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暮商自然是沒有意見的。兩人原路返回時,夜色已經降下來,白日裡往來無白丁的書塾,此刻已經空無一人,隻有一間裡屋的窗戶還透出了一絲光。
兩人來到窗邊,言景初照常將傳音符遞給她,遞過去時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麼,手指在符紙的背麵飛速劃了一道,隨後才交到薑暮商手裡。
薑暮商無知無覺的接過符紙,熟練的穿牆而過。屋中坐的果然是白天裡見過的那位老先生。昏暗的燈光下,老先生正在伏案批閱門生們的試卷,桌子上四散著許多寫滿文章的白紙。薑暮商四下張望了一番,也沒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於是重新回到老先生身邊,湊過去看他正在批閱的試卷,目光卻被一個熟悉的名字吸引。
散在角落裡的一張白紙上寫了滿滿的文字,那字寫的不甚雅觀,甚至有些難以入目,但其上標注的名字卻是極為醒目,分明是“薑暮商”三個大字。
薑暮商立刻警覺起來,她瞟了那老先生一眼,見他渾然不覺的繼續批閱試卷,並沒有發現一隻鬼正飄在他身旁,於是將他拋諸腦後,湊過去仔細的閱讀那文章的內容。
文章大致上是在駁斥當今傳統的重農輕商的思想,認為商人並不隻是“無利不起早”的一群小人。商人的存在,可以極大的調動人與人之間所有物的流通,交換,甚至可以給無力參與體力勞動的貧窮百姓提供賺錢的機會。薑暮商甚至以自家售賣的鹵味作為樣例,詳細的講解了在自家手握鹵料包秘方的前提下,是如何將鹵料包賣給一些做不了體力勞動的婦女,讓她們也能輕鬆的製作鹵味售賣,而自家隻需要從中抽取一部分分成,就能達到雙贏的效果。
薑暮商一邊看,一邊不由得重新審視起原主來。這其實就是現代的加盟商模式,在她們那個世界已經極為普遍,但在她的小說設定中,人們的生產力水平還遠遠沒有達到這個層次。原主能憑借一己之力開發出加盟商模式的雛形,簡直說是商業奇才也不為過。
一直從彆人口中了解原主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直到看到文章的這一刻,她在薑暮商心中的形象才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能寫出這樣文章的女子,絕不像坊間傳聞的那樣品行低劣,胸無點墨。
在這篇文章的下麵還壓著一頁紙,薑暮商湊近看,發現竟然是針對這篇文章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跡流暢工整,顯然不是薑暮商那一手破字能寫出來的。再看旁邊彆人的文章上也有不少這種字體的批注,想必是那位老先生的批閱痕跡了。
薑暮商又湊近了些,眸中的冷意越來越明顯。一般先生對於學生的批注,大多是提出一些建議和想法,但這篇批注,簡直就像是在給文章列大綱。從文章的骨乾到細枝末節,每一個精彩之處都被著重的記錄下來,洋洋灑灑寫滿了整整一篇,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這篇文章的初稿呢。
薑暮商看著看著,忽的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直竄上了眉心,冷的她渾身一抖,電光石火間,她突然想起了虞聽晚的爹盛怒之下扯著嗓門喊出的一句話:“我看就是那破教書的知道了人家薑家大小姐的文章,故意透給你的!”
她甚至還沒來得及體會到其中深意,下一秒,一個蒼老的聲音幽幽的自背後響起:“薑姑娘看了這麼久,可看出些門道了嗎?”
薑暮商全身的動作都驟然一滯!
