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城中書塾。
兩人到書塾的時候,恰好趕上了散學的時刻,門生們兩兩三三的笑談著向外走去。能送孩子來書塾讀書的人家,自然都是有些底蘊的,從學生們的穿著就能看出,就算不是穿金戴銀的,倒也乾淨妥帖。也因此在一群人中,一位坐在角落的女生一下就吸引了薑暮商的注意。女性在這書塾中本就少見,而她的衣角上竟還打了一塊兒補丁,與周圍的其他門生格格不入。
當薑暮商的目光轉移到女生臉上後,更是有些出乎意料。一旁的言景初看到她後,也是微微一挑眉,開口道:“這不是昨日來我攤前算命的那一家四口中的那位女孩嗎?”
兩人自然都記得,昨日去找言景初算命的那一家四口,相比於被父母眾星捧月圍在中心的小兒子,這個女孩一直不聞不問的站在一邊,最後言景初說她有將相之才,還被那個重男輕女的爹破口大罵了一頓,印象不可謂不深刻。
此時她還在不緊不慢的收拾著竹簡,坐在廳上的書塾先生卻朝她招呼道:“聽晚,你過來一下。”
兩人同時了悟,這就是那虞家長女虞聽晚了。薑暮商仗著彆人看不見她,想往前去聽聽那兩人在說些什麼,沒想到剛一動就被言景初給叫住了:“薑小姐是要進去嗎?可否帶上這符紙,這樣在下也能聽到他們在說什麼。”
薑暮商低頭瞟了一眼那符紙,倒是不擔心他會害她,隻是有些奇怪:”你和我一起進去不就行了?“
言景初似是有些不明所以:“我若是隨意進去了,那兩人看到我,難免警惕,還如何通過他們的談話打探消息呢?”
薑暮商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隱隱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沒讓你正大光明的進去,你不能捏個隱身訣之類的嗎?”
她創造的修仙世界也沒這麼廢吧,這點小事都不能通過法術解決嗎?
“噢,原來如此,我想薑小姐是誤會了,”言景初輕咳一聲,“在下不是什麼能上天遁地的修士大能,在下隻是一介小小的道士,會點兒不入流的小把戲罷了。您說的什麼隱身呀,輕功呀,都是真正的修仙之人才能掌握的本領,所以還得麻煩薑小姐,幫我進去打探一下。”
薑暮商一時間被震的沒了言語。
實在是昨天此人的表現太過神秘莫測,一出手就是鬼魂附身這樣的大陣仗,即使是薑暮商也不由自主的給他填上了一層濾鏡。現在這濾鏡劈裡啪啦的碎了一地,她才猛然驚醒:這人非要帶上她,估計根本不是為了什麼幫她解怨這類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真的想拉一個非人類的勞動力,以備不時之需!
薑暮商麵上不動聲色的接過符紙,心中已經將這算命的千刀萬剮。
她幽幽的飄到了虞聽晚身旁,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此刻心情甚是不佳,她剛貼過去,虞聽晚就冷的一哆嗦,忍不住重重的打了個噴嚏。
對麵的先生是一位已白發蒼蒼的老者,麵目慈祥,聽到打噴嚏的聲音立刻詢問:“怎麼?最近可是染上了風寒?用不用添件衣服再回去?”
“不必先生,我挺好的,剛才估計是被冷風吹到了。”虞聽晚吸吸鼻子,把身子往單薄的衣衫裡又縮了縮,這才開口道,“先生可是有話要囑托?”
“是好消息,為師想你應該等這個消息等了很久了,所以才想現在就告訴你,”先生笑眯眯的,說話的語調都比平日輕快不少,“內閣學士那邊有消息了,說想與你見上一麵,若是順利的話,願意收你為徒,悉心教導。”
虞聽晚的表情空白了一秒,隨後是不可置信,狂喜,高興的都顧不上禮節,急匆匆的追問道:“先生可知道具體時間是什麼時候?我,我會在那之前好好準備的!”
“唔,應該就是最近了。你也不必太過焦慮,學士不過是想與你探討一下你的文章罷了。這篇文章是我看著你一點一點寫出來的,你用了多少功夫,為師都清楚,到時候你是如何想的,如實說就好。這位內閣學士是難得的不看重男女之彆的有誌之士,你若是能跟著他學習,將來必然會學有所成。”
“是,弟子知道!弟子即使真的能拜入內閣學士門下,也絕不會忘記您的!若不是您一點一點的悉心教導,弟子也絕不可能作出這文章來!”虞聽晚激動的有些熱淚盈眶,朝著老者深深一拜,久久未起身。
一旁的薑暮商看著虞聽晚豐富的表情變化,有些踟躕。
這孩子一係列的情緒變化都極為真實,完全就是金榜題名學子的真情流露,更何況那先生也親口說這篇文章是他看著虞聽晚寫出來的,這樣強有力的一個證人突然出現,一下子打翻了薑暮商之前所有的猜想。
這邊,虞聽晚平複了一下自己激動地心情,似是突然想到什麼,神色又變得有些惴惴不安:“先生,您可聽說了薑暮商的事情……”
老者點了點頭,深深地歎了口氣,有些悵然的說道:“我也屬實沒有想到,這孩子會做出如此極端的選擇。”
虞聽晚的神色霎時間變得有些不自然起來,她捏緊了衣角,小心翼翼的開口問道:“先生,我是不是做錯了?我不該在薑家的家宴、在大庭廣眾之下那樣揭露她?可我就是害怕,我一個無權無勢的女子,家裡也無人讚同我讀書,若是私下與她對峙,他們薑家耍賴不認賬怎麼辦?這明明就是我費儘心血寫出來的文章,這內閣學士的青睞也是給我的,憑什麼她薑暮商就能隨隨便便的奪去,難道就因為她姓薑?就因為他們薑家勢大,便能為所欲為嗎?!”
