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士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在小廝的再三催促下不情不願地起身鑽出了馬車。
五天了!他已經在這輛破馬車上睡了整整五個晚上了!這哪是遊山玩水踏春返鄉!分明是官差押解發配邊疆!
小廝見劉士下了車,趕緊遞上熱水浸過的手巾供其盥洗。劉士接過手巾一麵擦臉一麵環視四周,發現並未見到管家曹利的身影。便問那小廝:
“曹管家呢?”
“在林子裡盯著裝車呢。”
小廝答完話,接過劉士遞回來的手巾,剛想端上熱茶供其沁口,便見劉士擺擺手,轉身徑直上林子裡找曹利去了。那小廝趕緊將茶盞往馬車上一擱,一手拎起放在一邊的食盒,一手抄起一張條凳便緊緊跟了上去。
進了林子沒走幾步,劉士遠遠瞧見了曹利的背影,立刻迫不及待地大喊起來:
“曹叔!咱們昨兒可說好了,今兒說什麼也得找個地兒讓我好好洗洗再正經睡一覺!不然見著祖母我可沒好話!”
曹利正忙著指揮家丁搬運整理板車上拉著的行李物什,聽見劉士的聲音趕緊轉身,哈著腰迎了上來。
“您放心吧!我都跟幾個車夫說好啦!往前再走個十幾裡就有客棧。咱到了就住下。”
“您早這麼爽快多好!”
劉士原本以為還得和曹利打上個八百回合的嘴仗才能有機會住店,沒成想他竟答應得如此乾脆,心情頓時愉悅了不少,也懶得再繼續往前走了。跟在後麵的小廝見他停了下來,麻溜將條凳往他屁股下麵一塞,冒著熱氣的蒸餅粥水也很快被呈到了劉士手邊。劉士順勢一坐,抬手端起一隻玲瓏白瓷的粥碗,又拾起調羹舀了一勺熱粥喝下,這才慢悠悠地繼續說道:
“過年回來那趟就挺可惜的。臘月裡景致雖好卻濕冷難捱,大家都不願在路上多耽擱;過完元宵倒是沒那麼冷了,父親又急著去呂西,一路也是緊趕慢趕。現下春夏交織,不冷不熱,草兒正青,花也正豔,原想著總算有機會大飽眼福了,您倒好,這裡不讓停,那裡不讓去,白瞎了這一路的好景致。”
說話間曹利已經跑到了近處,他氣喘籲籲地解釋道:
“老奴也是沒轍呀。您是知道的,老太太月底的生辰,老爺的信四月初八才到府上。雖說輕車簡從,但怎麼著也是出趟遠門,收拾行李,準備壽禮,生生耽擱了好幾日,要再由著您的性子遊山玩水,就怕趕不上哇。”
曹利這話倒是在無意間點醒了劉士。一路走來,他老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地方理不太順,現下細一琢磨,才驚覺整件事情壓根兒就不像自己父親的手筆。
要說那劉士的父親為何許人也?那可是大燕首屈一指的皇商——劉知德。他從一個貨郎小販白手起家,商海浮沉三十餘年,數不儘的爾虞我詐煉就的是老謀深算的老狐狸一隻!
劉士捏著調羹,有一下沒一下地攪和著碗裡的熱粥,腦子卻轉的飛快。
劉知德那老狐狸老說萬事要謀定而後動,謀定而後動,年關舉家返鄉,過完十五啟程返回申城,而後隻身前去呂西,這些都是他一早便“謀定”好的事。而他此去呂西是督辦新礦開鑿的事宜,一時半會兒可回不來,所以錯過祖母的壽辰是板上釘釘的事。
如果他打一開始便想好了要讓我代為給祖母賀壽,又何必多此一舉讓我先跟著回申城?就算要存心多折騰我一趟,去呂西前也應該交代清楚了吧?怎麼會拖到四月初才突然來信?
再說祖母向來節儉,也一貫開明,不僅從不講究壽辰排場,也從未強求過遠在申城的老大一家返鄉賀壽。往年若是父親太忙,都是留在充縣的二叔一家陪祖母過壽,父親隻消差人帶去賀禮便算儘到了孝心,今年為何如此反常,非得要我前去代為行孝?
