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期既至,文瀟和卓翼宸早早等在昆侖神廟。
陸吾大人一如即往地禮儀周到,饒是他年歲漫漫,也還是畢恭畢敬地和手作揖,拜聲道:“神女大人。”
文瀟還以同禮。山神廟裡空曠寂寥,獨陸吾大人一位山神在此鎮守,回想起當年他們一行人呼呼喝喝地初到昆侖神殿,是何般熱鬨景象,如今……唉。
不敢多想。文瀟蹲坐在神殿門口處的台階上望著遠處沉沉暮靄,日光將息,朔月之時很快就到了。已經二十多年未見到裴姐姐了,文瀟心裡默默地念,裴姐姐年歲大了,又是一身的傷病,多年行兵領戰的生活摧殘著她的身體,即便文瀟三不五時地搜刮各種各樣大荒的山珍靈寶送與裴姐姐將養,但到底,凡人之軀脆弱,時光將她侵蝕得厲害。
隻是如今,如何又能前來昆侖相聚了呢?
朔月始至,文瀟看著最後一抹天光暗淡下去,忽感一陣獵獵陰風,猛地吹開了遠處的山門。原本在殿內與陸吾大人話舊的卓翼宸也被這陣陰風驚擾,三人疾步而出,夜黑無月,門外分明空無一物。
“文瀟。”
一聲輕喊,文瀟聞聲望去,黑暗之中,文瀟金瞳亮起,十數步之外,隻見一個纖瘦身影,窄袖戎裝,頭發用一隻金冠高高束起,女身男冠,卻不顯得突兀,反而平添幾分遒勁的英氣,背上一隻精巧長弓,隻是身側不見了那一筒時時滿貯的箭匣。
“裴……裴姐姐?”
此時文瀟見了裴思婧這般模樣,早已心下了然,眼淚簌簌滴落,語氣顫抖。
“文瀟,好久不見。”裴思婧詭異地以一副年輕樣貌負手立於那陣陰風的陣眼處,周身鬼氣森然,幽幽地催動著身邊看不見的氣流,一張姣好的麵容上柔和地掛著一副淺笑,與那怒號的陰風形成鮮明的反差。
文瀟快步上前,拉起裴思婧的手,眼中淚滴仍舊撲簌簌地落個不停,慢聲責怪道:“你怎麼……這二十多年你不肯讓我與小卓前去見你,我以為,你隻是忙得緊了,怎麼……怎麼突然成了這幅樣子?為何不讓我與小卓去……送送你?”
裴思婧抬手為文瀟拭去眼淚,憐惜地看著她:“堂堂神女大人,還哭得這般像個小妹妹一樣,一點都不能服眾。我於二十年前在北洲一戰中受了劍傷,之後身體便每況愈下,未及返回到緝妖司,便已隕落。隻是我行軍多年,手上命數甚多,故去之後,陰煞久久不絕,十八殿閻羅齊審,功過長議不休,論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放我一個自由身,借著這股天地至罡的軍煞之氣,倒可遏止一方妖物鬼怪為非作歹。如今我已成魃身,想來時日成熟,便急於與你們來見了。”
裴思婧一番話說得輕輕巧巧,可是個中孤寂心酸,文瀟心中儘皆了然。她拉著裴思婧的手,一如初見那般雙目含笑地搖晃她,小聲撒嬌道:“那裴姐姐,你與我同去大荒可好?哪怕是小住,你陪陪我,好不好?”
裴思婧笑她出聲,無奈地低頭抿嘴。“可是……山神殿神像威嚴,我近不得身。昆侖界門在神殿之內,這可怎麼辦?”
卓翼宸遠遠望著兩人閒話,五感遊散,裴思婧的話,他亦一字不差地儘收耳畔。聞言至此,卓翼宸走上近前,文瀟還在親昵地拉著裴思婧不放,但裴大人已經禮貌地抬手,一如既往地鄭重行禮。
“好久不見,小卓大人。”
“裴將軍,好久不見。”裴思婧語中仍是舊時稱謂,可這麼多年,卓翼宸早已習慣稱呼裴大人新的軍銜,“進山神殿,或可讓我一試。神殿法相,對妖並無壓製,或許,可以委屈裴將軍,躲入我的衣袖之中,待進入大荒地界,便可無憂。”
遠處陸吾大人瞪眼望天,假裝並沒有聽到這邊三人在小聲密謀什麼。反正他老眼昏花,有時候漏看個什麼小妖小怪的,也是情有可原,對吧?
