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1 / 1)

“呸呸,你可不要咒你娘,她能長命百歲!”劉善針拍了下李季英的手,生氣道,“皇帝死了,我這是服的國喪,你昨兒沒聽見喪鐘嗎?整整敲了四十九呢!還有……還有你那個弟弟,我聽說他得罪了池皇後,人也沒了。”

李季英立即鬆了口氣,她娘沒事就好,接著才反應過來,皇帝殯天,李賢佑也死了?頓時愣住。

她聽姓曹的說過,聖上身體一直不好,若是突然病故也算有跡可循,可李賢佑是怎麼回事?

他不是一向春風得意,很得太子喜歡嗎?怎麼會突然得罪了池皇後,把自己造作沒了呢?

而且,他可是宰相長孫,池皇後再生氣也不至於處死他啊,難道她就沒有一點顧忌嗎?

李季英越想越詫異,“這是出了什麼事?”

她問劉善針,劉善針一個老媽子,又去問誰呢?

劉善針長歎了一口氣,額上的川字眉緊緊皺在一起,“英姐兒,你是不知道,我,我如今已不在李府了,哪裡能知道這個。”

“什麼?誰敢趕你出去啊!”李季英一臉震驚。

劉善針解釋道:“前些日子,姨奶奶為了你的事情,和大爺吵了一架,府裡的人都瞧著了,大爺覺得沒麵子,一怒之下,就把姨奶奶禁了足,我們這些下人也全被趕出了府……”

不等她說完,李季英便豎起了眉毛,罵道:“姓李的憑什麼這麼對我娘?”

劉善針臉色愁苦,她心裡何嘗沒有怨氣呢?這麼大年紀了被主家趕出來,去投靠子女明裡暗裡地還要受嫌棄。

她還想再說,通道裡忽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獄卒著急忙慌地跑過來,“快走快走,獄官大人來了。”

劉善針神色一慌,這還沒說兩句話呢!

忙將李季英的手緊緊捏住,淚眼渾濁地盯著她,像是要看個夠似的,聲音哽咽:“英姐兒,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啊!”

獄卒見劉善針還要囉嗦,一把拽過她的胳膊,拖著就往外走,“老婆子,我勸你麻溜點,再給我耽誤功夫,撞上獄官大人,可彆怪我打折你的腿!”

劉善針被獄卒拽得東倒西歪,慌忙告罪,也不敢再拖延,顫顫巍巍地跟在獄卒身後,沿著通道往大門走去。

恰在這時,門外一陣靴子聲響,緊跟著是獄官諂媚的聲音:

“尚書大人,李夫人就住在最裡麵的那牢房,每天都是她要什麼就給什麼,一點也沒虧待的。”

獄卒慌了神,忙將劉善針往旁邊的通道推,“快,走這邊出去!”

兩人才從小道離開,下一瞬,獄官就領著李孝辭從刑獄監的大門走了進來。

————

夜過戌時,禮部的值房裡還燃著蠟燭。

窗戶開著,卻沒有一絲風,夏夜裡的蟲子叫的格外響亮,惹人心煩。

禮部尚書劉裕,還有左右侍郎都坐在椅子上,看著上首沉著臉的李勉,神情嚴肅。

李勉正在看送進宮又被打回來的那本折子。

終於,他抬起了頭,把奏疏扔在了桌上,看向劉裕,“池皇後對這折子不滿意,你想怎麼辦?”

劉裕隻好開口,“我想,要不請太子主持葬禮那條,還是改了吧,池皇後是新帝養母,由她宣讀遺詔,細究起來,也不算失禮。倒是再這樣拖下去,就是我禮部辦事不力了。”

李勉聲音冰冷:“這麼說,池皇後要代新帝攝政,你也讚成了?”

劉裕低下頭,語氣無奈:“可如今太子稱病不出,萬事皆由池皇後做主,李相問我,我又能有什麼辦法?”

李勉臉色不善,“她這是挾天子以令百官!”

想到趙純那副膽小怕事的樣子,他就生氣,偏偏皇帝就他一個兒子,這時候想換儲君,也找不到第二個人了。

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池皇後主持國葬、祭奠宗祠,按照祖宗規矩,這些可都是新君才能做的!

李勉沉聲道:“明日入宮去見池皇後,既然太子病著,就請曹國公來主持國葬吧。他是太祖堂弟,又在淮水一戰中救過先帝性命,是有這個資格替新帝行事的。”

劉裕一怔,“若是池皇後還是不同意怎麼辦?”

李勉盯住他,眼中閃過一抹冷酷的光芒,“六部官員聯名上奏,她不同意也得同意!”

池皇後想跟他鬥,還是嫩了些,就算沒有了太子,這朝堂的大小事,照樣是他李勉說了算!

