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曆萬鄉>-張遠
自從那晚她和阿克回到民宿,王佳慧就開始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潛移默化發生了些變化,比如,阿克。
王佳慧總是能無意間和他眼神接觸,本來她以為就是巧合。
直到有一次,王佳慧坐在廳裡看書,她無意間抬頭,透過前麵的玻璃看到阿克坐在大木墩前麵看自己,她一瞥頭,他又馬上低下頭,忙自己的事情。
是自己自戀的錯覺吧,年輕的帥小夥看自己做什麼?
但是手機不會產生錯覺呀,最近來自阿克的信息越來越頻繁,他總是有意無意詢問她每天的安排。或者給她留些剛巧她想吃的東西
“今天奶疙瘩做多了,在廚房裡。”
“奶豆腐你試試嗎?他們不願意吃,覺得不夠甜。”
“新饢香的很嘛,不吃就變舊饢了,你自己到廚房拿。”
那天,阿克弄來兩條正經塞湖高白鮭,那本是生長在寒冷西伯利亞的高原冷水魚,後來引進到了中國,在塞湖這個地方被發揚光大了,鮮美珍貴。
他迫不及待讓王佳慧來試試。
王佳慧隻是順口問了一句,清蒸嘛?
阿克搖搖頭,不,砂鍋焗。
這是什麼做法!王佳慧以不能白吃打下手的名義跟著他去了廚房一探究竟。
民宿的廚房小小的,一個長條延伸開。按照做飯的習慣,依次是水池,電飯鍋,和麵的台麵,灶台,下麵是嵌入式的烤箱。三個人就會顯得擁擠,兩個人並排站著剛好。
阿克等著小砂鍋熱了,一隻手放進去一塊黃油,另一隻手捉著一個小鏟子,鍋底的黃油慢慢化開,冒出香氣。
眼前是他有點微卷的黑發和結實頎長的脊背。
王佳慧有點恍惚,她忘記了魚本身,忘記了烹飪技法。
隻是覺得,這場景裡,他們熟悉又遙遠的親密,如果時間就停在這裡,好像也不算壞。而阿克隻是專注眼前冒著熱氣的小砂鍋,他沒注意,王佳慧此時不自覺流露出的貪戀的神情。
他要是看到了,後來的很多事,可能都不一樣了。
因為魚,晚飯的時候大家自然而然聊起了湖泊。
王佳慧提起她以前去過的高山湖泊。
她說她在西藏見過一個地圖上找不到名字的湖,那是去那曲的路上.
那天的天氣很好,天空是被水洗過一樣的不真實的藍色。
走了很久很久天地間還是隻有藍色,白色和黑色。
上山的路曲曲折折,時不時就是一個急轉彎,車上的人既不能打盹又不能清醒。
終於司機自己也投降了,他在海拔不太高的地方把車停在一處觀景台,讓車上暈暈乎乎的人下車走走,汲取大地的能量。
那湖就是這個時候被同行小夥子發現,下車後大多數人因為缺氧在原地犯迷糊,還有幾個體質較弱的人忍不住在車邊嘔吐,王佳慧略略躲遠了些,她怕自己也忍不住。
這時候隻有那個男孩,好像異乎堅定的往道路兩邊並不算陡峭的山路上走。
王佳慧猶豫了一下就跟著他身後,那個獨自一人旅行的小夥子,讓王佳慧由衷的欽佩,她始終相信獨自一人在路上的人,一定能發現不一樣的東西。
他們一前一後穿過公路,翻上一個小坡。
深藍色平靜的湖麵被黑體白頂的雪山環繞,湖邊堆積著常年累月的冰川帶來的大石頭,有幾個紅袍僧人繞著湖轉經,看見有陌生人出現,領頭的僧人微微躬身示意,他們兩個人也回禮,彼此間並沒有對話。
如果能再給她一次機會,她會想湊上去說點什麼,說什麼呢?可能隻是問問,這是哪。
這是哪其實對她來說並不重要.但是能和陌生的人產生對話和鏈接,這對現在的她有極大的吸引力,因為在路上的人,總是這麼真誠,可是很少人把這種真誠用在周圍的人身上。
酒足飯飽之後,說完這段經曆,王佳慧有點遺憾地說,有些風景,就再也見不到了。
沒過兩天,阿克就帶著她去了一個小湖邊上課,也是被雪山環抱,但是絲毫肅殺之氣都找不見,湖邊芳草依依,野花遍地。湖水藍的綠的,被暈染過一樣。
湖邊站著一排排秀麗的雲杉和雪鬆,順著山坡一直蔓延到天上。王佳慧訝異地看著阿克,用眼神在問他,你找的地方?
