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這十日的空閒,卓翼宸難得地駐守在大荒。
文瀟本是過慣了自己一個人的時光。大荒說大不大,她曾遍步二十八諸山的每一寸角落,可是大荒說小也不小,光是西海之濱方寸之地,便可以輕易消磨她一日光景。燭龍重傷之後,便返回大荒,長居鐘山,大荒複又恢複晝夜相替。
文瀟剛回大荒的那段時間,曾去過一次鐘山,彼時燭龍已經雙目複明,但他仍然暴怒不止,在大荒興風作浪,攪擾得眾妖不得安寧。文瀟執令,前往鐘山鎮止,那燭龍怒目噙笑,譏諷喊道;“神女奈何?你手段施儘,神力在握,可是你那心意相通的朱厭呢?還不是被你和那冰夷後人騙到心甘情願魂飛魄散!何其愚蠢!我曾協力鎮守昆侖萬餘年,怎麼,如今,也輪到你來問罪不成?”
文瀟愣怔,良久無言。好久沒有聽到彆人與她說起那個名字,乍聽之下,隻覺得心頭鈍痛,四肢竟感麻痹,不,他不愛聽彆人叫他這個名字的,他叫趙遠舟,他喜歡聽人這樣叫他。
燭龍見文瀟不語,以為自己正中下懷,又待發作之時,忽然聽到文瀟輕聲言語,她問到:
“燭龍,你知道,丞相是怎麼死的嗎?”
燭龍驀住,像一隻掐在了七寸上的無形之手,他眼神晦暗,隨即招引得天上陰雷振振,他語氣艱澀,慢聲道:“與我提及那小小人類做甚?”
“丞相最後,被敖因啃食,屍骨無全,血流了一路。那一年,他正奮力上保緝妖司,你知道的,向王座下,崇武營殘殺無辜妖眾百千,緝妖司雖已覆滅,但從未想過與妖趕儘殺絕,隻是,丞相並未等到緝妖司將崇武營的罪證送到他的手上,就已經死在了前來的路上。”
燭龍仰頭狂笑兩聲,他目炬如灼,盯住文瀟問:“你想說什麼?”
文瀟低下頭,手指緩緩撫摸過白澤令,她眼神哀慟,再抬起頭時,眼裡含了一抹淚光,輕聲說:“丞相身側所留遺物,隻有一本禮記,泡在他自己的血泊裡,字跡狼藉。”
自那之後,燭龍再未起禍事。有的小妖在傳,是神女神通廣大,鎮得燭龍大妖被封鎖在鐘山之下,翻身不得,每天隻能睜眼閉眼地給大荒數日子,過著萬年萬萬年的囚牢生活。也有的小妖說,分明是神女慈愛感化燭龍,不費吹灰之力,燭龍幡然醒悟,在鐘山不問世事,過起了隱居生活。
“可彆瞎說了你!神女大人來鎮燭龍的那天,陰雷成陣,狂風不止,我爺爺在場,那風迷得眼睛都睜不開!你怎麼可能看得見發生了什麼!”一隻小灌灌挺著胸脯振振有詞地辟謠,灌灌這個族群在妖眾之中尚有幾分可信的聲名,在場小妖們均未再反駁他,隻聽他繼而說道,“倒是神女大人回了白帝塔結了案之後,她一個人跑去西海畔,淒淒涼涼地自己坐了兩天兩夜,也不知道是被燭龍打傷了還是給累著了,她撐著結界,不讓問也不讓聽,就那樣看著遠處,留一個背影,可讓妖心疼了!”
“說來真怪,那西海上究竟有什麼好看的?神女大人無事來就跑去西海坐著看海,要我說,西海那兒肯定是靈力更加充沛!要不然,怎麼每次神女大人從海邊歸來,都像換了個人一樣,不光看著和善,還求什麼應什麼!誰要是想跑出去渾玩,又或者惹了什麼麻煩闖了什麼禍,這個時候去認錯,她總是能多網開一麵,大錯小懲,小錯不懲,格外好說話!”
“要不然怎麼說小次山那個地方是個大凶之地!神女大人每次從小次山回來,就分明是另一幅模樣!冷冰冰的,也不笑,也不愛見妖,就自己躲到白帝塔去,叩門也不聲不響,嚇妖得很!”
“她去過小次山,多少次了?”