說這話時,虞聽晚的情緒明顯變得激烈起來,薑暮商眼睜睜的看到濃重的魘從她身上騰起。她雖然不受影響,卻還是謹慎的拉遠了距離。
對麵的老者看著她,沉吟片刻,緩緩說道:“聽晚,你沒有做錯。你並沒有忍氣吞聲的義務,薑姑娘抄襲了你的文章,是她之過,最後作出了那樣的選擇,也與你並無關聯,不要因為她的選擇,而讓自己一輩子活在愧疚之中。”
虞聽晚點了點頭,鄭重的對著老者說道:“謝謝您願意相信我。”
老者灑脫一笑:“你的文章是我看著一點一滴作出來的,雖然有些老眼昏花了,卻也不至於花到那種地步。放心吧,好好準備一下,爭取早日拜入內閣學士門下讀書。”
虞聽晚的情緒明顯好轉起來,她迫不及待的同老者道彆,興衝衝的朝家奔去了。言景初朝她比了個手勢,兩人隨即跟了上去。
內閣學士門生這樣的好事落到了一位寒門子弟的頭上,她若但凡問心有愧,回家之後必然會有所表現。想要確認一下她剛剛的表現是真是假,跟過去一看便知。
兩人跟著虞聽晚向城中走去。道路兩旁從漂亮的磚瓦房,逐漸變成了簡樸的土坯房,時不時看到衣衫襤褸的乞兒縮在不透風的牆角,狼吞虎咽著一塊乾硬的饅頭。虞聽晚則是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麵不改色的繞過那些向她伸手乞討的孩子,推開了一扇搖搖欲墜的木門,興奮的朝門內喊道:“爹——娘——有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喊什麼喊什麼!這麼晚才回來還好意思大聲嚷嚷,趕快幫你娘做飯去!你弟弟都餓了!”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從屋內傳來,聲音也是極為熟悉。薑暮商與言景初對視一眼,不必言語,熟練的從言景初手中接過那道符紙,穿牆而過。
屋內坐著的,果然是昨天來找言景初算命的那個男人,旁邊他那臉大如盤的寶貝兒子則四仰八叉的躺在炕上,手裡攥著兩塊麥芽糖,舔的滋滋有味。廚房裡正生火做飯的女人百忙之中抬起頭來,溫聲細語的回道:“晚晚回來啦。”
虞聽晚興衝衝的來到女人麵前,迫不及待的把好消息分享給她:“娘!我的文章真的被內閣學士看中了!過兩天我就要同他見麵,如果順利的話,我就能拜入內閣學士門下,成為內閣學士的門生了!”
女人一聽,激動的鍋鏟都差點扔到了地上,她向來佝僂著的脊背也突然直了起來,喜形於色的笑道:“哎呀!這可真是大好事,大好事啊!我,我這兩天就上街去買塊兒新布,給你縫件好看的新衣裳!咱們要見的可是大官,可不能穿的破破爛爛的!”
母女倆激動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旁邊的男人卻是皺了下眉頭,大著嗓門喊道:“你是不是唬我們呢?人家內閣學士那麼大的官,要什麼樣的人沒有,乾嘛看中你個女娃娃?”
虞聽晚似乎已經習慣當爹的這種反應了,笑嘻嘻的回道:“先生說了,人家內閣學士看了我的文章,大加讚賞,願意破例收我為徒。而且這位內閣學士還說了,女子若是讀書讀的出類拔萃,也是可以入朝為官的!他說我有這個潛力,願意教我為官之道!”
男人聽了,忍不住嗤笑出聲,懶洋洋的又靠回到椅背上:“我說,你是不是讓那教書的給框了啊,他整天淨會編些瞎話騙你繼續在那兒讀書識字,就是想從老子這兒賺束脩*!還女的去做官,這話也說得出口!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我還從沒聽說那個女的能站到男人頭上的!”
他朝旁邊啐了一口唾沫,頗有些鄙夷的說道,“我早就該看出來了,那老頭兒當年沒看中我家兒子,卻偏偏挑了你這麼個女娃去上學,就覺得這人讀書怕是把腦子都讀傻了!他就是當不了官隻能當個窮教書的,才整天瞎說這些亂七八糟的道理,淨會整些坑蒙拐騙的玩意!”
*束脩:學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