阿克有點羞澀但是坦誠的笑。
他教她內外方韁,讓王佳慧繞著湖邊的野花叢練習,目標就是不能踩到那些小花。
王佳慧似乎天賦一般,在馬兒不願意改變方向的時候,會用反方向的腳輕輕蹭馬肚子。
阿克問她,你怎麼知道的?
她一臉懵懂,隻是說,我下意識的。。。
阿克眼睛一閃,彆有深意地笑了笑。
天際邊突然飄過一大片烏雲,遮擋住了太陽,隻留下一縷縷金光。
“走吧,要下雨了。”阿克眺望了一下遠處
“雨會很大嗎?”
“那邊,那片黑壓壓的,應該很大,飄過來應該還有一陣子吧。”
“那我們等會吧。。。有點累了。”
“好。。。”
兩個人在湖邊席地而坐,由著帶著水汽的風吹在臉上,看著光從雲間縫隙中撒下,風起雲湧,像是那片烏雲裡有個金光閃閃正在掙紮的巨獸似的。
“彩虹!你看!那裡是不是彩虹!”王佳慧驚喜得指著湖麵上突然出現的彩帶.
“嗯,是!”
王佳慧站起來,一臉神往,她總是這樣,遇到一點點象征性的美好都覺得那是將要奔來的祥瑞。她也希望,自己有始料未及的運氣。
“你幫我拍張照片吧!”
“我幫你拍張照片吧。”
兩個人幾乎一口同聲。。。
“好!”
王佳慧轉過臉,手上比了個耶,咧開嘴笑得開心極了,一束橘黃色的光把她烏黑的眼珠鍍上了金色,那彩虹剛剛好落在她的指尖。
她的畫畫技藝在這段平和安寧的日子裡急速進步,一日千裡。
她畫這些日子看見的河穀,草原,雪山,戈壁灘,就是沒有人物。
她還沒有信心,也沒有什麼動力,畫人物不僅僅是形,更是神。
是一看,便知是他。
她一開始隻在房間裡畫畫,後來她的畫幅越來越大,她在網上購買了畫架,翹首以盼了好幾天,終於到貨了。
她自己按照說明書組裝了半天,在她嚴重懷疑自己的動手能力的時候,阿克來幫忙,他很確定,是商家少發了一個支撐的零件,和王佳慧無關。
新疆的物流太遠了,商家不願意包郵補發,王佳慧也不願意無止境等待。
於是,阿克找了根合適的樹枝,兩頭截斷,然後用蠻力直接砸了進去,也就是說,這個畫架從“可折疊”的狀態變成了一個固定的家具。也挺好的,至少更結實了。
因為不可折疊,放在房間裡總是礙手礙腳,阿克索性把民宿屋簷下的休息區的秋千椅騰出來,讓王佳慧在那裡作畫。
果真是個好地方。
有的時候她在外麵的屋簷下一坐就是小半天,路過的遊客和村裡的小孩有的時候好奇得把她圍成一圈,她覺得有點尷尬,但是也沒有說什麼。
阿克就這個時候過來給她倒杯水,給那些小孩發點吃的,向遊客推薦附近的景點,很自然這些人都被轉移了注意力,角落裡的王佳慧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
他們兩之間,除了恰逢其時的關心和似有似無的默契,再也沒有彆的奇怪了。
自從在庫恩彆克家做了肥皂,騎了加納的小花馬,她就變成了這家人的好朋友。
庫恩彆克的媽媽就好像哈薩克傳說的那樣,是會做肥皂,品德高尚,心地善良的人。
她說,王佳慧的眼睛乾淨,是個好人。
加納也喜歡她。小花回家的時候,行囊裡的肥皂和果乾,變成了潤唇膏和一把用蕾絲係成著的小花束,還有一個蘋果上麵貼著便簽(這是給小花的)。
加納下意識舔了嘴唇,她怎麼知道。。。
加納高中畢業以後就在縣城打工,夏天回到牧場幫家裡放牧。
偶爾幫著民宿做些雜活。她沒事的時候幾乎隔幾天就來找王佳慧。
有時她帶著王佳慧去遛小花,她騎馬的樣子和阿克完全不同,她是那種沒有接受過任何規訓的方式。弓著背,腳懸掛著,完全不需要馬鐙。好像隻是坐在小超市門前的電動小馬上一樣,王佳慧有的時候問她,你看我起坐反了嗎?她一臉迷糊,啥反了?