下一秒,她霍然轉身,在她背後,那位老先生正瞪著一雙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眼睛,皮笑肉不笑的盯著她看,那張蒼老的臉被燭火映照的忽明忽暗,像隻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從黑暗裡露出了鋒利的爪牙。
薑暮商毫不遲疑,扭頭就跑。她剛一動,那老先生就突然長大了嘴巴,嘴角以一種不正常的角度向上咧開,一直咧到了耳後根,整張臉眼睛鼻子的空間都被擠沒了,隻剩下一張血盆大口。一條又粗又長的舌頭像皮筋一樣,突然從嘴裡彈射出來,牢牢的把薑暮商綁住了。
薑暮商隻覺一股巨力從這舌頭上傳來,像水泥一樣從四麵八方把她死死的壓向中心,壓的她骨骼都傳出了不堪重負的響聲。她明明是沒有實體的,此刻卻被這舌頭捆的動彈不得。那舌頭就像扔溜溜球一樣,把她高高拋起,隨手向後門的方向一甩,她整個身子就不受控製的重重撞在那後門上。神奇的是,她並沒有穿門而過,而是仿佛被那扇門給吸收了一樣,身體直接溶解到門裡麵,消失的無影無蹤。
解決掉薑暮商後,那老先生的臉又迅速的恢複了原樣。整個過程發生的極快,從他出聲,到把薑暮商最後甩進門裡,一共也不過兩息之間就結束了。做完這些後,他又變成了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樣,歎了口氣道:“白天就看到這女娃娃在我眼前晃了,本來想著人多不好出手,誰承想晚上又自己找上門了,當真是便宜老夫了。”
他忍不住從喉嚨裡發出低沉的笑聲,那笑聲越來越尖利,最後變成了像老鼠一樣“桀桀”的尖叫,連帶著他那長長的舌頭也從裂開的嘴角裡露了出來。隨後他似乎意識到自己有點得意忘形,趕忙清了清嗓子,重新縮回書桌前,搖頭晃腦的說道:“也就是這丫頭還有點用,等我把這一代的‘容器’培養完,再去好好料理料理她。”
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周圍重新陷入寂靜,不多時,黑夜裡忽然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而那老先生仿佛早已預料到一般,頭都不抬的假惺惺問道:“這麼晚了,誰呀。”
“先生,是我,虞聽晚。”
老先生這才慢悠悠的起身,他捏了捏臉上的麵皮,似乎在確認自己的五官是否都在正確的位置,然後慢悠悠的拉開房門,看到門外站著眼眶通紅的虞聽晚,一看就是剛剛哭過才來的。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喜色,麵上卻是一片擔憂的問道:“哎呀,聽晚,你這是怎麼了?”
“先生,我,我……”她還沒開頭就撐不下去了,一低頭,眼淚啪嗒啪嗒的又開始落。老先生焦急的“哎呀”了兩下,趕忙把她拉進屋裡,讓她坐在自己的書桌前。他隨意的把桌上的作業扒拉開,騰出一片空位,“不經意”的把薑暮商和他做的那份批注正好扒拉到虞聽晚的眼前。
虞聽晚此刻還沉浸在自己的委屈中,一句話顛過來倒過去的都說不清楚,一肚子的委屈說了能有三刻鐘才說明白。整個過程中,老先生都像一位父親一般,默默的聽著她含糊不清的講述,時不時的安慰幾句,體貼的讓虞聽晚幾近落淚。許久之後,虞聽晚才把自己的委屈抒發完畢,冷靜下來後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了,磕磕巴巴的說道:“先,先生,對不起,這麼晚了,還因為學生的私事影響您休息,是,是學生的不對。”
老先生微微一笑,不在意的擺了擺手:“不必在意這些虛禮,老夫很喜歡你,也很讚賞你,你是老夫的學生,平日裡不光要教你經史子集,一些修身養性的道理,老夫也願意細細提點你的。你隻要想,隨時都可以來。”
虞聽晚被這一番話感動的不知說什麼好,隻能鄭重的說道:“先生大恩大德,聽晚無以為報,他日待功成名就,必定回來報答您!”
“害,老夫不在意那些東西,老夫隻是看你天賦異稟又出身寒門,想要儘我所能的不讓明珠蒙塵而已。”老先生一邊說著,一邊瞥了一眼那放在虞聽晚眼前的文章,見她還是一副一無所知的模樣,忍不住皺了下眉,隨後慢慢的起身說道:“這蠟燭快要燃儘了,老夫去取些回來。”
老先生離開了屋子,這片天地隻剩下了虞聽晚一人。黑漆漆的屋子裡隻有眼前的殘燭照亮了小小的一個角落,讓虞聽晚突然無所適從起來。她不自然的東張西望著,最後把目光落在了眼前的紙張上,這一看,就動不了了。
這是……薑暮商的文章。
她是看過薑暮商寫的那篇文章的,正因為看過,所以對兩人文章的相似之處無比震怒。隻是她當時看到的是彆人謄抄的版本,這一份滿篇狗爬一樣的字跡,怎麼看好像都是薑暮商的原稿。
隻是這原稿怎麼會在先生這裡?
她的目光不經意的朝旁邊一瞟,老先生熟悉的字跡突然映入眼簾。她瞧著那一行行詳細的注解,越看,越覺得心底發寒,一個可怕的想法漸漸從腦海裡浮現,她不想承認,可又不得不承認,她那目不識丁的爹,也許真的說對了。
先生,真的提前看過薑暮商寫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