在意,也是,最受王君寵愛的三公主,君後的掌上明珠,見慣了珍寶錦緞,要多少珍貴的月華錦料子沒有,她就是一天換一身,也不成問題。

鳳薑低頭看了下自己今天這身衣裳,不禁咋舌,菱葉衣櫃裡最多的便是亞麻織成的衣衫,墨綠色是耐臟的顏色,就算滴上了墨汁或是破一個小洞,都看不大出來。

很好,很符合九公主的身份處境。

菱紗在茶室裡轉了一圈,終於在角落裡找到她此行的目標。

菱紗像是遇上了什麼喜事,神采飛揚,花枝招展地便走了過來:“九妹,聽聞你最近惹了山長生氣,被山長罰抄了三百遍佛經,我本來還不信,想找你問問,沒想到你不在屋裡,來了茶室。”

鳳薑低頭抄書,頭也不抬,淡淡道:“確有此事。”她不大願意搭理她這位精力旺盛的“三姐”,通常她越是搭話,菱紗越是來勁,她不作反應,菱紗覺得沒趣,自然會離開。

菱紗得寸進尺:“那可是山長最寶貝的睡蓮啊,還有那葡萄藤,山長盼了好多天,就盼著它結葡萄,你倒好,說砸了砸了。”

“三百遍佛經啊,嘖嘖,前日裡李夫子罰我的一百遍,我好不容易才抄完的,九妹,你這三百遍,得抄到哪年哪月去啊。”菱紗握著手帕,捂著朱唇,嬌俏一笑。

鳳薑終於抬起頭,麵無表情,指出她的錯誤:“三姐,夫子他不姓李,李夫子是另外一位。”

菱紗揚起的唇角僵住了。

氣氛略微有些尷尬。

鳳薑也沒想到,菱紗是個缺心眼的,上次因為叫錯夫子名諱被夫子多打了二十大板,這次居然又叫錯了,真是吃一塹再吃一塹,有她這樣缺心眼的大小姐在,她鳳薑何愁日子過得不舒坦。

鳳薑控製得很好,心裡樂著,但麵上沒顯露出來半點,佯裝惆悵,歎了口氣:“三百遍屬實太多了,我還要抄好久,不便跟三姐多聊,還請三姐見諒。”

菱紗方才被鳳薑噎了一下,麵上有些掛不住,覺得沒趣,從鼻子裡不情不願地擠出一聲“嗯”,便走了。

禹安全程在一旁假裝透明人,所幸菱紗把全身心都投入對鳳薑的嘲諷上,沒顧得上細究鳳薑身邊這個小豆丁是誰。

鳳薑見大小姐走了,摸了摸身旁小豆丁的元寶頭,道:“小殿下,我們繼續吧。”

心裡暗歎,不愧是她心心念念了好久的頭,摸著手感甚好,趁小孩二哥不在,她要多摸幾下。

還沒來得及再伸出手,眼角瞥到一席藍色的衣衫,咦,這人怎麼跟流景一樣,也喜歡著藍衫。

抬頭一看,來人正是流景本人。

流景其實很早便來了,聽方祈說禹安不見了的時候,他便猜到,小魚估計是來找那隻小孔雀了,小魚好奇心強,從夫子那聽說了九公主的處境後,定是急著要去求證的。

他沒廢什麼力氣便尋到了茶室,今日休沐,若要靜心抄書,茶室是首選。

正巧,他也頗為好奇,小孔雀的處境到底如何。

隱了氣息踏進茶室,一眼便看到角落裡的一大一小。

其實小孔雀選的位置很是隱蔽,兩個人坐在一盆小葉紫檀後麵,身後是一扇紗窗,窗後是碧綠的林海,從窗外送進風來,是個極好的位置,也不會讓人注意到。

但他就是一眼看到了二人,或許是因為知道,感覺到被排擠的小動物,會選擇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角落安靜地待著。

他從前在天宮救過一隻被麒麟欺負的狸奴,那狸奴便最喜歡待在天宮的小角落裡。

同眼前這隻小孔雀,倒是有點像。

角落裡的小姑娘,穿了身墨綠色的衣裳,盤起的墨發僅由一根烏木簪子固定,小巧的耳垂上墜了兩粒小小黑色碧璽石。天宮裡同她一般大的女神仙,大多愛色彩鮮豔的的衣裙。

小孔雀一雙鳳眼微微睜大,琥珀色的眸子裡似有驚訝,好像沒想到他會出現在這裡。

禹安從凳子上跳下來,跑到他跟前,有些心虛,小心翼翼道:“二哥你怎麼來了”

