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寂,夫婦二人盯著言景初手中那個粗糙的小紙人,隻見紙人先是不可置信般的左右搖擺了一番,然而一個脆弱的紙人,連個關節都沒有,僵硬的動了兩下就安靜下來。

桑雲寄盯著那個一動不動癱坐在言景初手掌上的紙人,麵色有些一言難儘:“這,這真的是商兒?”

“是的,隻是這附魂之術隻能讓鬼——呃,魂魄短暫的附身在我這符紙小人上,無法開口說話,但是可以做出簡單的回應。”言景初說道。

夫婦二人麵麵相覷,視線回到紙人身上,最後又猶猶豫豫的看向言景初,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一句話:你不是在匡我們吧?

被這種眼神注視過太多次了,言景初早已習慣,他微微一笑,手勢一變,一股氣浪瞬間從紙人身上轟然炸開,在薑家夫婦震驚的神情中,一個虛影在紙人的頭頂緩緩浮現。

杏臉桃腮,櫻唇貝齒,端的是名副其實的美人相貌,隻是無甚表情,雙眼緊閉,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半透明雕塑般懸浮在半空。

然而看到虛影的一瞬間,夫婦二人都是麵色巨變,他們茫然的看著那個虛影,似是想要上前,又害怕是一場夢,猶猶豫豫間,女人才輕聲開口,像是怕驚擾了那個虛影一樣:“……商兒?”

虛影是不會動的,倒是附身在紙人上的薑暮商,看著女人一直在抖動的身體,終究還是吃力的舉起紙片手臂,朝她揮了揮。

“夫人,”言景初輕聲提醒,“令媛在這裡。”

兩人這才移回目光,當看到那個小人吃力的朝兩人揮手時,已經年過半百的兩人瞬間淚如泉湧,桑雲寄幾乎是朝那小紙人撲了過去,雍容端莊的女人此刻近乎是放聲大哭,泣不成聲的喊著:“商兒,我的商兒……我的,我的乖女……”

她哭的幾乎斷了氣,一雙手抖的根本接不住那個小紙人。一旁的薑若渝則似乎瞬間老了十歲,他滾滾熱淚順著臉龐流下,膝蓋一軟,重重的跪在紙人麵前,捂著臉哽咽著說:“爹爹,爹爹對不起你……爹爹沒能保護好你……”

薑暮商看著悲痛欲絕的二人,倒是怔愣了一下。

她沒有和父母相處的經曆,麵對這樣洶湧而來的感情,她第一反應是還好這紙人沒有表情,否則此刻自己一臉的冷漠,怕是立刻就會被發現不對勁。

但她一直就這麼站著似乎也不太對。正常子女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是什麼反應?痛哭流涕?悔不當初?

可惜在薑暮商的印象中,沒有人會為她的生死產生這樣劇烈的情感波動,因此她思考了一瞬,也就不再糾結了,索性仗著這紙人沒有表情沒有肢體動作,一動不動的立在原地,沉默地聽著薑家夫婦語無倫次的嚎啕大哭。

也許是她愣住的時間太久了,桑雲寄看著一動不動的小人,有些害怕的顫聲問:“乖女?你能聽見娘說話嗎?”

薑暮商回神,下意識的想點點頭,但沒想到這紙人的頭有點大,她微微朝前一低,整個頭就突然失去控製的砸到了地上,變成了一個標準的跪地求饒的姿勢。

……她再說一遍,她必須要這半仙兒死!

紙人這突如其來的叩首讓薑家夫婦都愣住了,桑雲寄的淚水還掛在臉頰旁要落不落,此刻看著紙人掙紮著努力把頭從地上拔起來的模樣,忍不住破涕為笑,但隨即又露出了似哭似笑的表情,抹了把淚,幫著紙人把頭扶正,柔聲細語道:“娘最後還能見你一麵,已經很知足了。娘知道你這輩子大部分時間都過得不快活,既然你已經做出了選擇,那就放心的去吧,爹和娘會妥善的把你的身後事安排好。我們知道,你以前已經受了太多的委屈,你放心,爹娘就算是傾家蕩產,也定要把你受委屈的這件事查的水落石出!”

桑雲寄說完這話後,薑暮商就感覺到這紙人的身子突然不受控起來,縱身一躍,薄薄的一張紙片隨著吹來的一陣風朝桑雲寄飄去,“啪嘰”一下,準確的貼在了桑雲寄的臉上。

好像在母親的臉頰上落下了一個輕輕的吻。

但彼時的薑暮商並未意識到這些,她知道這必然是那半仙兒搞的鬼,隻能努力的爭奪自己身體的控製權,但還是有一股神秘力量操縱著小人又晃晃悠悠的飄向薑若渝,“啪嘰”一下又貼在了男人的臉上。然而男人剛才流了太多的淚,她貼上去的一瞬間,一下子就被浸濕了,難受的她直哆嗦。小小的紙人艱難的從男人的臉上支起身子,開始瘋狂的甩動四肢,想把一身的水甩下去,奈何肢體太僵硬了,掙紮了兩下,就頹然的放棄了。

看到這一幕的薑家夫婦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意,桑雲寄輕輕拍了薑若渝一下,低聲道:“乖女嫌棄你呢。”

高大的男人勾了勾嘴角,無限慈愛的看著那個小人。他眼睜睜的看著它從狼狽的掙紮,到慢慢恢複平靜,好像有什麼東西從紙片中抽離了出來,隨後紙片軟塌塌的倒了下去,連帶著那個飄在半空中的虛影也如同海市蜃樓般,隨風消散了。

兩人默默地垂眸盯著那個被淚水浸濕的紙片人,許久後,桑雲寄慎之又慎的將紙片捧在手心,小心翼翼的貼到胸口的位置,顫著聲音問:“真人,我們的女兒,還,還在這裡嗎?”

