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天晴過後,雪又開始下了。
沿途中凍死餓死的流民越來越多,幾乎到了屍橫遍野的地步,大量幸存下來的流民南下,湧入臨安,盛京等地,城中亂成一鍋粥,官府不得不在城門建立關卡,禁止流民進城。
這些流民被隔離在城外,沒有食物和水,也沒有棲身之所,長久以來的壓抑情緒一觸即發,很快就爆發了一場動亂。
雖然這群人是一盤散沙,餓著肚子,還手無寸鐵,奈何人多勢眾,且不斷有新人湧入,本著橫豎是個死的信念,這場動亂竟然出乎所有人預料,足足持續了一個月有餘,最終還是薛梵老將軍親自帶兵出馬,才將其暫時鎮壓下來。
官府抓了一群人,又砍了一群人,城門外,血流成河,溫熱的血液融進雪中,不多時凝結成一片紅色的冰。
剩下的殘兵遊勇在城外銷聲匿跡了一段時間,隨著城門的再次開啟又開始蠢蠢欲動。
一時間城裡城外都陷入到了一種劍弩拔張的境地,如同一根繃得緊緊的弦,隨時即將斷裂。
臨安一帶,萊山。
馬車在山路上慢慢行駛著,行駛過的地方留下兩道泥印。
山中綠意盎然,溪水潺潺。
蘭犀靠坐在車廂前麵趕馬。
“臨安真是好地方,山清水秀的,不像丹州,到了三月份還是天寒地凍,樹枝杈子都是光禿禿的。”
喬雁掀開簾子,趴在窗戶邊,深吸了一口氣。
徐二兩也有樣學樣,扒在車窗邊,撅著屁股看外邊。
“我說你啊,彆開心的太早了,山下那店家說了,這山中有山匪出沒,當心他們把你抓去做壓寨夫人。”雲娘正專心繡著一頂彆致的虎紋小帽,看大小是給徐二兩戴的。
喬雁托腮望著窗外,癡笑兩聲,“若是那寨主生的俊俏,做壓寨夫人又有何不可?”
雲娘歎了口氣,“……真是沒救了。”
她正準備給帽子封邊,忽然吸了吸鼻子,疑惑道,“怎麼有股臭味?”
喬雁也吸了吸氣,“好像是。”
兩人的視線落在徐二兩身上,徐二兩眨了眨眼,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徐二兩!你又拉褲子裡了!”
馬車停在了一條小溪邊,雲娘罵罵咧咧的扒了徐二兩的褲子,讓他撅著腚蹲在溪邊,一臉嫌棄的捧著水給他洗腚。
春寒料峭,山泉更是冰冷刺骨,徐二兩的腚剛一接觸到泉水,便殺豬似的嚎叫起來,聲音在山穀中回蕩不休。
蘭犀百無聊賴的坐在馬車上等待,聽到這動靜笑了笑。
“噓!小點聲。”喬雁急忙捂住他的嘴。
她有心嚇唬他,“聲音太大,一會兒把山匪引來了,把你抓走吃了你信不信?山匪最愛吃你這種小孩子了。”
那小子嚎得更大聲了。
忽然,徐二兩好像看到了什麼,哭嚎聲戛然而止。
“怎麼了?”雲娘納悶。
二人循著徐二兩的視線看去,隻見那山泉上遊的淺灘上,好像躺著個人,大半個身子泡在水裡,一動不動。
“那該不會……是個人吧?還活著嗎?”喬雁有點害怕。
“這麼冷的天,凍也凍死了……”
雲娘緩緩走上前去,石頭上有青苔,她說了聲:“扶我一把。”
喬雁扶著她,兩人合力把那人從冰冷的泉水中拖上岸來。
那人一身黑衣,相貌清俊,輪廓分明,隻是麵如金紙,閉著眼睛,眉頭緊鎖,額角還在不斷往外滲血,看樣子受傷不輕。
喬雁拖他上岸的時候在他腰腹間摸到了一個異物,於是掀開他的衣服,露出蒼白的胸腹,隻見他的小腹竟赫然插著一把斷箭,箭頭沒入腹中,血肉模糊。
除此之外,肩上、胸口、胳膊上……到處是傷,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傷口長時間浸泡在水中,已經開始腫脹發白。
她倒吸一口涼氣。
雲娘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有些驚異:“受了這麼重的傷,竟然還有氣……”
她挽起袖子,雙手交疊放在他的胸口上下用力,想要把他肺裡的水給逼出來,片刻,他猛地坐起來,吐出一口黑血,緊接著就徹底暈死過去。
喬雁瞪著眼睛:“完了,這下真死了。雲娘,你莫不是把他的骨頭按斷了?”
“胡說……怎麼可能?”