流景抬手在小孩頭上敲了一下:“一聲不吭便跑了,擔心你又闖禍,我便尋了過來。”語畢輕輕地掃了在原地戳著手指的小孩一眼。

此刻窗外刮過一陣風,吹得林間枝葉沙沙作響,林海將風送入室內,帶著雨後的青草香。

鳳薑看見青年站在這陣風裡,任風吹亂碧色的衣袖,轉而看向她:“九公主,禹安可有給你添亂?”

她盯著眼前的人出了神。她是個愛美的,向來對美人說不出什麼重話,雖然因著鬆嵐的原因對天君一家子人都沒什麼好感,但當流景本人站在她麵前時,那股子抵觸之意瞬間就煙消雲散了。

回過神,鳳薑笑著搖搖頭:“沒有沒有,二殿下,小殿下他是來茶室抄書的,正巧遇見我,我二人便一道抄了一會兒書。”又指了指小豆丁抄的佛經,“諾,二殿下你看,小殿下抄得可認真了。”

三人的眼光一齊落在那張微微泛黃,滿是褶皺的宣紙上,隻見寥寥幾行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如龜爬一般的字跡,乍一看根本看不出寫的是什麼內容,末了,是一個巨大的墨點,力透紙背,不難看出筆者落筆時的激昂憤慨之情。

清俊的青年頭疼地揉了揉眉心。

鳳薑尷尬地捂住了臉,倒是不用擔心這小鬼給她添亂了,她先將這小鬼坑了。

許是對自家幼弟的表現不太滿意,流景帶著兩人離開了茶室。

從茶室後門出去,是一方小院,小院內彆有洞天,布置得極為雅致,院中是碎石子鋪成的小路,一側是一方的烏木茶桌,一側是架在小池上的涼亭,亭上開滿了黃木香,又有幾株精心養護的盆栽,院中央是一間木製禪院,廊上掛著一串紫薇花種製成的風鈴,發出悅耳的聲音,很是心曠神怡。

茶室大堂開放給學子使用,難免人多眼雜,二殿下大駕光臨碧雲書院,已經在書院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動,為避免引人注目,這方小院很是合適。

流景說禹安在小院裡抄完今日的佛經才能回去,小豆丁怎麼求情也沒用,隻能頂著一張苦瓜臉坐在亭中,苦大仇深地抄起書來。

二殿下如傳聞中的一般,待人接物的禮數是極好的,從不讓旁人尷尬,也沒讓一旁的鳳薑閒著。

鳳薑剛同情完小苦瓜豆丁,就發現青年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眼神溫潤又淡漠,不溫不涼:“九公主,此處環境清幽,你也同禹安一起吧。“

鳳薑其實想反駁的,她今天已經抄了三十遍了,山長限她十日內抄完,這樣第十日正好能完成任務。

但對上那雙波瀾不驚的淡藍色眼眸,她有點說不出話來了,對麵青年看似和藹可親,很好說話的樣子,但話語中卻帶著不容否定的意味,可以看出來他對夫子這一角色適應得極好。

好吧,不與男人論長短,特彆是九重天的男人,她抄。

鳳薑其實抄得不太專注,因她自幼時養成了一個壞習慣。她從前常與阿宓一起闖禍,每次被抓到時,浮黎神都會罰她二人抄書,阿宓同她一樣,是個坐不住的性子,兩個人若是坐在一起,抄著抄著就要趁著浮黎神不注意,悄悄抬頭跟對方交換個眼色。

慢慢的她便習慣,若是抄書的時候身邊有人,總要時不時瞥上幾眼。

今日她一瞥便發現,流景不知從哪變出來一本書,靠坐在亭邊看起來,看得很是專注。

青年倚在身後的畫柱上,墨發堆在肩上,袖口鬆鬆挽起,隱約可見衣袖裡線條流暢有力的手腕,手上捧著一本古舊的書靜靜翻看,一雙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

心下感歎著九重天的風水真是養人,鳳薑定睛細看,隻見封麵上書一行小字——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她頓時感到有點頭暈,這麼晦澀難懂的書,流景他真的看得進去?

