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明星002號基地，上午十點。

所有人集結完畢，議會準時開始。統帥掃視了一圈底下的人群之後便開始了今天的演講，為了慶祝又一次獵魔行動取得圓滿成功，也為了宣布接下來一階段的行動計劃和事務安排。

淩宿站在隊伍最前方靜靜聽著，薄唇微抿，一雙長腿繃得很直，兼具爆發力與美感的勁瘦身軀被包裹在素色作戰服下，全身上下都規整得出奇，隻有那頭純黑的短發微微有點散亂，露出了一小片白皙的額頭。

明明和周遭的人都是一樣的服飾，但不知道是不是外貌和氣質都過於出挑，讓他整個人遠遠看去宛如小菜苗中拔地而起的雨後新竹，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蓬勃生命力，胸前的白金微章更是彰示出了他不一般的身份。

身後的隊伍傳來學員們小聲議論的內容，導師幾次提醒也沒有讓他們安靜下來，但身為談論對象本人的淩宿卻並不關心，仿佛沒有聽見一樣，因為他的眼睛正緊緊注視著一個人。

若是有誰特彆特彆熟悉他，便會發現在淩宿不動如山的外表下，其實正掩藏著緊張的呼吸和亂跳的心，但很遺憾，在場所有人，或者說，幾乎所有人，也都是第一次見到這另一位罕見的天才。

目光儘頭所指，是一個女孩子，準確來說，是個糯粉色頭發，同他一樣麵無表情，一身乾練黑衣的女孩子。

她與導師共同上台之後便站在了統帥的身邊負手而立，淡金粉的眸子目視前方，沒有將眼神落在任何一人身上。絕美的容顏精致得仿佛傳世的藝術品，隻多看上幾秒就會讓人忘了呼吸，比隻在影像資料裡見過的，未被惡魔侵蝕汙染的太陽還耀眼。

淩宿認識她嗎？是也不是，他們相遇於一場他這輩子都忘不掉的尷尬意外中，但可惜的是他卻對這個女孩一無所知。

不過不要緊，隨著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了那抹粉色出現，身後竊竊私語討論的對象也從淩宿變成了她。

看來之前猜得沒錯，她的身份果然很特殊。

淩宿這樣想著，不動聲色地聽著周圍所有關於女孩的信息。雖然都是些零碎內容，但也足夠了解一二。

桃樂絲，原來她叫桃樂絲。

淩宿在心底默念了兩遍這個名字，很可愛，恰如其人。但，“冰山魔女”又是怎麼回事。

“你好，我能問問，你們為什麼叫她魔女嗎？”淩宿略微偏頭，低聲詢問著他左手邊一個戴眼鏡的男生。

“啊？我嗎？”那個男生一臉震驚，不敢相信他是在和自己說話，忙扶了一下眼鏡道：“還不是因為那個桃樂絲，打起架來凶狠，態度也很差，和她打招呼從來不回應不說，眼睛都不斜一下的，看了實在讓人生氣，偏偏她又很強，幾天前的獵魔行動依然是她拿了榜首，導師們可喜歡她，連帶著女生團那邊也沾了不少光，有什麼好裝備都是優先送去那邊，我們男生永遠隻能用挑剩下的……”

眼鏡男開了話匣就止不住，劈裡啪啦說了一大堆，正囉嗦著呢，想起淩宿的身份頓時更興奮了:“那個……大哥,聽說您在003號基地打遍無敵手就到我們2號基地來了,既然如此想必非常厲害，能不能在後麵的訓練和行動裡挫挫那小妞的銳氣……當然，這、這不是要求哈，你看，這樣一來以後有好東西就是我們先挑了，對您也是……哎喲！”

一聲驚呼，他的話頭戛然而止，原是導師嫌吵，一教鞭抽在了他肩膀上，眼鏡男生知趣地閉上了嘴巴。

原本一聲大哥已經把淩宿聽沉默了，後麵的話更是讓他直想皺眉，心道我努力學習獵魔技巧可不是為了爭這種無聊的東西，但他並沒有講出口，而是對衝他擠眉弄眼的眼鏡男回道：“我才疏單淺，恐怕不能保證。”

以及更重要的原因是，這幫人貌似從來就沒有了解過真正的她，剛剛聽到的消息，看來要重新審視一下了，比起子虛烏有胡說八道的流言，淩宿更相信他親眼見到的桃樂絲。

……

講話結束，命令下達，學員們便像傾倒的沙堡一樣瞬間解散了開來，或成群結隊或三三兩兩地走掉了。

淩宿仍舊沒有收回看向桃樂絲的目光，見女孩還是不和他們一起而是跟著統帥準備從另一個方向離開時才輕歎了口氣，有些失落。都一個星期了，今天也找不到和她搭話的機會嗎？

沒關係，再等就是了。

可就在淩宿要轉頭離開之前，粉色頭發的女孩卻主動將漂亮的臉蛋朝向了他這邊，沒有一點預兆所以也來不及低頭遮掩，那道清澈的目光瞬間便撞進了淩宿眼睛裡，晃得他心都跳重了幾分。