雲娘仔細觀察,發現他眉間那股死氣仿佛消散了一些,臉上似乎恢複了一絲血色。
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還有氣。
雲娘低聲說:“如果你能聽見我說話,你就動一下。”
他雙眼緊閉,隻有手指輕輕動了一下。
“動了動了,還有救!”喬雁十分驚喜。
就在這時,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山坡上的密林裡傳來,幾個男人竄了出來,為首的一人是個光頭,滿臉橫肉,魁梧得像一座小山。
光頭後麵跟著兩個小弟,一個生得極瘦,兩撇小胡子,看上去很精明,另一個臉上有一道疤,橫貫整張臉。
兩撥人無言對視片刻,那瘦子率先打破了沉默:
“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從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徐二兩還光著腚,呆呆地看著這群不速之客,鼻涕鼓出了一個泡。
喬雁把徐二兩護在身後,往後退了一步。
雲娘沉聲說道:“幾位好漢,我們隻是過路的行人,身上並沒有多少財物。如果你們肯放我們過去,我們願意送些銀兩作為酬謝。”
光頭瞪了她一眼,冷笑道:“送?當我們三兄弟是要飯的嗎?我們黑水寨的弟兄們向來不受差來之食……”
瘦子拿手肘捅了捅光頭,低聲提醒:“那叫嗟來之食。”
“我他娘的管他什麼食!把你們的盤纏首飾都交出來,大爺我看在你們幾個是弱女子的份上饒你們不死。”
雲娘跟喬雁交換了一個眼色,雲娘點點頭,喬雁歎息一聲,“盤纏都放在馬車裡了,你們要就自己去拿吧。”
光頭朝身後的瘦子使了個眼色,瘦子會意,徑直往山坡上走去。
馬車停在僻靜的山路上,瘦子進了馬車,不多時,抱著一個木匣子走了出來。
不遠處的林子裡,有一雙眼睛自始至終冷冷的盯著他。
光頭接過那匣子,掂了掂,“這麼沉……我就知道你們肯定有好東西藏著掖著。”
他笑了一聲,拿刀把木匣子撬開,隻見裡麵裝著滿滿大半箱金條和一些銀錠。
他大吃一驚:“看不出來,你們還是有錢人。”
那瘦子拿起兩塊金條,仔細端詳片刻,咦了一聲,“這金條上麵怎麼清一色的刻著官府的印信?你們從哪兒搞來的?”
“還有這木箱上的標識……”瘦子眉頭緊皺,“這分明是……都察院的印記。”
“你們究竟是什麼來頭?來萊山有什麼目的?”光頭語氣中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緊張。
“還有,那地上躺著的那個人是誰?”
喬雁抱拳道:“那人我們也不認識,各位好漢,我們真的隻是路過,去臨安探親的,你們已經拿了過路錢,就放我們走吧。”
光頭跟瘦子對視一眼,道:“你們這幫人鬼鬼祟祟,行蹤可疑,放不放行,等見了我們寨主,讓他來定奪。”
蘭犀矮身藏在一塊巨石後,眼睜睜看著雲娘和喬雁被反綁住手,蒙住眼,要被那幫人帶往山上。
她心裡盤算著挾持光頭的可能性,手緩緩搭在了匕首上……
忽然一隻手輕輕搭在了她的肩上,她猛然回頭,那刀疤男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她身後,麵無表情,伸手快速在她身上點了幾下,她就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蘭犀睜開了眼睛,她勉力支撐著坐起身來。
隻見她的身旁,徐二兩一臉的鼻涕眼淚,蜷縮在草堆裡睡得正香。
地上有乾草,鍋灶,一邊還有柴火堆,看樣子是個柴房。
雲娘和喬雁同樣被綁著,緊閉著眼睛。
不遠處角落裡躺著一個人,被五花大綁。
這場景有些似曾相識……
蘭犀有些鬱悶,隻聽得吱呀一聲,門開了,兩個人走了進來,正是溪邊的那兩個人,隻不過少了那個光頭。
蘭犀往後退了退,警惕的靠著牆。
隻見那刀疤男無視她,上前兩步,手往喬雁胸口探去。
蘭犀又驚又怒,喝道:“喂,你做什麼?你彆亂來。”
刀疤男看了她一眼,默默無言。在喬雁和雲娘身上快速點了幾下,兩人悠悠轉醒。
雲娘醒來發現自己被綁起來了,登時就怒了。
“你們這些土匪,真是無法無天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然敢強搶民女,趕緊給我解開,不然我就去官府告你們!”
“官府?萊山上,我們說了算。少廢話了,帶你去見我們寨主。”
瘦子冷笑說罷,拿刀抵在蘭犀三人身後,逼著她們站起來。
雲娘被刀抵著,頓時就泄了氣。
刀疤男看著在一旁玩泥巴的徐二兩,思索片刻,像拎小雞仔似的,將他也拎了起來。
一行人出了柴房,往寨主堂中走去。
經過一片空地,蘭犀發現這黑水寨極大,四周用極高的柵欄圍起,門口還有人看守,翻牆肯定是行不通的,隻能另尋出路。
沿路的土匪看著她們,有人吹了聲口哨,調笑聲四起。
不多時幾人來到了一間竹屋,瘦子敲了敲門,“寨主,那幾個可疑的人我帶過來了。”
門開了,蘭犀朝裡看去。
隻見屋內擺放著一張矮桌,正對著門口坐了一個彪形大漢,滿臉絡腮胡,高鼻深目,像是個異族人,大漢對麵坐了一個人,背對著門口,看不到樣貌,兩人看樣子正在飲酒。
絡腮胡眼神落在了蘭犀一行人身上,蘭犀隻覺得他的眼神如同鷹隼一般,銳利無比。
他沉聲道:“帶進來吧。”
看來他就是黑水寨寨主了,蘭犀暗中思量,那麼他麵前的又是誰呢?這背影看上去莫名有些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