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處突然傳來一陣響動,她嚇了一大跳,慌慌張張的把手中的紙放到桌子上。隻是她的動作哪裡逃得過老先生的眼睛,他看著滿臉驚慌的虞聽晚,嘴角微微向上勾起,隨即輕咳一聲,將笑容隱去,裝作滿臉嚴肅的樣子道:“你看見了?”

虞聽晚頓住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大腦一片混沌,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老先生慢悠悠的先將殘燭更換好,然後才氣定神閒的坐了下來,開口便直言不諱的道:“既然你都看到了,想必你也清楚了,我的確是根據薑暮商的文章指導你的。”

如同一道驚雷劃過,虞聽晚整個人都呆住了,她呆呆的凝視著對麵人的臉,隻覺得這張臉突然變得無比的陌生,忍不住問道:“為,為什麼?”

老先生抬起眼簾,沉聲說道:“因為我知道,你比薑暮商,更迫切的需要這篇文章!”

“薑暮商生下來就是首富之家的千金大小姐,她的未來,早就已經被父母鋪上了一條康莊大道。但你不一樣,你一家人我都見過,若你一直隻能保持現狀,早晚有一天,你會被迫離開書塾,為了你那金尊玉貴的弟弟早起貪黑的勞作,你的母親,就是你的未來!”

虞聽晚的眼眶中漸漸蓄滿了淚水,她渾身上下都在顫抖著,輕聲說道:“那,那也不能……”

老人揮手打斷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嚴厲的出聲道:“你好好想一想,一篇文章,對於她薑家大小姐,或許是一個脫掉廢物的頭銜,重新改頭換麵的好機會,但對於你來說,卻是一個擺脫這牢籠一樣的家,以女子之身,平步青雲的救命稻草!她薑暮商沒了這個機會,一樣能繼續當她的薑家大小姐,但你,這輩子就會陷進你們家那團泥沼裡,永遠翻不了身!”

虞聽晚聽到這話,整個人脫力的蹲坐在地上,她的視線茫然的聚焦在某一點,許久才喃喃說道:“是我害了她,是我,若沒有我去薑家家宴上當眾汙蔑她抄襲,她不會被逼到自殺的。”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愧疚和後悔壓得她喘不上氣來,隻能將臉埋在臂彎裡,在黑暗中尋求一絲安全感。

對麵的老人看到她的模樣,長歎一聲,走到她麵前,輕輕撫摸著女孩的頭,像一位長輩一樣溫柔的安慰道:“聽晚,我說了,這件事,你沒有做錯。站在你的角度,你鼓起了十二分的勇氣,選擇揭發身居高位之人所做的惡事,這是平庸者難以企及的果敢。你隻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你既沒有去散播謠言,也沒有去鼓動彆人說薑家大小姐的壞話,你什麼都沒有做,為什麼要把這悠悠眾口造的罪孽,全都攬到自己的頭上呢?”

虞聽晚沉默的流著淚,許久,她才含糊不清的開口說道:“但我……終究是做錯了,抄襲的,明明是我,我卻,我卻……”

老人不慌不忙的接上她的話:“聽晚,這個選擇是我做的,要做錯,也是為師的錯,你不必為了你的無心之舉,搭上你的一輩子來贖罪。更何況,現在所有人都認定是薑暮商抄襲,你以為你現在出來澄清是你抄襲,所有人就會相信嗎?他們相信了,他們就是在打自己的臉,他們就要承認是他們說錯了話,才導致薑家大小姐自儘的!誰願意因為一句話的無心之過,去承擔薑家痛失愛女的怒火呢?大家隻會把臟水往你身上潑,他們會說你被薑家收買了,說你根本就沒有那麼高風亮節,說你果然隻是個見識短淺的女子,薑家一點小小的恩惠就能讓你推翻之前的口供。你在書塾、在街坊鄰裡花了這麼多年才得到的認可,全部都會毀於一旦!到最後,你既沒能還薑暮商一個清白,也徹底斷送了自己的一生,你父親現在還圖你讀書能在外麵給他們掙個好名聲,等你連這點利用價值都沒有了,你想過他們會怎麼做嗎?!”

虞聽晚被這一番話嚇得呆住了,她從沒想過這麼多,她隻覺得自己做了錯事,就要去澄清,不屬於自己的,就不能理所當然的收下。可當有人如此赤裸裸的將代價和後果擺在她眼前時,她立刻就體會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一時間,連剛剛湧起的一點勇氣也瞬間消失殆儘,嘴唇顫抖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老人看到她的樣子,知道自己的一席話奏效了,頓時放緩了語氣,低聲細語道:“聽晚,你是個能做大事的人,我從未見過你這等聰明絕頂的學生,隻要你能抓住這次麵見內閣學士的機會,未來朝中必有你的一席之地!沒有哪個成大事的人,是清清白白的走完這一生的,更何況是你這種從泥濘中掙紮出來的人!這一次,為師來當這個壞人,隻要你能拜入內閣學士門下,自此,你與為師一刀兩斷,井水不犯河水,日後若東窗事發,你隻管將罪責推到為師的頭上!”