但更讓淩宿意想不到的是，下一秒桃樂絲竟是衝他淺淺一笑，接著又俏皮地眨了眨右眼。明明是與她的氣質截然相反的動作，女孩做起來卻十分自然，並且，可愛得要命。

糟糕！

如果說剛剛的心跳隻是氣球爆炸的話，那現在的動靜幾乎比得上行星毀滅，連胸腔都開始被震得發麻，甚至越想冷靜越無法自控，比那天還有過之無不及，帶著從臉頰到耳朵的地方一起燙了起來。

淩宿下意識抬手咬了咬自己的指關節，嗯，疼的。

桃樂絲做完這些就又恢複成了原來的樣子，沒有人發現，可淩宿的視線卻依依不舍地跟著那道倩影直到人家徹底消失不見才收回來，偌大的集議廳便隻剩下了他一人。

她還記得我……淩宿心想，下次見麵，無論如何都去和她道歉吧……

———·———

之後又是一個星期，淩宿的腹稿打了又廢，卻連桃樂絲的頭發都沒再見著一根。看來她真的很忙，與之前自己在003的時間安排完全不在一個量級。

啟明星002號是惡魔侵蝕最嚴重的中心區，但也是危險與機遇並存的“諸神垂憐之地”，這裡彙聚了來自世界各地最優秀的獵魔人，每一個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包括之前求淩宿給他們長臉的那個家夥，但也正如他所說，桃樂絲在這裡完全是碾壓眾人的存在，因此足以知曉這個女孩的實力有多恐怖。

淩宿知道導師培養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於私心，希望他可以成為超過某位天才淨之子的那個可能，同時也希望借此證明自己的教學能力，再借此贏過某個無聊的賭注。

他本人對此並無意見，也欣然接受導師的安排，但接受並不代表就一定認同，淩宿的勝負心淡到幾乎沒有，因此從沒有主動關注過那個人的消息。這是導師的執念，不是他的，淩宿成為獵魔人的目的隻有簡簡單單的一個，那就是想用自己有限的時間做一點有意義的事。幸好，他有這個能力。

就是沒想到，意外與巧合會同時擊中他，而淩宿，毫無還手之力。

桃樂絲就是那個人。

002號基地最知名也最神秘的獵魔人，無法被超越的第一，年僅十八歲的天才少女，兩年前就在淨神儀式中獲授最純粹神之力的淨之子，眾導師們夢寐以求的學生，啟明星千百年來唯一的奇跡……

諸多頭銜名號集於一身，都是她，卻也不是她。

旁人定義的身份，最終隻能映射出旁人的看法，這些強行賦予的身份，都是覆在桃樂絲這一鮮活個體上的僵硬紗幔，一層又一層，將她與眾人越隔越遠。

這其中，當然也包括現在的淩宿了。

他感覺很奇怪，明明已經觸碰過最真實的她，也知曉了關於這個女孩的一切，到頭來卻反而比初見時更加迷茫，就像天空與水中的兩個月亮，看得見，摸不著，如影隨形，難辨真假。

究竟哪一個才是他的月亮呢 ？

———·———

有時候人生就是這樣，當你迫切地想去做什麼事的時候，往往會遇見許多困難，但當你想暫時放下一段時間時，想見的那個人或許就在身後。

裝備管理中心，淩宿揮了揮手裡素黑色的刀，確認是常用的重量手感後才收回鞘中。

普通的武器無法對惡魔造成傷害，需要附上神之力才行，無論冷兵器熱兵器皆是如此，但由於技術問題，附在熱兵器上的力量會大打折扣，彈藥也不好攜帶，因此多數追求效率的獵魔人都會選擇冷兵器來學習和使用。

淩宿用刀多一些，但也會攜帶一些槍械以防萬一，對比下來確實前者更好用，就是於他而言損耗得有些快，獲授神之力的淨之子一般注入的都是各自所屬神明的神力，與武器天生契合，但淩宿還沒舉行過淨神儀式，所以哪怕武藝體質皆已登峰造極，目前來講依然隻是一個強一些的人類罷了，武器中的神之力耗光便隻能更換，並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可以挑選一把足以跟隨終身的兵刃。

越強的淨之子能得到的武器品質越好，這是由他們的神之力純度來決定的，相應的，威力也會更強，更耐用。

所以像桃樂絲這樣的強者，配備的武器應該也是最獨一檔的特殊。那天的匆匆一麵，淩宿並沒有看清她用的什麼，隻知道分了自己兩百多顆魔核之後她仍舊是斷檔的第一，遠遠超過他了呢。

導師看見結果時沉默了很久，淩宿那個時候滿腦子都是桃樂絲，於是假裝沒看到一句安慰的話都沒說，雖然有些心虛，但如果認清事實能讓導師的執念淡一些也挺好的。

“老樣子，來十把。”

清清冷冷的女孩子聲音響起，坐在旁邊椅子上握著刀發呆的淩宿聽見熟悉的聲音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站了起來。