劉士越琢磨越心虛,同父親鬥法鬥了這麼多年,他早就摸出了其中的門道——若是父親在與他相關的事情上行事反常,那隻有一種可能:
那糟老頭子肯定又看他哪兒不順眼了,憋著壞要收拾他呢!
他迅速在心裡篩了一遍自己最近闖的禍,捅的簍子,暗自琢磨,難道我雇人揍許衙內那事兒被捅到呂西去了?不應該啊,單麻袋就套了三層,怕是那孫子自個兒都不知道是爺爺我乾的……
他又默默盤點了一番自己近來的花銷用度,心想,難不成是巧兒那事兒?不過就稍微多花了幾個銀子,老頭子不至於吧……
站在一旁的曹利見劉士不喝粥光攪和,忍不住嘮叨了一嘴:
“少爺,這粥再不喝該涼透了。”
劉士這才想起來還有個曹利,一下子豁然開朗——老頭的左膀右臂就杵在眼跟前,自己還瞎琢磨個什麼勁!他趕緊將屁股往邊上一挪,殷勤地扯著曹利的袖子要他坐到自己旁邊。
“曹叔您彆站著啊,快坐!”
曹利原想著主仆有彆,不願坐下,無奈劉士年輕力壯,愣是半拉半拽,給他生生按到了條凳上。待曹利坐定,劉士為了套近乎又往他身邊擠了擠。
曹利眉頭微皺,心想這少爺真是被慣的不成樣子,兩個大男人緊挨著坐在一起叫什麼話?但又不好忤逆主人家的意思,隻能悄摸往邊上又挪了挪,儘量保持距離。劉士見狀也沒多想,貼上去試探著問道:
“您說我爹為啥突然非要我回去給祖母賀壽?”
曹利正如坐針氈,冷不丁被劉士這沒來由的話問得莫名其妙,隻得下意識地敷衍道:
“老爺的心思老奴哪裡猜的透。”
說完曹利又習慣性地細細咀嚼了一番劉士剛才的問題,心想莫不是小主人不滿意老爺的安排,不願跑這一趟?再聯想到小主人一直以來的紈絝行狀,竟不由得擔心起了劉氏一族的未來。
作為申城遠近聞名的忠仆能人,曹利很想諫言規勸一下劉士,但又一時拿捏不好說話的度。說得太委婉怕劉士不當回事,說得過重又擔心劉士麵子上掛不住。
劉士見曹利欲言又止,心想自己猜的八成沒錯,此次返鄉定沒自己什麼好果子吃。既然橫豎都是一死,乾脆死個明白,於是伸手照著曹利的肩膀一拍,決然道:
“曹叔,您跟我就彆藏著掖著了,有什麼話您直說!”
曹利這廂正猶猶豫豫,沒想好到底要不要以下犯上,忠言勸主一回。劉士這麼一拍倒像是給他喂下了一顆定心丸。他轉頭衝候在一旁的小廝擺了擺手,要其退下。待其走遠,曹利才言辭懇切地輕聲說道:
“少爺,有些話本輪不到老奴來講。但您是老奴看著長大的,您叫老奴一聲叔,老奴又何嘗不是把劉家當成自個兒家,盼著劉家千好萬好。所以今兒老奴就鬥膽一言,有什麼說的不對的,還請您多擔待。”說完,曹利衝劉士拱手行了個禮。
劉士見這小老兒絮絮叨叨一通鋪墊,卻隻字未點到正題,急得不行,忍不住催促道:
“曹叔,您就把心揣肚子裡,放心大膽地說!我絕對洗耳恭聽!”