鳳薑懷疑他就是故意找了本玄之又玄的書,靠在那邊拗造型。

正腹誹著,如畫卷一般的青年似乎感覺到了她的目光,抬眼看過來,鳳薑趕緊低下頭,繼續埋頭抄書了。

這一抄,便抄到了日落西山。

當身邊小童長呼一聲,從凳子上跳下來,原地轉了好幾圈,一邊甩手一邊念叨著“終於抄完了,累死了累死了”的時候,鳳薑已經麵如菜色,失去了所有力氣和手段。

哆嗦著手數了數,今日足足抄了有五十遍。

小豆丁轉到他二哥跟前,開心道:“二哥,我終於抄完了!今天抄了十遍!”

流景淡淡地嗯了一聲,合上書,起身道:“不錯,明天繼續。”

剛振奮起來的小豆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焉了下去,有些懵:“二哥,山長不是說十日之內交嗎,日子還早著呢。”

麵對可憐的小豆丁,青年不為所動:“禹安,行事不可拖延,山長定下十日的期限,你應儘量在五日內完成。”

禹安雙手合十,不停作揖,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盯著自家二哥:“拜托拜托,好二哥,就讓禹安休息一下吧,一天,就一天。”

鳳薑在一旁都看得心軟了,青年卻仍是不為所動,彎下腰,一雙大手撫上小孩的頭:“小魚,二哥平時是怎麼教你的。”

小童水汪汪的眼睛更紅了,嘴也癟了起來,雙頰的肉嘟起,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鳳薑心都要碎了,這樣可憐的孩子,流景他居然都忍心。

真是個油鹽不進的石頭。

鳳薑想給小豆丁求求情:”二殿下,小殿下他還是個孩子,要不就讓他歇一歇吧。”

不曾想到對麵的青年朝她微笑道:“九公主明日也來此處與禹安作伴吧,茶室人多,難以靜心。”

鳳薑有些迷茫,話題怎麼突然就轉到她身上了,見她沒反應,青年複又喚她:“九公主?”

鳳薑覺得她其實在茶室也能抄得下去書的,試圖同他講道理:“多謝二殿下美意,但我一人在茶室即可,此處專對夫子開放,我常來此抄書怕是不合適,再說有我在此處恐是會分了小殿下的心。”

青年露出釋然的神色,朝她道:“無妨,聽禹安說常有人打擾九公主,此處尋常學子來不得,至於禹安……”青年看了小豆丁一眼,試圖打消她的顧慮,“禹安他有我盯著,不會分心,這點九公主可以放心。”

什麼叫有他盯著?他也來?!

仿佛為了印證青年的話,小豆丁狠狠點頭:“菱葉姐姐你就放心吧,有你在禹安隻會更加專注,你明日就來吧。”

被一大一小注視著,鳳薑有點不知道怎麼辦了,想拒絕卻找不到理由,流景似乎是為她著想,來此處抄書確實不會被騷擾,但是,她很難說得清楚與這二人相處與被菱紗騷擾哪個令她壓力更大。

她這番猶豫落到他人眼裡便成了不好意思,青年十分善解人意地替她總結:“九公主沒有其他想法的話,明日午時我與禹安在此處等你,九公主隻需帶上紙筆就好,其他有方祈替你準備妥當。”語畢還貼心詢問她的意見:“九公主看這樣可好?”

鳳薑:……她還能說什麼

麵對青年的一片善心,鳳薑在心底歎了口氣,答了聲好,不過她還是嘗試作最後的掙紮:“那我明日,可以休息一天麼?”

流景搖頭:“不行,凡事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九公主最好是不要中途歇息。”

於讓鳳薑每日來抄書,一日五十遍,五日內抄完,對於鳳薑本人來說是否痛苦這件事,流景他根本沒想過,畢竟九重天的二殿下打小就是最受夫子喜愛的學生,文能附眾,武能威敵,背起書來更是過目不忘,從來不覺得靜心安坐一個下午抄寫佛經是什麼很痛苦的事情。

鳳薑垂頭,就見方才還癟著個嘴的小鬼用她剛剛看他的目光看著自己,同情裡邊帶著一點同病相憐,兩人目光交彙,似乎產生了某種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