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給鳳薑一次機會,她決不會躲進那扇屏風裡。
當日她從梧桐木上下來,預備找夫子打聽打聽,一路摸到夫子議事的前院,卻沒見著夫子的人,正奇怪著,門外傳來腳步聲,也不知怎的,下意識地側間的屏風後一躲。
藏進屏風後才覺察出不對來,她正大光明來找夫子打聽,為什麼要躲。正欲出去,就聽山羊夫子和李夫子談論起自己來,鳳薑八卦之魂熊熊燃燒,硬生生止住了邁出去的腿。
津津有味地聽著二位夫子的聊天,聽著聽著發現房中又多了三人。
她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思慮再三,決定化為原形,悄悄溜到後院去,免得被發現之後一場尷尬,然還未動作,就發現腳底下冒出來一個小豆丁,嚇得她差點一口氣沒順下來撅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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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的四殿下禹安,是天君天後的老來子,因此甚是受他父君母後寵愛,與他三哥鬆嵐從小與二哥一起相伴長大不同,他出生時,流景已經長到兩萬歲,是個成熟的神君了。
因此禹安可以說是跟在他二哥屁股後長大的,流景走到哪都備受矚目,對於他身後跟著的小殿下,眾仙也是格外喜歡,每次見了都會誇上幾句。
四殿下乖巧伶俐,四殿下冰雪聰明,四殿下聰穎過人,將來定有大造化。
四殿下禹安對於這些誇讚,一般是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彎成月牙,十分滿意的照單全收,對自己的聰明睿智深信不疑
不過,對於自己整日跟在二哥身後,卻沒能幫到二哥什麼,四殿下不太滿意,整日琢磨著要做出點成績來,才能不浪費自己的聰明才能。
於是當四殿下發現屏風後有個影子在晃動,疑似在偷聽二哥與夫子講話的時候,聰明的腦瓜子一轉,覺得他立功的機會來了。
抬頭一看,二哥在與兩位夫子寒暄,圓臉侍衛也沒注意自己,便悄悄地往屏風的方向挪。
鳳薑當時正出著神,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扯自己的裙擺,低頭一看,腳底下不知道什麼時候冒出來一個小孩。
她心想,完了,被發現了。
禹安在屏風後麵發現一個漂亮姐姐,隻是漂亮姐姐好像被他嚇了一跳,下一秒突然變成一隻孔雀,飛了出去,他也跟著跑了出去。
鳳薑不欲暴露身份,隻好照著記憶中菱葉的原形,化作一隻孔雀,往後院逃去。
誰知道這臭小鬼還跟她動起手來。
從剛剛在屏風後聽到的對話中,鳳薑已經猜出了身後那小鬼是鬆嵐的四弟。
她鳳薑自詡不是個欺負小孩子的,也不願再與天君這一大家子有什麼瓜葛,於是小鬼來抓她時,鳳薑並沒有還手,隻是一味地躲著。
一個躲閃不及,鳳薑一頭紮進了院中的葡萄藤,小鬼緊追不舍,她情急之下把自己給繞了進去,好不容易掙脫之後,又一個躲閃不及,飛到了那口養著山長最心愛的睡蓮的水缸後麵。
這小鬼不知道哪裡來的蠻力,一拳把水缸打開一個大口子。
看得鳳薑都愣了。
就這麼一個愣神的功夫,她被小鬼抓住了,後來,便是眾人趕了過來,再後來,就是她被山長給提溜了起來。
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在山長書房原地罰站的鳳薑,是這麼給山長解釋的。
一眾人已經從案發現場轉移到了山長的書房中。
流景並山長坐在上位,一邊站著山羊夫子,一邊站著李夫子,鳳薑站在堂下準備接受審判。
隻不過,鳳薑並不是一個人站在下麵,在她身旁站著的,是那位九重天的小殿下。
儘管山長極力勸阻,說無關小殿下的事,流景仍然堅持要讓禹安也一同檢討錯誤。
二殿下都開口了,山長自是不敢再推脫。
鳳薑覺得這情景很像話本子裡凡間的官老爺審犯人。
官老爺山長把驚堂木一拍,堂下何人,所犯何事,速速招來。
犯人鳳薑搬出她事先準備好的一套說辭,一五一十的從實招來,說完,她偷偷瞧了山長一眼,山長回瞪她一眼,似乎還沒消氣,冷哼一聲。
山羊夫子在一邊勸道:“山長您消消氣,九公主她也是無心之失啊。”
山長似乎不為所動,仍然黑著臉,山羊夫子朝對麵的李夫子使眼色,示意他也勸勸,李夫子眼觀鼻鼻觀心,假裝沒看見。
他才不敢在山長氣頭上去觸這個黴頭。
一旁旁觀的流景開口道:“禹安,你可有話說?”
小孩抬頭,見自家二哥慈愛地看著自己,眼裡滿是鼓勵。
禹安,二哥與夫子議事,孔雀姐姐躲在屏風後麵鬼鬼祟祟的,任誰看了都會誤會她意圖不軌的。
他這麼想著,再對上流景的目光,從二哥慈愛的目光中品出了一點強硬的意味來。
好吧!唉,他認錯,男子漢剛做敢當,認完這個錯,他禹安還是一條好漢。
於是睜著水汪汪大眼睛,麵上十分誠懇地開口說道:“山長伯伯,對不起,我不知道那水缸中養的是你的睡蓮,我以為那就是普通的一口缸子而已,還有那葡萄藤,沒想到是山長伯伯你悉心照顧了多日的。”說罷扯了扯手中的衣擺,從方才進來到現在,衣擺都快被他自己扯脫線了。
如同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小孩目光堅定:“山長伯伯你放心,既然是瑤池的睡蓮,待我此番回了九重天,定向瑤姬姐姐討去,那時不說幾株,要幾十株我都能辦到!”小豆丁拍拍胸膛:“全都包在我身上!”