有時候王佳慧教加納畫畫,加納的筆觸完全是小朋友。
她能控製這麼多東西,這麼能乾,但是卻對付不了一隻畫筆,眼看著她筆下的圓形將要完美了,可是那支筆總是在最後一刻跑偏了,讓明月變成一張大餅。
更多的時候,她們互相說著對方的世界。
王佳慧偶爾會覺得加納有點太過熱情,畢竟她們差了十幾歲,王佳慧覺得當姐姐這個角色,一個禮拜一兩次就好,一次兩個小時最好。
再多,她就有點疲憊,可是每次看到加納至純的笑容,她抱著媽媽做的各種好吃的來找她,隻是因為喜歡她,王佳慧又覺得,自己被需要。
今天加納帶了了一個大大的盒子來,裡麵都是她的“私人寶藏”
“你覺得這個好看嗎”加納拿著一對雙C耳環在臉上比著,應該是香家低仿,仿的並不高明,水鑽粗糙,兩個C的角度也是擰巴著,像個堿水結麵包。
“還可以,你試試那個”王佳慧指了盒子裡另一個沒有標誌的紅色水鑽耳環
加納聽話的比了比
“這個不好。。。”加納嘟囔著。
聰明的王佳慧馬上就反應過來了,加納是覺得這個紅色水鑽耳環看著不像有牌子的。
很多時候,人們追求的不是合適,是認同。
王佳慧壞笑著揶揄她"什麼場合呀。。。這麼重要?”
加納本來就紅的臉更紅了“沒什麼。。。就戴戴。”
“見男朋友?”
“哎呀,不是男朋友,怎麼是男朋友,就是我嫂子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加納馬上又補充“我就見過他兩三次。”
原來,是相親。。。
“你等著!”王佳慧從自己的一個收納袋裡翻來翻去,找到了自己的高仿雙C,那是她在深圳羅湖的批發市場買的,上麵還有鋼標呢。那個時候她每年十月公司在深圳開會的時候,她有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陪著外國同事去買各種“高仿”紀念品。
虛榮是世界人民的剛需。
王佳慧自己也會買,辦公室裡有很多規矩,其中有一條就是不要欺負那些看上去很有背景的人。王佳慧天生的臉蛋和氣質已經達到了不好惹的門檻,再填上幾件小玩意,如虎添翼。她看上去就是能支付得起的人,最重要的是,她是真的有過真的。
她心裡清楚,不是要讓人相信加納能買得起它,但是作為二十出頭的女孩,想要一件彆人會羨慕的首飾,那是再正常不過了,哪怕是高仿。
“你戴這個!”王佳慧幫加納戴上
加納喜歡極了,對著鏡子左搖右擺自己的腦袋
“哎呀,好看的,好看的。。。”
“咱們不能輸!就戴這個你就穿那個白色的裙子”王佳慧一鼓作氣。
加納激動得星星眼,抱著王佳慧,一個勁喊好朋友,好朋友
王佳慧32歲了,她20多歲的時候,最希望能有個什麼人,懂得自己的情緒,鼓勵自己的行為,給與她明確的建議,陪著她一起瘋。
這個人沒出現過,現在她32歲了,她可以陪著彆的20歲的女孩,成為她們記憶裡一顆小種子,讓命運的齒輪彆停下來。
朱爾爾從烏魯木齊回來的時候紅光滿麵,看上去選品很順利,整個人都輕鬆了很多,她也時不時來看王佳慧畫畫。
“沒想到你還會這個,你畫的真不錯,回頭你給我畫一個,大的! 我放在我直播間,當個背景,這樣吧,你給我畫兩個,我拿來抽獎行嗎?”朱爾爾滔滔不絕。
“我不行,我瞎畫的,水平不行”
“哎呀,都看個熱鬨,有多少人真的懂?看上去像個事就行。”朱爾爾還是大大咧咧,說話不過腦子,王佳慧抿嘴一笑
阿克在後麵擦桌子聽到了,他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得瞪了朱爾爾一眼,不過王佳慧倒是沒什麼反應,好像沒聽見一樣。
他記得今天的葡萄好像不錯,一會找個理由,讓森巴提給她拿點。
“佳慧,咱們去古城玩玩?”朱爾爾提議
“嗯。。。古城呀。。。”王佳慧有點猶豫,她現在還不太想回歸人群。
“對呀,你看,你來了這麼久,就在草原上轉悠,人文景觀也參觀一下呀。”朱爾爾見王佳慧反應平淡,拿出手機搜了一些古城的照片“你看,我們去拍這個嘛,很流行的,流水線公主。”
旅拍藝術照?