卓翼宸正是這個時候插入到一群小妖的聊天中來的,這一幫小妖,有些已學會了化形卻還化得不完整,一些化形都還沒學會就操著一副小公鴨嗓口吐人言,正是天真爛漫有問必答的年紀,乍一看到這麼大一個妖坐到了自己後邊,皆是唬得一跳!隨即發現是那個傳說中年紀不大,力氣蠻大的八卦筒子冰夷,便放下芥蒂開開心心地圍坐起來,七嘴八舌地開始交流他們知道的那點兒“山海秘聞”。
“這可數不過來!小次山離得又不算遠,每次找不見神女大人的時候,十有八九,都是去了那裡!”
“就是就是!神女大人總共也就隻愛去那幾個地方,白帝塔,西海,小次山。隻有小次山,本來那地方就可怕得很,神女大人都每次板著一張臉回來,誰敢去找她?”
“可是聽我太爺爺講,小次山現在早就沒妖在管了,山底的山瘴沉積得老高!神女大人一閃進去就不見影了,半山上的林木又重,就連酸與大人都看不真切!”
“嘶!”一陣抽氣聲連連響起,酸與大鳥六目四翼,這這這麼大的大妖都看不真切,一群小妖麵麵相覷,小次山的山瘴,可真厲害!
“聽說那小次山上的山玉可好啦!我太姥姥年輕的時候走錯家門,結果就誤闖了小次山。那個時候據說小次山上當家的大妖還在,見我太姥姥年紀小,就指了顆山玉送她下山,後來那塊山玉就被我太姥姥保留了下來,隻是可惜,幾十年前它突然就失了術法,再也不能指路用了!”
“嗬!幾十年前!你們家可真是膽大的長蟲腦袋!小次山的當家大妖,聽說早兩萬年前就瘋啦!你家留著他的玉,也不怕他瘋起來把你們都吃啦!”
“那能怎麼辦?我家就在泰冒山,隔著二百裡,一陣風都能把小次山的山瘴吹過來!不過小次山空了可不止是幾十年,當年槐江山穀還沒塌的時候,小次山就已經空了,那瘋了的大妖被英招大人抓到神廟裡鎖著管著,從來沒見回來過!”
“唉!槐江山可真是個可惜可憐的地方!”一說起槐江山,一群小妖怪竟難得地表情一致,簇著小眉頭耷眉喪眼,卓翼宸見狀,卻是有些不解:“槐江山?不是……槐鬼離侖的封印之地嗎?”
一隻狌狌小妖抬頭納罕地撇了卓翼宸一眼,心說,這冰夷看著挺大個兒,怎麼是個傻子?“槐江山不止有離侖大人,還是英招大人的舊居,那裡原本像仙境一樣漂亮,蔥鬱的大槐直通仙台,其下瑤水泠泠,離侖大人閉門鎖居之前,好些小妖都在那裡跟著英招大人學術法,可好玩了!後來離侖大人不知道去人間受了什麼大傷,回來後,大槐就已經不再蔥鬱了,仙台不抵,瘴霧就越來越多了起來。這些,你都沒聽說過嗎?”
卓翼宸搖頭,一眾小妖憐惜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個腦瓜奇笨的弟弟,也不知道這八卦筒子冰夷,每十年每十年地翻人家的家底探人家的隱私,究竟都探查了些什麼嘛!怎麼這些百歲小兒都知道的大荒軼事,他一件都不知道哇?
“哎呀!你可真是!沒趕上好時候!離侖大人鎖居之前,大槐的花蜜可好吃啦!”
“胡說!你才幾歲?你怎麼可能吃過離侖大人的花蜜?”
“哎呀那是我太太太奶奶說的,她給我講她們小時後爭花蜜的事兒……”
“我三百歲生日的時候偷跑去槐江山,那會兒離侖大人就已經快燒焦啦……”
“槐江山的山穀裡之前還冒出過一個鬼影!慘白慘白的,我家離得近,嚇得我好幾天沒敢閉眼睡覺!”
“我也聽說過!那是槐江穀塌之前沒幾天的事兒!都怪三足金烏,要不是他學噴火術沒瞄準,把瑤水蒸乾,沒準兒離侖大人還有得救……”
“嗚啊!離侖大人真的好好!以後再也不能去槐江山找各種各樣的玩具了!嗚嗚嗚……”
眼看著一群小妖哭作一團,卓翼宸無奈隻好拍拍屁股站起身,默默地往白帝塔方向走去。
文瀟,你看這世間荒唐筆墨,真假虛實,你我身在局中,究竟看清了哪些,又看不清哪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