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神女歸位的第一個年頭裡,大荒內外很是不太平。神女初歸,大妖泯滅,山神更迭,大荒一時間隻剩下天地間浩蕩神力,每日五彩雲瑞常現,晝夜不息。大荒的山精野怪,飛禽走獸,都爭先搶後地好奇前來觀瞻,傳說中流浪人間數多年、弄丟了白澤令差點沒命的神女大人,如今是何般神通,又將如何治理大荒。
後來的時間裡,眾妖漸漸失去了對神女大人好奇的打量,神女曆濟世之劫而不泯不滅,那大概是長長遠遠地不更不迭,永生永在下去了。沒有變化,沒有意思。
更何況,這位新歸位的神女大人,她總是無趣單調得很,界法在她那裡,條條例例一筆一劃,甚是嚴明,有些看不懂字的小妖,還有圖繪的演示版本,相當之嚴謹。但她並不喜愛修訂界法,她總是眼神柔柔地,從頭到尾都是搬出那一本老界法,既不增新,也不改舊,大錯大懲,小錯小懲,惹著了,她就去海邊自己枯坐,遠遠地撐開一個結界,生人勿近。
對比起這位距離感甚強的神女大人,這些年倒是有另一個熱門的焦點,在大荒二十八諸山之間長盛不衰,那便是生年不多,卻妖法強勁的冰夷大妖,他還文縐縐地學著人家給自己取個人類的名字,叫……啊對,叫卓翼宸。
按說,冰夷這個種族早在大荒消聲滅跡許多年歲了,隻有白帝塔裡的老手冊上有記載,冰夷去往人間,再未回來。眼下這位新回到大荒的冰夷大妖,顯而易見地不是那位老黃曆上的冰夷,他說他的歲數,隻隻隻有區區三十載!在場聽聞此言的一眾妖獸,險些嚇到現出原形,還是神女大人公正嚴謹,眼神責怪地數落道:“哪裡是你說的三十載,莫嚇壞了這些勤勤懇懇修煉的小妖,換算過來,你該是也有四百零五歲的……額”
雖不知道神女大人為何打頓,但是四百零五歲,也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妖啊!
然後,這位年紀輕輕的小妖冰夷,就充分展示了他作為後生的天真爛漫,隻是他那駭人聽聞的強橫妖力,也著實有些惱人。
每過十年,這位冰夷小妖便從人間歸來,然後,釋放出他那強大堪比大妖的神識,遍掃大荒二十八山的每一寸山土,東家長西家短的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都能被他翻出來。也不知這妖在人間是憋出了些什麼毛病來,一回到大荒就整這妖蛾子。氣得遠住在櫃山之端的狸力不惜為此開掘了一條直通白帝塔神女住所的通道,每每被冰夷攪得天翻地覆,三房小妾扭打成團之時,就一路奔襲前來告狀喊冤。縱使他狸大人再善家事,也經不得這十年八載就被迫來一遭“闔家大團圓”,平日裡百八十年也碰不上一麵、吃不著橫醋的三房小妾,如今連對方的祖上八輩都娓來道去,罵聲繞梁三日不休於耳,這這這,這日子還讓不讓妖過了!
可那冰夷小妖卻總是擺出一副羞赧伏低之姿,在神女大人麵前彬彬有禮地道一句“叨擾”,再麵帶歉怯地捧上幾顆瑩潤亮澤的冰夷血珠,不多不少,剛好一家老小一妖一顆,嘿,如此細致周到,還真是令妖難以生氣。
每當這個時候,神女大人總不免要責怪地喊一聲“小卓!”一眾受血珠相贈的妖獸便紛紛擺手言罷,得了這等便宜,誰還會計較這點小事,要知道,冰夷之血凝結的一顆血珠,可是夠他們這些小妖小怪修煉個百八千年,這冰夷“小妖”哪裡是“小”,分明是大大大善妖!
可是小卓總是知道文瀟沒說完的那句話,她分明是想說,給太多了!
卓翼宸並不想惹文瀟傷心,區區幾滴指尖血,並沒有什麼妨礙。倒是這難得空來的一點時間,他遍訪人間大荒的新聞舊傳,總要跟文瀟細細道來一遍,細枝末節,惟恐遺漏。他知道的,文瀟在等,她一直在等。
“我知道,下次少給兩顆。”麵對文瀟責怪的眼神,卓翼宸仍舊習慣性地低頭認錯,可他這會兒正急吼吼地想要談些新的發現,不想為這一滴兩滴血而耽擱時間,便急急拉著文瀟,道彆狸力,往中堂走去。
文瀟看他的樣子,自己也不禁垂眸,有什麼資格責怪他呢,又有什麼資格阻止他這麼做呢,也隻能是,無關痛癢地叮囑他多多愛護自己一些罷了。
“文瀟,先不說這個。前幾日我從昆侖界門處歸來,你猜,我收到了誰的手信?”
“手信?”文瀟引著卓翼宸往茶台而去,兩人幾前對坐,小爐上一直煨著熱茶,小卓不等她動手,顧自端起茶壺來斟了兩杯,然而他也並不口渴,隻是切切地盯著文瀟,眸中似有千言萬語。文瀟看他這樣,不免心中好笑,小卓還是那個心裡藏不得一點事的小卓,他這副樣子,讓人很難不想逗一逗他,“如今人間仍與你書信往來的,除了裴姐姐,還會有誰?”
“唔,不錯。”卓翼晨低眉,忽略這個傻缺問題,隨即抬眉,複又目光灼灼道,“你可知,裴大人信中說了什麼?她打算前來昆侖,與你我小聚!”
“啊?”這下換到文瀟目瞪口呆,她低頭快速思索,目光波亂不已,片刻,文瀟抬起頭看向小卓,“可是人間唏噓,我記得不錯,裴姐姐已是耄耋之年,她的身軀,如何還來昆侖相聚?”
“這正是我要同你講的,裴大人這封手信之上,隱有幾分鬼力。”
“…”
片刻無言,二人都從對方的眸色中讀出此番凝重之色,文瀟眼中悲傷之意漸起,她忍不住顫抖地問道:“小卓,你不要與我開玩笑,裴姐姐她…她要入鬼道?”
“隻怕,已經是泥足深陷了。”
“可有提到,何時相聚?”
“十日之後,朔月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