王佳慧有點心動,她是喜歡被拍的,以前她隔三差五就發朋友圈,可是突然的一天,她就不再發自拍了,可是她還是喜歡拍照,記錄變化,這就是拍照和記錄的意義。最重要的是她也想漂亮呀。。。
“貴嗎?”
“不貴不貴,大幾百,我們一起還能打折,我們還能拍個姐妹照啥的。”
王佳慧有點失落,姐妹照?和她拍過姐妹照的姐妹。。。
那些曾經好到非她不可的閨蜜朋友,現在都在哪呢。。。但是,美給自己看也好呀。
“行,去!”王佳慧答應的很衝動,很乾脆。
民宿老板阿克自然是第一個知道的,他在後麵都聽見了
我走不開呀。。。阿克的第一反應
不對呀,我為什麼要去呀。。。阿克的第二反應
幫她們找個車吧。。。阿克的第三反應
庫恩彆克有沒有時間呀,他開車穩當。。。。這是阿克的第四個念頭
還沒等他繼續“頭腦風暴”下去
朱爾爾已經發話“小老板哥哥,能麻煩你幫我們找個車嘛!”
“啥時候?”
“明天!”
“行,我安排”阿克恢複了民宿老板的職業素養
庫恩彆克看阿克的表情是十分詭異的,雖然他確實承擔著接送客人的活,但是送客人去彆的地方玩,這個活應該不在他的職責範圍內吧。。。
這麼多司機呢。。。有好幾個不是固定和民宿有協議作為客人的包車司機嘛。。。怎麼這次輪到他了?
“你開的穩當。。。而且咱的車車況好呀,這幾天有預告下冰雹。。。上次那誰誰不是那啥啥啥了”阿克十分殷勤
“那收費?”
“按包車給你呀”
“那我的活?”
“這活我讓你乾的,肯定算民宿的工作呀,回頭給你報銷飯錢。”
阿克自己在說什麼。。。他自己已經不太清楚了。
“好!”庫恩彆克高興極了,鐵公雞老板有了這樣的覺悟
“她們啥時候回?”
“大後天。”
“那不行,你忘了?大後天有新客人來,我得去接。。。跟人家說好了。”
“哦。。。也是”阿克再次恢複了民宿老板的職業素養,他撓了撓頭,似乎做了什麼重大決定
“那你明天送她們去,古城那邊車多,到時候她們回來應該沒大事”
庫恩彆克興高采烈的走了,他要去把車洗一遍,讓老板覺得自己真的是個貼心的司機,下次有這種好事還讓他乾。
阿克在心裡琢磨,看起來,民宿一輛車不太夠用,得考慮再買一輛。。。
庫恩彆克哼著歌到了家,村裡的家裡隻有他和老婆生活,兒子跟著奶奶在牧場上。
他到家的時候,老婆正在梳妝打扮,一會晚上要去嶽父家吃飯,他申明明天早上接了活今晚可不能喝酒了。
老婆表麵上平平淡淡,心裡可高興了,誰願意自己的男人喝酒呢。
再說,她男人和彆人都不一樣,一喝酒就變成了“隨身聽”,要高歌到天亮的。
庫恩彆克算是這裡念書多的草原孩子了,他高中畢業就出去打工了。
考了駕照,掛靠了運輸公司當了一名卡車司機。
他那個時候主要來往於霍爾果斯和阿拉木圖。
他當卡車司機的時候,西歐-中國西部國際公路運輸走廊已經修好了。
所以他沒怎麼經曆過前輩說的那種去往邊境的路:那些傳說中的崎嶇周折,一連轉好幾十個九十度的彎道,什麼順著懸崖繞上河穀,卡車幾乎貼著懸崖邊駛過,遇到雙向來車
有一方就需要慢慢後退,留足空間,讓對方駛過。
但是他經曆過更要命的東西,帕米爾高原上的無儘寂寞。。。
哈薩克人說,馬和歌是自己的一雙翅膀,那幾年,庫恩彆克隻剩一隻翅膀了,什麼歌他都唱,唱什麼都很大聲,反正也沒人聽見。
那個時候所有的司機都被宣傳,中哈邊境會變成下一個迪拜。
他們會變得富有,會有漂亮的姑娘陪著自己開車,會抽雪茄。
庫恩彆克學會了抽煙,但是雪茄,他沒見過。。。那個時候他的理想就是在國際邊境合作中心裡,開一家自己的小店。
他會做皮具,家裡的皮製品,小到皮鞭,大到馬具,都是出自他的巧手,他有自己的小秘訣,吃完抓肉之後不洗手,直接把油脂抹在皮子上,又省水又保養,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最牛的庫恩彆克”。