對的。
於是三人便這樣窸窸窣窣,狗狗祟祟地混進了神殿之內的大荒界門。
回到大荒,卓翼宸並未久留。時間於他,仿佛已經變成了一種不可或忘的鞭撻,笞責著他不斷不斷地追尋,不敢停留片刻。文瀟掏出她的百寶箱,絮絮叨叨地一樣樣掏給小卓:“上次去錢來山時碰到了羬羊,我問他借了不少脂膏,你去北地的時候多塗一些,應龍大人掌雨,想來是愛濕潤的,也不知道你的法相究竟能夠修成個什麼模樣,且先備著,彆凍傷了手爪。”
“……”
“還有這招搖山的迷榖,要是去到了什麼秘境結界,莫再不分長幼地亂問亂答,小心叫人家給你轟揍出來,要是實在不受歡迎,迷途知返,它好指引你少走些彎路。”
“唔,這是青丘九尾狐族的胸毛,雖沒有整條的尾巴好使,但聊有勝無,你帶一撮在懷裡,可以破障。”
“嗯,還有上次山膏來時送的這顆牙……”
“牙?怎麼還有這東西?山膏他,他,他是來乾什麼?”卓翼宸實在忍不住問出聲,手上術法凝聚,虛托著那顆盈潤健康的板牙,有些嫌棄地不肯經手,要送也不送顆獠牙,山膏這廝,委實小氣。不對!這不是哪顆牙的問題!
“他找我評理,我看他口齒伶俐,卻想起你,寡言少語的。缺啥補啥,你帶在腰間,看看能不能有所裨益?”
“噗……”裴思婧在旁忍不住嗤笑出聲,文瀟這幅一本正經講笑話的樣子真是……真的是,很像他。
送彆了小卓,兩人踱步到西海之濱,獵風陣陣,這裡並無其他妖獸的身影。文瀟搖著裴思婧的手,眉宇輕鬆。裴思婧偶爾側頭回望她,眼中總是帶著溫和的笑意。
“裴姐姐,這麼多年,你都是怎麼過來的?”
“文瀟,你這樣問我,那你在日晷中獨自經曆的那三百年,又是如何過來的呢?”
文瀟頓住,她望著遠處,眼眸中染上一抹哀色,她甕聲甕氣地說著,仿佛不是講給裴思婧,而是講給那個久遠到快要想不起的自己:“總是難過的,一個人無依無著地活著,像被時間忘記了,總想著,哪怕是流血,也讓自己弄出一點不平常的聲響來。漸漸的,就連最開始的堅持也變得模糊,忘記了自己在等的是什麼……是最後的解脫,還是迎來一個漫長的失望,我自己也想不清了。”
“可你已經過來了,文瀟,”裴思婧包住文瀟冰冷的指尖,可她現在已再不能暖熱這副纖細的雙手,她蒼白瘦削的指節間,早已無鮮血流動。他們這群人啊,都被時間遺落了。
“裴姐姐,你現在,還在想著他嗎?”文瀟拉著裴思婧落坐在她一貫愛坐的那顆大石上,頭搭在裴思婧並不寬闊的肩上,但那肩膀堅硬挺拔,不緊繃的時候,才顯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
可是裴思婧臉上並沒有流露出任何悲傷的情緒,她看著遠處起起伏伏的海麵,聲音透出去很遠。
“嗯。隻要我想著,阿恒就不會消散。我曾經跟他說,如果他真的變成妖,我就和他一起變成妖,陪著他守著他。他笑我開玩笑,可是我哪會說這種俏皮話?隻好做給他看,等著他哪一天突然跑來說,原來姐姐真的說話算話,原來姐姐從來不騙他。”
“裴姐姐,你這是何苦?”
“文瀟,”裴思婧鬆開握她的手,去拭她臉上連珠的眼淚,“誰都可以這樣勸我,唯你不行。你把自己封鎖在回憶裡,你已經忘記自己了嗎?從昆侖相見,到來大荒的這麼多天,你從未露出過一絲笑容。你將自己活成他的樣子,是在懲罰誰呢?文瀟啊,你醒醒吧……”
可是文瀟卻直身坐了起來,她目光悠遠地投向無儘的海麵,聲音細若遊絲:“裴姐姐,我並不敢多想,想得多了,總怕自己生出些怨來。怨他不守信用,怨他自作主張,不怨的時候,又怕自己念想得太過,他就是怕我這樣,才連一個夢也不肯給我。我不能悲傷得太久,他不想的。”
“文瀟……”
“我可能就是,有些生病了吧。”文瀟抱住雙膝,將自己縮成小小一團,她臉上的眼淚,果真漸漸收住,無悲無喜的目光裡,帶著一絲懵懂的茫然。
唉,文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