見了自家小弟拍拍胸膛打包票的樣子,流景有些忍俊不禁,溫聲道:“山長,此事禹安也有責任,不可全怪菱葉公主,若不是禹安尋了去,便不會發生後麵的事情。”說罷,看向自家小弟:“禹安你說是不是,嗯?”
接受到來自流景的眼神,小殿下用力地點點頭:“是的,山長你要罰救連我一起罰好了。”
山長似乎被小豆丁給逗樂了,不再繃著臉,屋中氣氛終於輕鬆下來,鳳薑也鬆了口氣,勾了勾唇,心想,這小鬼,還怪有擔當的。
不過山長可不會給她放鬆的機會,又是一聲帶著威嚴的怒吼:“菱葉,你笑什麼!”
鳳薑夾緊了不存在的尾巴,麵上瞬間嚴肅起來,繼續原地罰站,給自己做心理建設,沒關係的,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隻要熬過去就好了。
正想著,山長冷不丁開口:“你是不是想著,就這麼不出聲,混過去,就沒你的事了?”
鳳薑:……好吧!
她最後被山長罰抄了三百遍心經,限她十日內抄完。山長說這不是懲罰,這是督促九公主好好學習,小殿下還沒到入學的年齡,便不用學這個。
鳳薑領了罰,正欲離開夫子堂,聽見身後有人叫住她:“菱葉公主,請留步。”
鳳薑回頭,身後的藍衣青年牽著小豆丁,立於廊下。
青年溫聲道:“九公主,方才的事情,很抱歉,禹安他有話同你講。”
說罷彎下腰,拍了拍小豆丁的頭:“禹安,去吧。”
小豆丁躊躇著上前,聲音軟糯:“對不起,菱葉公主,禹安不是故意的,不該捉你,還,還抓著你的脖子。”
禹安覺得自己好歹是九重天頂天立地的四殿下,敢作敢當,不可將責任全讓這個漂亮姐姐擔了去。
二哥平日裡告訴他,男子漢要勇於認錯,小男子漢禹安於是擔起了責任:“九公主你被山長罰抄佛經三百遍,有一半是我的責任,我替你抄其中的一百五十遍吧。”
鳳薑被他逗笑了,雖然他兄長不是什麼好東西,但這小孩,確實挺可愛的。
她巴不得少抄一點佛經,不過沒有虐待小孩的癖好,讓一個幼齡小童抄寫佛經一百十五遍,這不是人乾的事情。
她笑眯眯地看著眼前的小豆丁:“多謝四殿下,不過三百遍佛經,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大事,既然四殿下願意幫我分擔,那這樣,小殿下幫我抄五十遍吧,這樣可好?”
一百五十遍對一個小孩來說,屬實是太多了,五十遍剛好
眼前小孩頂著兩個元寶髻,那發髻梳的極好,油光發亮,惹得鳳薑心癢癢的,總想上手摸兩把,顧忌著小孩二哥還在跟前,硬生生忍住了。
小豆丁抬頭征求自家二哥的意見,青年笑了笑,對他點了點頭。
鳳薑抬頭,第一次看清麵前人的麵容。
傳言天族二殿下生的極好,是神仙中的神仙,君子中的君子,她從前還有過懷疑,如今才知此言非虛。
混沌之初天地間生出生靈時,老天爺對神是偏心的,天生地養的神大都擁有一副好皮囊,鳳薑有幸生在上古,見過不少俊美的男神仙,即便如此,也很難說得出哪個男神仙比眼前的青年生得更好。
流景長得,其實頗合她的胃口。
從前在昆侖時,她常聽阿宓講話本子裡的各種風月故事,諸如男神仙與女妖精,青梅與竹馬,書生與小姐,師父與徒弟,其中她最愛聽書生和小姐的橋段。
在這一日之前,鳳薑一直都沒察覺到,她很喜歡話本子裡的書生。
話本子裡書生通常是像清風明月一樣,如鬆柏修竹那般如磋如琢的儒雅君子,是用世間一切美好的詞語來形容都不為過的。她沉睡之前的一大憾事,便是沒見過活的話本子裡的書生,沒曾想,在這與世隔絕的孔雀穀裡,在她仇人的兄長身上,見到了。
活著的書生此刻正在對她說話:“九公主,禹安的那部分,我會著他儘快抄完,交給你。”
鳳薑還有些不習慣,僵硬地點頭:“嗯嗯!”
對麵的青年朝她微微點頭,便牽著小豆丁走了。
禹安覺得這個漂亮姐姐人還挺好的,他給自己做了好久的心理工作,才提出自己分擔一半的佛經,沒想到漂亮姐姐說讓他隻抄五十遍就好了。
走到半路,想起在夫子堂內時,聽到白胡子夫子說漂亮姐姐總是排擠,禹安仰起頭,對自家二哥道:“二哥,我們得對菱葉姐姐好一點,夫子說她總是被欺負。”
流景淡淡道:“好,聽小魚的。”回想起院中那隻慘兮兮的小孔雀,書房內垂頭沉默的少女。
流景低聲吩咐身邊的圓臉侍衛:“方祈,你去打聽一下九公主的情況。”
雖然無意多管孔雀王族的族內事,但倘若那小公主確實過得不好,又因禹安的緣故雪上加霜,禹安怕是會心懷愧疚。
神仙最忌諱的就是背上因果,禹安年幼,心地純良,若處理不當,太早在心中種下此果,恐有礙日後的修行。
因而,從不理會旁人家事的二殿下,第一回破例,主動地參與到了他人的因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