但現實是,國際邊境合作中心裡有廣東老板,四川老板,湖南老板,但是沒有哈薩克族的老板,更沒有手工做的東西。
連小吃鋪的手抓餅,都是冷鏈送來的完整餅皮,無需解凍,直接下鍋。
伊犁阿拉套天山就在眼前,眼前的一切都這麼“貧瘠”。
大地上滿眼皆是茫茫蕩蕩的灰褐色山石。壓迫和無力有的時候會讓獨行的人變得煩惱暴躁,隻想狂踩油門,離開這個地方。
但是繞過一座山根本沒有意義,因為後麵還有無數的山,它們的麵貌幾乎一摸一樣,都是貧瘠的灰褐,還有一種焦熱的荒涼。
數不清的看不清首尾的連綿橋梁。
在空闊大地上,一輛鋼筋鐵骨一樣的貨運卡車,顯得這麼脆弱無助,一葉孤舟。
最長的一次他排上兩天的隊伍才通關。
沒有馬,沒有羊群,沒有媽媽,沒有弟弟妹妹的日子是最難捱的。
於是,在數夠了天上的星星和身後的貨箱的時候,他選擇回家。
回家放牧,打零工,收入減少,家庭成員卻多了。
不到兩年,他的兒子就出生了,那一年,他的好朋友阿克回來了。
他和阿克從小一起長大,阿克家是草原的富戶。他記得阿克家從爺爺那個時候就很富有了。最多的時候有一千多隻大羊,五十匹馬,十幾頭駱駝。
庫恩的爸爸就在他家幫過工。
阿克的爸爸是馴馬師,去過香港比賽,阿克的媽媽更厲害,靠寫字就能賺錢。
但是這些是童年的庫恩彆克和阿克不在意的,他們一開始在意誰能在羊上騎更久,後來在意誰能在馬上跑更快。
十幾歲的時候,他們更在意誰能離開家鄉更遠。
阿克贏了,那一年,他們全家因為各種原因前後都去了北京,去上學,去比賽,去開會,去追求還不算明朗的歌唱夢想。
庫恩彆克覺得,他們一家肯定不會回來了。
那可是北京!去北京,對他來說和去紐約差不多,都是這麼遙遠的地方。
還沒過一年,阿克的父母就回來了,還開了一家馬場,專門培育伊犁天馬和英國馬的混血馬。阿克的姐姐阿依娜也回來了,她看上去好像要回歸牧民生活了,平靜地嚇人,不過沒過多久她又走了。最後阿克也回來了,開了民宿,賣了屬於他的大多數羊,就留了幾十隻,一半還絕育了,他笑哈哈地說這是旅遊資源,開始幫他爸爸管理馬場。
庫恩彆克的開車技術遠近聞名,從未出過事故,剮蹭都沒有過,阿克讓庫恩彆克“技術入股”。
庫恩彆克花了好大的勁才明白,就是讓他來打工嘛,不同的就是要先掙了錢才能給他發工資。庫恩彆克不在意這個,不離開草原,還能照顧家裡,對於他來說,再也沒有更好的事情了。自己的生活雖然平淡,但是總是在正軌裡。
彆人可能不知道,但是庫恩很清楚,阿克的生活很明顯還在一片迷霧裡。
他雖然回來了,但是不一樣了。。。至於是哪裡不一樣了,可能是口音?庫恩想不出來,隻是覺得,他好像野生的山羊,周遭的人眼看著他在懸崖峭壁上遊刃有餘,刺激非常地攀登。
他這麼適合這裡,但是稍不注意,那身和周圍環境融為一體的毛發就會幫助他消失。
老人們都說,男人得找個女人,找個自己的女人,再生個自己的孩子就安定了。
庫恩是深深認同的,他的老婆不僅是他的棉被,也是他的屋簷。
但是阿克每每被人催促,他要麼裝沒聽見,要麼嘻嘻哈哈。
有一次他找了個女明星的照片,說這是自己的女朋友,老人們搖著頭說,太瘦了,不好看,不行的。
阿克一下子卡住了嗓子一般,隻是無奈地說,好,好。
漸漸的,閒言碎語都來了。反正,這一家人離經叛道的事情,也不是從這個年輕人開始的。村民們都說本地的女孩看不上阿克,他沒有什麼哈薩克牧民的生存技能的天賦,乾起活來總是疙疙瘩瘩,他也不會唱歌跳舞,而且他還沒有純正的信仰。。。
而外麵的女人,怕是他帶不回來吧。
庫恩卻知道,阿克要找的女人,肯定是他們想象不到的。
他的歸宿,從來都不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