再次拿起奏疏,摔在桌上,“重寫,讓六部官員署名,明早就送進宮去。”

說完,繞過桌案,大步走了出去。

值房裡,劉裕看向左右侍郎,“就照李相的意思寫吧。”

一陣沉默後,右侍郎起身,走向了桌案,執筆擬寫奏疏。

忽然,一股微風吹進屋裡,燭火晃動,映在窗格上的三個影子也跟著搖晃起來。

他們不知道,就在窗戶外麵,無人在意的角落裡,一雙漆黑的眼睛正靜靜注視著這一切。

直到屋內歸於寂靜,那人才轉身離開。

高大的身體如獵豹一般矯健,微微弓起脊骨,縱身輕輕一躍,閃電一般,迅速隱沒入黑暗中。

————

李季英在牢房裡來回踱步,心中焦慮不已。

自從上次提審,刑部尚書朱芳芳判了她遊街淩遲之後,就再沒有人來看過她。

曹國公府沒有,李家也沒有。

她本來盼著能再見她娘一麵,看見劉善針來彆提多高興了,可誰知等到的卻是她娘被禁足的消息。

偏偏劉善針沒能說清楚就走了,弄得她心裡不上不下的,恨不得馬上飛身出去,親自去李家看一看才好。

可惜她根本逃不出這座監牢,也不會有人來救她的,想出去,就是癡人說夢。

因為想讓她死的人,可是曹國公府和宰相李家,他們權勢滔天,這天下有幾個人敢跟他們作對?

等等,的確有一個!

李季英眼裡猛地亮起了光芒,殺死李賢佑的池皇後,不就是那個敢和李家叫板的人嗎?

雖然劉善針告訴她的消息不多,但是也足夠她推演出這件事情的全貌了。

如今皇帝去了,繼位的太子又是個年幼無知的,朝堂權柄很有可能落到池皇後手裡。

記憶中,她隻在去年年節的宮宴上見過池皇後一麵,當時燈火煌煌,觥籌交錯,她也沒能看清池皇後長什麼樣子,隻覺得氣勢逼人,不好招惹。

隻是池皇後再狠厲,她一個女人,朝中又無人支持,恐怕沒那麼容易成事。

如果她是池皇後,她會怎麼做?當然是打壓那些反對她的官員!

而朝堂魁首、百官領袖的李勉,就是第一個要除掉的人。

隻是李相黨羽甚眾,聲望很高,明目張膽地來肯定是不行的,隻能先行剪掉他的羽翼。

所以,池皇後率先殺了李賢佑!

而更有可能的是,池皇後迷惑了眾人,讓他們以為,這不過就是她的一時意氣衝動之舉。

可曆朝曆代,每逢新君上位,都會對朝堂勢力進行一次大清洗,隻是這一次,新君換成了池皇後這個女人。

那麼李相黨會不會出於傲慢,根本沒有意識到,清洗已經開始了呢?

如果李家不趁這時候激流勇退,很有可能會落得個樹倒猢猻散的結果。

要提醒他們嗎?畢竟她也是李家的女兒,說不定他們會看在她還有點用處的份上,饒她一命。

想到這裡,李季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李家恨不得她死了,她還上趕著討他們的好,是瘋了嗎?

與其提醒他們,還不如直接和池皇後合作,若是能得到這位貴人的幫助,說不定她就不用受淩遲之刑了。

問題是,池皇後為什麼要冒著得罪曹國公府的風險幫她呢?

除非,她身上有比這更大的價值。

李季英皺眉沉思起來,恰在這時,一片陰影籠罩下來,她抬頭,發現李孝辭穿著一身素白的孝服,站在牢門外,目光複雜地看著她。

他身後跟著個小廝,腰間也係著白布,手上提了個食盒。

李季英心下一驚,他該不會是來給她送斷頭飯的吧?

她退後幾步,目光警惕地看著李孝辭,冷聲質問:“你來做什麼?又想勸我自儘以保全你李家的名聲嗎?”

李孝辭臉色微變,看得出來很想發火,不知為何還是忍住了,緩聲道:“季英,我來看看你。”

隨即抬了抬手,“把門打開。”那獄官立刻殷勤上前,開了門鎖。

看著李孝辭神態溫和地走進牢房,李季英心下頓時打起了戰鼓,自從她進了這監牢,這人對她的態度就沒好過,怎麼今日變得這樣和善起來了?

說什麼來看看她,是吃錯藥了嗎?事出反常必有妖,難不成是她娘出事了?

想起她娘被禁了足,身邊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她登時來了火氣,怒道:“我可不想看見你,我隻想見我娘,你為什麼不讓她來看我?”

