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1 / 1)

金螭記 姬惠班 3719 字 2個月前

待劉士的車隊出發,辛重光與小八調轉馬頭,沿林中小徑疾馳而去。等到與劉士的隊伍拉開了足夠的距離,二人停下休整了片刻,然後摘掉馬兒的嘴套蹄布,伺機鑽出密林上了官道,直奔那山腳逆旅。

約莫跑了兩個時辰,辛重光遠遠望見前方山坳出現了一座小院。緊隨其後的小八也瞧見了,他輕夾馬肚追上辛重光,大聲說:

“辛頭,到啦!”

辛重光聞聲一拉韁繩,讓馬兒慢了下來。兩人就這麼慢悠悠並行至了小院門口。沒等兩人下馬,早有一老嫗聽見動靜迎了出來。

“二位是喝茶歇腳還是……”

“住店!”不等老嫗將話說完,小八搶著答道。說完他從馬上一躍而下,將韁繩往院子外麵的樹上胡亂一拴便輕車熟路地跑進了院門。

辛重光默不作聲地翻身下馬,一麵拴韁繩一麵用餘光打量著站在客棧門口的那位老婦人。

昨天小八夜探之時,尋遍整間客棧都隻找到了這老婦一人。此時又隻有她一人出來相迎,若是推測無誤,她應當是孤身一人經管著整間客棧。可此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若是僅靠這孤老嫗一人,勉強維持經營或許有可能,但要是遇上個山匪強盜,她要如何守得住?

再細觀那老嫗,鬢發花白,筋骨綿軟,彆說有功夫了,怕是重一點的農活都極少乾。觀其麵相更不像是道上之人,若是這客棧真有蹊蹺,又是如何運作的呢?

辛重光雖心存疑竇,但又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便決定先進店看看,靜觀其變。如此想定後,他兩三下拴好韁繩,邁步向院子裡走去,一邊走一邊細心觀察著周圍的環境。

這院子整體看來是個小型三合院。院子坐北朝南,背靠白雲山,麵衝官道。院牆是竹子編就的單層籬笆,院內屋舍皆是夯土板築而成。正房三間,左右各帶一間耳房。

因正房地勢較高,東西廂房皆為二層吊樓,不過兩邊的架空層都用稀疏編就的籬笆圍了起來,還開的有門。根據小八昨夜探查到的情報,這兩間簡易小屋裡都養的是桑蠶。

緊挨著東邊蠶房的是一個簡易竹棚,竹棚裡砌的有灶台,堆的有柴火,還擺著不少竹架,擱著不少碗筷鍋釜,應當是這間客棧造飯的灶房所在。院子正中擺著不少竹製矮桌板凳,西側靠院門的位置還有一木井。

此時小院寂靜無聲,若不是院子門口掛著店招,這小院看上去倒更像是個鄉野民居。

若真是個民居,辛重光在心裡盤算著,如此形製大小,至少應當有住的有五六口人,怎麼會隻剩那老嫗一人?

小八就在靠門的矮桌旁坐著,見辛重光進來,他一個勁衝辛重光招手:

“辛頭!這兒!”

辛重光拎著包袱坐到小八身旁,緊隨其後的老嫗上灶房提了一壺茶水過來,給二人各倒了一碗熱茶。一口氣奔馳了十幾裡,小八早已口渴難耐,伸手就要去端茶碗。辛重光不動聲色地按下小八伸出的手,抬頭對那老嫗說道:

“大娘,勞煩您給弄點吃食,再備一間客房。”

說完,辛重光在自己麵前的茶碗上方輕一彈指,將一些級細微的白色粉末從指甲縫裡彈入了碗中。接著,他順勢端起茶碗,輕輕一晃,同時瞥了一眼碗中的茶水,見茶湯並未發生什麼肉眼可見的變化,這才抿了一口碗中的熱茶,含在口中仔細分辨。

辛重光這一係列動作利落迅速不著痕跡,雖然就發生在那老嫗的眼皮子底下,卻絲毫未引起她的注意。可眼巴巴盯著辛重光的小八就不一樣了。他密切關注著辛重光的一舉一動,見辛重光抿了一口熱茶,他死死盯著辛重光的喉嚨,喉結一動,不等辛重光鬆手,他直接用另一隻手端起麵前的茶碗一飲而儘。喝完還不儘興,又舉起茶碗要那老嫗再添一些,同時還衝辛重光一抬下巴,頗為得意地說:

“我就說這水乾淨吧!你還不信。”

辛重光微微一笑,仰頭將自己碗中的茶水也喝了個精光。

那老嫗並未聽出小八的言下之意,還當小八是在誇自己的茶好,開心地給二人又各倒了滿滿一大碗。見小八又是一口乾,她乾脆將茶壺放到了小八手邊,任其自行取用,然後將兩手在圍裙上蹭了蹭,頗為慈愛地對小八說:

“小公子慢些喝,我家這口井打出來的水又清又甜,沏什麼茶都好喝。”說完她轉頭看向辛重光,語氣裡添了幾分局促:

“公子,這是我自家的院子,吃食上可比不了官路驛站,隻能家裡有什麼給您上什麼,不過價錢也便宜,兩個人隻要四個銅板。”

“無妨,有口熱的就成,不過……”辛重光放下手中的茶碗,故意四下望了望,然後稍顯疑惑地抬頭看向那老嫗,“這麼大個院子就您一個人住?”

