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後,馬車悠悠的停在了一座宅邸的門口,薑暮商抬眼一望,就知道這薑家的確是個極鼎盛的家族。府邸的大門足有五米之高,仿佛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阻隔了外界的一切窺探。正紅朱漆大門頂端懸著黑色金絲楠木匾額,上麵龍飛鳳舞地題著兩個大字——薑府。匾額旁還掛著白色的喪幡,正門兩旁的石獅上也綴著白花,一看就是家中才剛辦完喪事的樣子。

夫婦二人從馬車上下來後,穿過正門,走過長廊,臉上都無甚表情,連悲傷都透不出分毫,隻有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偌大的一個府邸也是靜悄悄的,到處都掛滿了喪幡,被風一吹,獵獵作響,下人們都低著頭匆匆走過,不發出一點動靜。薑暮商跟著薑家夫婦一路走來,覺得以薑府這種生態環境,角落裡很有可能藏著幾隻她的同類。

兩夫婦走進正廳,一旁等著侍奉的下人便熟練的上前,奉上一杯茶水,並輕聲提醒道:“家主,夫人,渡我真人說戌時會準時登門拜訪。”

男人嗯了一聲,補充道:“到時候記得讓人都退下去,切不可打擾了我們與真人的談話。”

下人應了一聲,朝兩旁的其他人揮揮手,於是房中所有的人都默不作聲的悄然退去,房門一關,整個主廳隻剩下了夫婦二人,一時間萬籟俱寂,隻剩幽幽的燭火劈啪跳動著,照在他們麵無表情的臉上,讓人錯覺他們是不是兩尊僵硬的泥像。

許久後,男人突然開口:“雲寄,你確認,那虞家長女是故意做了這麼一出戲,讓所有人覺得她才是被抄襲的那個?”

躲在房梁後麵的薑暮商聽到這話,眉梢忍不住跳動了一下。

她本是想直接去找這府裡供奉的薑大小姐的牌位,結果轉了一圈都沒找到,隻好又回到薑家夫婦這邊,看看能不能聽到什麼有用的消息。結果沒想到這對夫婦半天不說話,一說話,就扔出一顆重磅炸彈。

隻見女人斜了男人一眼,冷冷開口:“不然呢?她和我們商兒,交出了思路幾乎一模一樣的兩篇文章,我們都知道商兒是自己寫出來的,那抄襲的不就另有其人嗎?乳臭未乾的小兒,心思卻是惡毒。我早就說那孩子功利心太重,欲望過大,總有一天會惹出事端,你卻總拿她的苦出身說事,讓商兒多忍耐一點,體諒一點,這下好了,體諒到人家根本不把我們薑家放在眼裡,自導自演了這麼一出大戲,最後竟然把我們商兒逼得以死明誌!”

女人說到傷心處,原本平靜的麵具終於寸寸崩裂,壓抑的悲傷和憤怒如洪水般傾瀉出來,她狠狠地一遍遍拍著桌子,絕望的低聲呐喊:“這群愚昧無知,聽風就是雨的愚民!我薑家每年寒冬臘月施的粥,怕是都喂到狗肚子裡去了!為什麼商兒說她沒有抄襲他們就是聽不見?!憑什麼他們就認定了我們薑家仗勢欺人,那虞聽晚就是冰清玉潔!那王家小兒在商兒出殯當日竟還在大街上說我家商兒的壞話,放在彆家怕是父母都要來跟著磕頭謝罪,怎麼我薑家略施懲戒,就變得如此十惡不赦了?!我事後就不該派人還給他們送去銀兩療傷,這群人,永遠隻會得寸進尺,欺人太甚!”

男人聽到這話,許是回想到女兒一條白綾懸梁自儘時的無助與絕望,忍不住捏緊拳頭,痛苦的閉上眼睛,咬牙切齒的說:“你放心,那虞家長女貪圖榮華富貴,妄想代替商兒拜內閣學士為師,我必讓她付出應有的代價!”

恰在此時,房門被輕輕敲響,下人在外麵輕聲通報:“老爺,太太,渡我真人到了。”

兩人對視一眼,深吸口氣平靜下來後,男人沉聲道:“快請真人進來。”

房門被緩緩推開,一位身形清瘦的男子不緊不慢的走了進來。薑暮商躲在房梁後的陰影處,揣摩著此刻是不是應該避開這位“真人”。畢竟在她的小說中,真人這種稱呼都是對修士的雅稱,最擅長的就是降妖除魔,她現在倒是個不折不扣的小鬼,若是被這真人纏上可就麻煩了。

但這對夫婦剛才說的話著實詭異,和坊間的傳聞大相徑庭,幾乎是完全顛覆了她剛剛建立起的認知。而且一對剛剛痛失愛女的夫婦,找上了降妖除魔的修士,怎麼想都覺得不是什麼好事,說不定會牽扯到自己這一縷殘魂身上。

思及此,薑暮商終究還是決定留下來。她沉默的盯著那個男人慢慢走近,待他來到薑家夫婦二人麵前,一張臉被明晃晃的暴露在燭火之下後,她腦海中所有的舉棋不定、深思熟慮,突然全都被奔騰而過的草泥馬給撞飛出去,隻剩下一片無語的寂靜。

她是真沒想到自己還能和這位半仙兒再次碰麵,一個時辰前這位真人在路邊算的那精彩的一卦還曆曆在目,她不由得開始懷疑是這薑家夫婦病急亂投醫,還是這半仙兒的偽裝技術過於高超,才會讓他出現在這裡。