循聲望去，桃樂絲正立於裝備申請台前和管理員說話，後者在往她提來的包裡裝著刀，淩宿看清之後才發現那竟然是……最普通的木柄素刀？

數好十把之後女孩拎起包抖了抖，也不檢查一下就要離開，仿佛手裡提的不是要托付性命於其上的兵刃而隻是一袋準備拿去丟掉的垃圾。彆的不說，至少她隨性的態度確實是這裡來往所有人中的獨一份兒……

淩宿趕緊衝過去攔住她。

“有事？”桃樂絲淡淡開口，看向淩宿的視線漠然得像是在對待陌生人。

超出淩宿預料的反應，這讓他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一肚子的話瞬間忘了個精光，隻能先嗯了嗯。

女孩表情不變道：“要緊的話就說，不要緊就算了。”

好、好犀利的語氣……淩宿這下總算知道她在彆人麵前是怎麼說話的了，饒是他清楚這應該故意擺出來的態度也免不了後背有些發涼，真的有一種耐心不多一句話不對就會生氣的感覺。

兩個身份不俗的人站在一起的畫麵很快便吸引了許多目光，淩宿發誓他真的聽到了“不會打起來吧？”“打起來才刺激”……諸如這樣的對話，心道為什麼這幫看熱鬨不嫌事兒大的都默認他討厭桃樂絲啊，攔住人家就意味著要打架？

可他又不好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兒解釋那天的事情，於是也故作冷漠道：“要緊，這裡人多，換個地方說吧。”

桃樂絲看了眼淩宿緊繃著的下頜以及底下正捏成拳微微發顫的手，很努力控製了一下麵部表情才沒有笑出來。

“借過，擋路了。”

但正當桃樂絲要開口答複時，一道更加冰冷且不耐煩的男聲打斷了她。

兩人一同偏頭望去，發現竟是位從來沒見過的陌生學員。

男生冰藍色的長發束成高馬尾，利落卻不怎麼整齊，有幾縷不聽話的碎發跑了出來垂在頰邊，淡化了幾分因為麵容過於精致漂亮而產生的距離與危險感。金藍的眸色有一些深，其中夾雜著非常強烈的個人情緒，淩宿感覺到了敵意，但不知怎的，桃樂絲卻莫名覺得有些熟悉……

比之桃樂絲，這家夥的語氣才是真的不客氣，淩宿相信前者，但並不意味著他會對所有人寬容，尤其是，這個人還在用一種很複雜的眼光看著桃樂絲，而桃樂絲，好像也忘了自己還沒有回答之前的問題，一眨不眨地盯著男生的臉。

挑釁？審視？還是其他的東西，淩宿形容不出，隻有一點很確信，那就是他現在居然有些不爽，生平第一次冒出這種負麵情緒，讓他忍不住想說點兒什麼。

同樣不客氣的拒絕語句還未說出口，粉發的女孩卻是先他一步退了開來，男生輕哼一聲就從他倆中間走了過去，向管理員出示了證明並準備錄入身份信息。

是新人？桃樂絲掃了一眼他的信息卡，沒看出來有什麼特彆，轉頭再看淩宿，發現這小子還在很執著地等著她，一雙幽黑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小狗一樣。

那天的事情居然讓他在意成這個樣子嗎？雖然她自己並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桃樂絲考慮了兩秒鐘，還是想聽聽他會說些什麼，於是淡淡開口道：“繼續你我的問題，既然你說要緊，那就明天下午四點射擊訓練室見吧，不要遲到。”

終於得到了準確的答複，淩宿要是有尾巴的話現在得開心到搖飛起來，但是那樣太丟人了，所以他深吸了兩口氣假裝從容道：“嗯，我會的。”說完轉身就走，挺直的背影看著十分瀟灑，但也隻是看起來而已，其實他腦子裡正在盤算著明天下午定幾個鬨鐘好……

眼底蕩起點兒笑意，桃樂絲本來也準備離開的，但那道毫不遮掩的冒犯視線確實讓人想裝作沒察覺到都不行。

女孩提著包朝某個方向走去，經過某人身邊時停下了腳步。

“桃樂絲，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藍發的家夥又一次截走了她的話頭，饒是桃樂絲扮冷臉功夫一流都忍不住有些眉頭直跳，語氣是真的變得有些不太好：“……這是一個新人該問的問題嗎？”

赫珀斯靠在門邊垂眸看向她，不太確定她這個態度是認出自己來了還是沒有：“……回答我，我想聽。”

確認了這家夥是真的沒有半點禮貌和邊界感之後，桃樂絲不想理他了，憑著那股熟悉感才和他搭話的，現在看來真是浪費時間。

女孩走了，這次是真的走了。

腳步有些快，連帶著頭上黑色的蝴蝶結也一抖一抖的。赫珀斯皺著眉頭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她這是在生氣，心底那股子難以理解又揮之不去的怪異心情又添了一筆。

“嘖。”

他承認，能乾出這種事的自己的確很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