言景初看了一眼他們身後,隨即柔聲道:“在的,她還在看著你們。”

薑若渝沉默的跪在地上,許久後,他深吸一口氣,艱難地將身子撐起來,目光落在言景初身上,鄭重的朝著他一拜,沉聲道:“真人,家女的名聲,就拜托您了。”

“無論您想做什麼,我們薑家都必然鼎力支持。隻請求您,還我家商兒一個清白!”

言景初上前幾步將他扶起,握住這位父親正微微顫抖的手,臉上的表情是薑暮商從未見過的鄭重其事:“您放心,我會儘最大的努力。”

已經恢複自由身的薑暮商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幕,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想法:當初她被千夫所指的時候,若是有人也能這樣握住她的手,告訴她還有人願意站在她的身後,她最後的結局,會不會變得有所不同。

可惜了,逝者已逝,再追問這些都沒什麼意義了,還是先解決燃眉之急比較要緊。

她薑暮商想到這裡,突然一愣,手不由自主的摸上了腹部。

之前那股燒腸灼胃的饑餓感,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不見了。

好像自從這江湖半仙出現,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薑家夫婦和他的對話上後,她就漸漸感受不到那股饑餓感了。直到現在她回過神來,才發現那詭異的饑餓感,竟然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將目光放在了言景初身上,若有所思。

這個人似乎還是有些與眾不同的。不說彆的,他剛才是切切實實的把自己附身在一個紙人身上,證明他多少是會一些修仙之術的。更重要的是,他一定是發現了自己的存在,還知道自己是這薑家剛剛去世的女兒,才會讓她附身到紙人上,來平息薑家夫婦的憤怒。

若是能找機會和他搭上話的話,或許就能知道更多有關她身體的秘密。

畢竟在她的小說中,除了飛天遁地的修仙人士外,妖魔鬼怪也不在少數。她到底屬於哪個品種,不找個本地人問清楚,她心裡還真沒幾分把握。

這邊,薑家夫婦對著言景初千恩萬謝後,親自將他送到了宅邸的門口。彼時天色已經沉沉的壓下來,半空中飄起了細碎的雪花,薑家夫婦順勢提出要送他回家,卻被言景初給婉言謝絕了:“在下並不住在城裡,路途遙遠,還是不勞煩您二位了。”

薑家夫婦自然是有些意外,這出了城荒郊野嶺的,哪裡有什麼可以住的地方。但也許是對修仙人士有所顧忌,兩人終究還是沒有多問,隻給了他一盞照明的燈籠,在門口客氣的送彆了言景初。

薑暮商一路跟著他穿過了街坊,市井,最終走出了城門。漫天風雪中,她看著這人提著一盞燈,一步一步走向了背離人群的方向,從摩肩接踵,到最後隻剩下他孤身一人,嘈雜的人聲漸漸褪去,空曠的世界除了呼嘯而過的風聲,就隻剩下了他一個人踩在雪地上的腳步聲。

薑暮商跟著他走,越走越覺得不對勁。

這個方向……不就是薑家大小姐的墓碑所在的方位嗎?

意識到的那一刻,薑暮商倏然停住了腳步,警覺的不再往前。但是好在言景初並沒有如她所想,而是在到達墓地前的最後一個岔路口拐了個彎,走向了背離墓地的方向。

他並沒有走很遠,就遇到了一道山澗橫在眼前,也許是本地人為了通行方便,在山澗之上搭了一座簡易的石橋。而順著石橋的方向向對麵望去,就能看到一座簡陋的小木屋坐落在正對石橋的方向,隻要房門一打開,就算是站在橋上的人也能看清屋裡的情形。

這半仙兒原來住在這種地方嗎?

隻是這木屋著實是過於簡陋,就算是個臨時落腳的地方也極其不合格,看起來這一場風雪就能把它壓塌,是個名副其實的危房。而且這裡雖說不算深山老林,也算是荒無人煙了,旁邊還是一片墓地,這個地方出現這麼一座小木屋,怎麼想都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但言景初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他一步一步慢慢的走過石橋,走到了那幢小木屋的門前,輕輕一推,沒有鎖的房門吱吱呀呀的就被推開了,同時,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響突然穿破了層層的風雪,給這片寂寥的天地添加了一份不一樣的色彩。

薑暮商尋聲望去,原來是那房門上栓了一個小小的風鈴,看起來似乎已經有些時日了,鈴鐺的表麵顏色都已經稍顯黯淡,隻是聲音依然十分清脆,隨著房門一開一關的動作,不停的撞擊出叮當的聲響。

薑暮商站在橋的這邊,正思索著若是直接過去的話會不會有什麼危險,就見那人緩緩轉過身,準確無誤的對上了她的目光,淺淺一笑道:“天冷,快些進屋坐吧。”

他手中提著的燈籠還映著火光,那火光打到他的臉上,在這素白的天地間,把他的眉眼都映照的柔和而溫暖。

薑暮商被眼前掃過的風雪迷了一下眼,她闔眸再睜開,忽覺這大雪紛飛中的一幕有些熟悉。

好像曾經也有那麼一個人站在對麵,舉著一盞燈,冰天雪地間隻有他染上了顏色,用清澈的少年嗓音對她朗聲道:“天冷,快些進屋坐吧!”

她怔了幾秒,心底突然一片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