他小心的將女孩從冰涼的地板上扶起來,細心的為她整理好衣裙,鄭重的囑托道:“過幾日就是內閣學士邀你麵見的日子,在那之前,你好好的想一想,切勿衝動行事。今日天色已晚,你趕快回家去吧,你母親也該等急了。”

虞聽晚整個人就像失了魂兒似的,隻是木然的點點頭,連禮都忘了行,轉身推開門,一步一踉蹌的披著月色走遠了。

直到女孩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裡,老人才卸下了那一副儒雅溫和的麵具,揚起一抹得意洋洋的笑容,忍不住興奮的吹起了口哨。吹到一半“咦”了一聲,一拍腦門,有些懊惱的說道:“哎呀,忘了還有個女娃娃在我的寶庫裡了。唉,年紀大了,真是不記事兒……”

他走到後門的位置,身子向門裡一探,整個身體就像水一樣的化掉了,融進那扇門裡。而在老人身影消失的下一秒,房間裡的蠟燭也驟然熄滅,整個屋子瞬間陷入到一片濃重的黑暗中。

而薑暮商這邊,被老人甩進那扇門後,她經曆了一陣天旋地轉,然後重重的摔在地上。還好她沒有實體感覺不到疼痛,她警覺的直起身子,沉默的開始打量周圍的環境。

她仿佛來到了一個墓室一樣的空間,腳下是板結的泥土,房間的正中央則放著一口棺材,棺材沒有棺蓋,就這麼隨意的暴露在空氣中。而四周的牆壁上則刻滿了精細的壁畫。薑暮商大約掃了一眼,隻能看到很多人的臉,臉上的表情大多猙獰而恐怖,長長的舌頭從嘴裡伸出來,一下子就讓她回想起剛才被舌頭綁住的那一瞬間,頓時覺得惡心又嫌惡,立刻移開了目光,向中間的棺材靠近。

那棺材做的極其精致,四周雕刻著栩栩如生的雕花,邊緣則裝飾著精美的金屬鑲邊。棺材的內部鋪設著柔軟的紅綢,正中央則放著一具女屍。那女屍不知經過了什麼處理,竟然完全沒有腐壞,就像睡著了一樣,緊閉雙眼靜靜地躺在紅綢上,被四方四正的棺材框在中間,像一幅立體的畫似的,看到的一瞬間竟然有種驚豔的感覺。

薑暮商細細的打量著這具女屍,除了保存完好外,完全找不出什麼怪異之處。她隻好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牆上的壁畫,這一看,就看出了不對勁來。

四麵牆的壁畫上記載了一個完整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這躺在棺材裡的姑娘。這姑娘未出嫁前是當地有名的大家閨秀,一直恪守婦道,潔身自好,從未有過逾矩的行為,結果因為一次意外,在大庭廣眾之下倒入了一位男子的懷抱,從此名聲一落千丈,關於她的謠言層出不窮,前來提親的人從門庭若市變得門可羅雀。這位姑娘因為承受不了眾人異樣的眼光,選擇自儘。

薑暮商看著這些壁畫,感覺隻是目光落在上麵都是一種精神汙染。那些壁畫中傳播謠言的人都沒有一張正常的臉,全都咧著大大的嘴,伸著長長的舌頭,和剛才那個老先生的樣子如出一轍。她試著朝壁畫的方向衝過去,竟然順利的穿牆而過,來到了下一個墓室。

這個墓室的中間也有一口棺材,棺材中間躺著的竟然是個不過五六歲的小孩。周圍的壁畫也是和前一個墓室一樣的風格,畫著許多長著長舌頭的人臉,內容則記載著這孩子的生平。

這孩子是一大戶人家當家主母的嫡子,卻和家中小妾生的庶子被迫交換了身份。這個小妾犯錯被家族掃地出門的時候,偷偷將自己的孩子和嫡子做了交換,幾年之後被發現,不得不將嫡子交還回去,但又擔心自己的親生兒子會被苛待,於是在外散播謠言,說兩個孩子根本沒有交換,被當做嫡子接回去的孩子就是她這個小妾親生的孩子,孩子和她感情深厚,又被當成嫡子培養,將來當上家主後必然會為她這個親生母親報仇。這謠言在坊間流傳極廣,當家主母聽到後寢食難安,最後聽信謠言,親手將自己的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兒子給殺死了。

連著看完了兩件墓室的壁畫,薑暮商已經隱隱明白了什麼。她垂眸看了一眼那孩子的臉,一張尚未開始體驗生命的美好便被迫凋零的一張臉。

她站在原地沉默半晌後,來到牆邊想要繼續穿牆而過,卻看到麵前這麵牆上,正好畫著那個小妾正伸著長長的舌頭,和周圍一群同樣伸著長舌頭的路人談笑風生的模樣。

她的手指在那群人身上輕輕點了點,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倒也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