李孝辭臉色一沉,“沒規矩,那是你姨娘!看見爹也不知道喊一聲嗎?早知道有今天,我就不該把你養在她身邊,把個脾氣養得如此刁鑽。”

“爹?”李季英看著他那張故作嚴肅的臉,忍不住冷嗤了一聲。

若是從前,看見李孝辭這樣關心在意她,她說不定要歡喜好幾天,可現在,她隻覺得惡心。

曾幾何時,她也像世上的眾多兒女一樣,對這個沉默嚴肅的父親十分敬重,甚至想著以後一定要嫁個跟父親一樣的厲害男人。

然而,等她真嫁去了曹國公府,才知道這種想法有多麼天真和可笑。

——彆以為你爺爺是宰相大人,你父親是堂官尚書,就以為可以來咱這享福了,我告訴你,進了咱們蕭家的門,就得守咱們蕭家的規矩!

原來,這裡是蕭家,而她隻是一個姓李的外姓人,他們不說,她還真不知道呢。

一想到從今以後,她就要忍著脾氣和委屈,認一個陌生人做娘,再認一個陌生人做爹,然後再跟這些毫無感情的假親戚過上一輩子,她就覺得人生無比灰暗。

她開始懷戀起在家裡做女兒的日子,那是多麼的輕鬆和愜意啊。

為什麼她不可以跟李賢佑一樣,一直待在李家,一直留在母親身邊呢?

回門的時候,被婆婆拿規矩壓著磋磨而丈夫冷眼漠視的時候,從樓梯上滾下來以至於流產的時候……她無數次回到家裡哭訴,想要離開蕭家再回到李家來。

可是他們都隻是冷冷地看著她,甚至臉上還含著笑,就像在看什麼離奇的景觀。

“真是矯情,哪個女人不是這樣過來的?”

“早點調養好身體,給蕭家生個兒子才最要緊,以後彆有事沒事往家裡跑,都嫁出去的人了。”

隻有阿娘將她抱在懷裡,對著蕭家一頓痛罵,可她一個妾室人微言輕,又能做什麼呢?最終也無可奈何,隻能忍著傷心,再送她回蕭家去。

為什麼世間女子都要活得如此艱難?如落花,如柳絮,逐水飄零,隨風而逝,終其一生都找不到可以落腳的地方。

難道她李季英也要成為這萬千悲慘女子的其中一個嗎?她不甘心也不願意屈服於這樣的命運。

她苦苦思索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卻怎麼也想不明白。

直到有一天,她從史書上看到“易子而食”的典故,猛地驚醒。

這不就是“易女而奴”嗎?

因為她們生來就不是母親的女兒,而是父親的奴隸。

這個認知,讓李季英痛得心臟都痙攣起來了,俯在桌案上瘋狂大笑,直笑得淚流滿麵。

也就是那天晚上,她的丈夫蕭慎,死了。

他們說,是她害死了他,就連李孝辭都不問緣由,立刻派人送來了一杯毒酒,要她以死謝罪。

當時她看著那杯毒酒,竟然一點都不覺得傷心,反倒是一片恍然。

是啊,沒錯!

她的父親肯定會這樣做的,他們都會這樣做的。

可是,她才不要如他們的願,乖乖地、毫無掙紮地、悄無聲息地死去,最後變成一具誰也不認識的白骨,連名字都無人在意。

她砸了酒杯,撕了白綾,罵了他們所有人,最終被押送進了刑獄監——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

李季英看向眼前這個男人,當初不正是他親自把她送進來,判了她淩遲之刑的麼?

結果到頭來,還要她守著規矩喊他作爹?她恨不得撕爛他這張老臉!

可想到被禁足的母親,到底還是忍住了,隻是冷聲譏諷:“對!父親比我會守規矩,守著什麼禮教人倫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卻把懷胎十月生下自己的親生母親扔在一邊不管,認那個身份尊貴的嫡母做娘,人儘可父人儘可母,換我可做不到!”

“李季英——!”李孝辭氣得臉色鐵青,立時揚起了巴掌,“彆以為你嫁了人,我就不敢打你了!”

李季英忍不住在心裡發笑,她都因為殺夫被關進牢裡了,他還在這跟她強調她嫁了人?

意思是已經把她的處置權讓給了夫家,他這個親爹不好處置她了嗎?

李季英揚起脖子,斜眼睨他,“我嫁了什麼人?你那是把我賣給蕭家做奴隸!有本事你就打死我,拜托您老一定要下手狠點,也省了我受淩遲之痛!”

李孝辭心神一震,李季英此刻的神情,和劉瑞芸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想起這幾日來夜夜驚擾他的噩夢,他便覺得脊背一寒,那個女人,真是死了也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