薑家夫婦自然是感知不到頭頂上自家女兒的內心活動,倒是那真人似有所查,朝著薑暮商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一眼沉甸甸的,有如實質,看的薑暮商心頭一跳。但隨後他便不著痕跡的收回目光,對著麵前的二人遙遙一拜,沉聲說道:“在下言景初,聽說二位有要事相求,深夜前來叨擾,還望見諒。”

“哪裡的話,真人親自登門拜訪,是我薑家之幸。隻是小女……剛剛過世,家裡不免有些陰沉了,還望真人見諒,”男人朝著言景初作揖,麵色肅穆,“在下薑家家主薑若渝,這是內人,桑雲寄。”

剛剛還怒火中燒的女子此刻已經收拾好了情緒,麵色平靜向言景初行了一禮,道:“勞煩真人了。”

房梁上的薑暮商看著這一來一往,特彆是言景初那一副文質彬彬,克己複禮的模樣,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在腦海中閃過,微妙的在心臟上輕輕撓了一下。

她有點明白薑家夫婦為什麼會把他奉為上賓了。若不是她見過這人在街頭招搖撞騙的模樣,單是這一副派頭,很容易就讓人相信他是某個仙家名門出來的弟子。那副溫婉疏離的舉止,讓靠近他的人忍不住肅然,自然而然的與他保持著一份客氣的距離。

夫婦二人將言景初引入座,奉上茶水後,這才開口:“真人日理萬機,我們也就不繞圈子了,想必真人也猜到了,今日請真人來,還是為了我已故的小女。”

言景初點點頭,神色平靜:“薑大人有什麼想求的,但說無妨。”

夫婦二人暗中交換了一下眼神,隨後薑若渝開口道:“不知真人是否聽說過有關小女抄襲他人文章,被戳穿後畏罪自殺的流言。”

言景初微微沉吟,隨後點頭:“言某初來乍到此地,倒也聽說過一些有關令媛的事情。”

坐在一旁的桑雲寄原本交疊在身前的雙手不自覺的握緊,似是又想起了那些充斥在街頭巷尾的竊竊私語,那些人們嗑著瓜子隨口一說的故事,談笑風生間嚼碎的卻不止瓜子,還有自己女兒的一生。

她定了定神,開口說道:“這件事,發展到如今的地步,其實我們也有過錯。”

“商兒從小不喜讀書,自然對於著文也就毫無興趣,但在坐賈行商方麵卻極有天賦。一開始,我們念她年齡尚小,便沒有帶她出去做那些拋頭露麵的生意,多是在家教她打理賬簿,管理商號,想等她年齡再大些後,再帶著她去經商談判。誰承想,她不善讀書的事竟然慢慢成了全城人的笑柄。她也越來越不喜歡出去見人,隻在背後出謀劃策,不願意展露自己的能力。我們做父母的,自然是心疼自家女兒,流言可畏,我們總想著能不能幫幫她。”

“前段日子,書塾的先生給他們布置功課,我們建議她把自己行商的心得寫成文章,沒承想這篇文章卻入了內閣學士的眼。我們全家自然都是大喜過望,正好趁著這個時機召開家宴,想用這件事壓下以前的那些風言風語,順便把商兒給我們那些老主顧都介紹介紹,讓大家都知道我們商兒這些年為商號立下的汗馬功勞。”

“誰能想到,那虞家長女,竟然趁著這個機會,眾目睽睽之下造謠我家商兒抄襲了她的文章!她不過仗著自己在大家眼中有個好名聲,素來做出一副出身寒門卻刻苦好學的模樣,竟然就敢做出這樣偷天換日的事情來!她還恬不知恥的到處在外麵和彆人說我家商兒如何蠢笨無知,根本不可能寫出那樣的文章來……”

說到這裡,桑雲寄已經恨得咬牙切齒,她重重的朝著心口錘了兩拳,聲聲泣血:“我家商兒,我家商兒就這麼被活生生的毀掉了!她本來可以帶領我們薑家,做一個眾人敬仰的好家主,最後竟然,就這麼被所有人一句話一句話的吞噬掉了……”

言景初望著對麵悲痛欲絕的女人,神色肅穆,許久之後,隻沉聲說了一句:“節哀。”

坐在旁邊的薑若渝此刻也已經眼眶通紅,他撐著旁邊已經哭到幾近暈厥的妻子,對著言景初道:“害我商兒絕望自殺的始作俑者,我們自然會讓她付出代價,但那些曾經嘲笑過商兒的所有人,有心的,無心的,我們都不願放過!真人神通廣大,定能為我家商兒報仇雪恨!”

聽到這話,言景初略一沉吟,剛準備開口,薑若渝緊接著說道:“事成之後,薑家必然重重酬謝!”

言景初動作一頓,金錢的力量讓他的話到嘴邊轉了個彎:“令媛的遭遇的確令人同情,但我隻是略通修仙之術,您的要求,我恐怕無能為力,不過,若是您想要還你女兒一個清白,我定當竭儘全力。”

桑雲寄狠狠一揮手:“我女兒都死了!死了!這清白要澄清給誰看!我隻要那群人付出代價!”

言景初站起身,朝著夫婦二人行了一禮,然後才開口道:“您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這件事,我想您可以征求一下您女兒的意見。”

夫婦二人齊齊愣住:“您說什麼?”

言景初沒有解釋,而是從懷中掏出一個紙片小人,隨手捏了個訣,下一秒,飄在房梁上的薑暮商突然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從他手中的那個紙片人身上傳來,她整個人不受控製的一頭紮進了那個小人裡,眨眨眼,低頭一看,自己的手已經變成了兩張薄薄的紙片。

她沉默半晌,緩緩抬頭,直直撞上了薑家夫婦望向她時茫然的目光。她用沒有表情的臉和他們對視了兩秒,突然一陣窒息。

她的刀呢?她要讓這半仙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