“哎……”那老婦人輕輕歎了口氣,“不瞞您說,五年前我家還有七口人呢。那會兒老頭子每天帶著兒子們下地乾活,我呢就帶著兩個兒媳婦經管家裡的事。因為院子就在官道邊上,我們還在院子裡支了茶棚,賣茶補貼家用。每天這院子裡啊人來人往,熱熱鬨鬨,可不是如今這冷冷清清的模樣。”

“哦?那後來是孩子們分家搬走了?”辛重光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故意問道。

“分什麼家呀,臘月裡突然就下了軍帖,說北邊要打仗了。大兒子從軍不到一個月就傳來消息說兵敗了,我兒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兒媳婦守不住活寡,轉年就帶著孩子改了嫁。”

老人絮絮叨叨地說著,辛重光一麵漫不經心地嘬著茶,一麵在心中不停篩選著老人話裡的關鍵信息。五年前的臘月,北方戰事,兵敗。倒是能和威遠將軍北伐戰敗一事對得上。

五年前的冬月,大燕北境鄰國韃爾連下了一個月的大雪。韃爾各部迫於生計頻繁滋擾大燕邊境各縣,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為護百姓安定,彰顯國威,威遠將軍秦鬆親率秦家軍精銳北上驅敵。

就在捷報頻傳,戰事將息之際,聖上竟突下詔令,要在北境征戰多日的秦家軍充當先鋒,繼續北上直搗韃爾腹地。同時下令在大燕全境征召壯丁,集成萬人大軍北上支援,而秦家軍餘部則留守大燕以固國防。可不知怎的,乘勝追擊的北伐大軍竟全軍覆沒,就連無一敗績,正值壯年的威遠將軍秦鬆也戰死沙場。

沒有人知道五年前的北境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效忠影衛多年的辛重光卻看得明白。蕭皇後與太子已爭鬥多年,在親舅舅秦鬆身死之後,太子迅速失勢,想必那北伐敗局也並非偶然。

“您方才說家裡有七口人……”辛重光試圖引導那老嫗繼續講下去。若是這客棧真有蹊蹺,那老婦人說的越多就越有可能漏出破綻。

“可不是嗎,七口人一下子就折了仨。我和老頭子覺得屋子空著也是空著,乾脆讓小兒子兩口子搬到我們屋對麵,將兩邊的吊樓都改出來做了客棧。也不知是不是先生沒請對,改壞了風水,家裡頭的禍事打這時候起就沒斷過。先是老頭子上縣裡賣繭子被打斷了腿,成了廢人,然後府衙的稅一年比一年高,繭子一年比一年賣不上價。鄉裡人活不下去了去縣衙鬨事,小兒子兩口子跟著去了就沒回來。我問遍了人才知道鄉裡去的都被抓起來服了徭役。老頭子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年關上也沒了……”

老嫗細細敘說著過往的苦難,臉上的表情卻平靜似水,沒有絲毫波瀾。仿佛經其口吐露而出的都是彆人的故事,與她自己沒有絲毫關聯。

辛重光仔細研究著她的表情與姿態,對於長期遭受苦難的人而言,呼天搶地這樣歇斯底裡的表現的確少見,畢竟反複搓磨之後,剩下的隻會是漠然與平靜。而近年朝局動蕩,對外有北伐大戰,對內又大興土木開鑿運河,名目繁多的捐稅確實一年多過一年。且西南一帶的絲綢銷路都被劉知德的胞弟劉知禮一手把著,一家獨大的地位加上劉氏與蕭氏這一層關係,目無王法,恣意打壓蠶農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看來,這老嫗恐怕卻為普通山野村婦一名。既然身份不再存疑,辛重光覺得已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的必要了。畢竟浮生若夢,苦短難長,他親身經曆,親眼見過的苦難實在太多,既然無能為力,牽絆太深反而不好。辛重光拎起茶壺,往自己的茶壺裡續了一些茶水,然後放下茶壺輕歎道:

“世道艱難呐。”

辛重光一聲歎息將那老嫗一下子從往事中拽了回來,她有些尷尬地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說:

“您瞧我,同公子嘮叨這些做什麼。”說完又想起還未同來客介紹客房,便指著兩邊的吊樓說道,“現下院子裡沒有彆的住客,兩個吊樓上的鋪都空著,您二位隨便睡,隻要十個銅板一個人。”說完又指了指北邊高出的正房,“東屋也能住,不過價錢要貴些,要一百個銅板一宿。”

辛重光順著老嫗的手指看向正房的方向,如若小八昨夜探查無誤,東西廂房裡都是通鋪,正房兩邊的耳房一間堆滿了雜物,一間存著糧食,都住不了人,三間正房裡,西屋是店主老嫗自住,堂屋一般不住人,那麼空著能住人的隻有東屋一間。

辛重光在心裡略一盤算,當即低頭從包袱裡取出錢袋子,數了一百文錢遞給那老嫗,說:

“我們住東屋。”

小八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覺得辛重光一定是瘋了,放著便宜的不住,竟專挑那貴出十倍的?!自己跟著辛頭走南闖北這麼多年,還是頭一回見他這麼不把銀錢當錢花。難不成是有感於這店主老嫗的辛酸往事,想儘力幫襯一把?可這實在不像他辛重光這隻萬年鐵公雞的做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