曹利聞言心中是又驚又喜,雖拿不準小主人為何突然變得如此從善如流,但是心裡卻早已暗下決心,打定主意要抓住機會好好勸誡一下小主人。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
“外人一提起劉氏,個個隻知皇商名頭響亮,卻不曉其中諸多不易。皇商,皇商,說到底不也是給官家辦差的?如今朝局暗潮湧動,老爺雖無官身,卻裹挾其中,如履薄冰。您看這呂西的礦,從探礦開始老爺便守在山裡親力親為,隻在年關和那窯頭礦徒一起歇了月餘,年關一過便又馬不停蹄地趕回呂西,連老太太的生辰都顧不上。要論個中緣由,還不是因為上頭有那麼多雙眼睛在盯著。”
劉士端著粥碗卻忘了喝粥,豎著耳朵專心捕捉著曹利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生怕錯過什麼關鍵信息,影響自己“活命”。曹利見小主人如此認真聆聽,感動不已,心想浪子回頭金不換,乾脆將掏心窩子的話也講了出來。
“您是家中獨子,老爺本盼著您能掙個官身,光耀門楣,不再行商坐賈,無奈您誌不在此,隻得作罷。可就算不發奮用功考取功名,眼瞅著您也快到及冠之年了,著實應當收斂心性,多學學行商之道,爭取早日在生意上替老爺分擔一二才是。老奴琢磨著老爺此番之所以突然要您返鄉賀壽,想必也是有類似的考量。”
“我爹什麼考量?”曹利這張嘴的厲害程度劉士已然領教了一路,他生怕這小老兒講起八股來又沒完沒了,離題萬裡,一捕捉到自己急於獲取的關鍵信息便立刻打斷曹利,硬插了一嘴。
曹利正照著自己打好的腹稿說的起勁,突然被劉士打斷,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
老爺的考量?他哪知道老爺有什麼考量?老爺的信就那麼百十來字,一則交代他即刻帶少爺返鄉為老夫人賀壽,路上切莫耽擱。二則要他務必將隨信送來的兩塊玉佩親手交與二爺。除此之外彆無他話。
他方才提及老爺無非是擔心自己說的話沒分量,想借老爺的威嚴引起少爺的重視。誰成想少爺竟在這兒較上真了。不過倒也無妨,曹利心想,總歸都是為了少爺好,就算打著老爺的旗號編上幾句瞎話應當也沒什麼問題。於是他簡單整理了一下思路,神態自若地答道:
“老奴琢磨著老爺的考量主要有二。一來百善孝為先,孝為德之本。老太太年逾花甲,您又是長子長孫,老爺要您返鄉賀壽,這是教您行孝立人。二來生意場即人情場,劉氏一族祖居充縣,老爺當年更是自此地起家,如今二爺又陪著老太太久居於此,手裡還管著整個西南上百家綢緞行。老太太的生辰壽宴就算不大辦,往來人情也少不了。您在充縣跟著二爺迎來送往,能學到不少待人接物的門道不說,還能借著這個場合認識不少鄉紳巨賈,也算在生意場上入了門。”
聽到這兒,劉士懸著的心頓時放下了大半。他還當劉知德想出了什麼新的招數來治自己呢,合著換湯不換藥啊。他如釋重負地喝下一口粥,心想:申城關不住我就給我發配到人生地不熟的充縣。姨娘們管不住我就換二叔來。不過生意經應當比那又臭又長的四書五經有意思吧?
劉士就這樣一麵喝粥一麵盤算,心中那些源於未知的隱憂早已煙消雲散。曹利卻還在一旁喋喋不休,絲毫未覺察出小主人心態上發生的微妙轉變。很快,自認為弄清事情原委的劉士有點不耐煩了,他三兩口喝乾淨碗裡的粥,猛的一拍大腿,驚呼道:
“哎呀,妙音娘子還沒喂呢!曹叔您先忙,咱回聊。”說完將空碗調羹往曹利手裡一塞,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曹利沒料到劉士會突然抬屁股走人,還踏踏實實地坐在條凳另一頭。劉士一走,失去平衡的曹利“哎喲”一聲被掀翻在地,手裡那隻胎薄瓷白的玲瓏粥碗在他倒地的一瞬間騰空而起又極速墜地,與那調羹一起在這西南山地的密林之中摔了個粉碎。
不遠處的樹上有隻猴子也跟著上躥下跳,“吱呀”亂叫起來。曹利覺得那潑猴定是在看自己笑話,氣得顧不上疼痛,抓起手邊的碎瓷片便砸將過去。
劉士卻絲毫未將這小小的騷動放在心上,他一溜煙跑回馬車裡,推開小窗,將一隻金絲鳥籠掛了出來。
籠中鳥兒雖不及巴掌大小,叫聲卻婉轉悅耳,生的也極為好看。紅喙黑爪,通體金黃,隻在前胸和眼上生有一撮赤紅翎羽。劉士先將鳥籠裡的食盒裝滿,又往水盒裡續了點水,然後拿出逗鳥棒,一麵逗弄一麵興奮地將剛剛得知的好消息轉告那鳥兒:
“妙音妙音,咱們今兒有店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