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孤獨>-檀健次
清晨刺眼的光線透過窗簾的縫隙直接劈到了王佳慧的臉上,她才發現已經快十點了。
能有個長久且安穩的睡眠曾經是王佳慧的奢望。
過去有相當一段日子,她閉上眼睛的時候是黑夜,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還是黑夜,好像黑夜過不完了一樣。
醒來之後,總是再難入睡,她隻能靜默的等待著困意再次來襲,又或者是天亮起來。
這樣日複一日,夜複一夜的等待讓她的聽覺變得極度的敏感。
她能聽到樓下的汽車高速飛馳的聲音,能聽到很遠的倉庫淩晨卸貨的聲音,能聽到木質家具變形開裂的聲音。有一回,她甚至聽到了花開的聲音,果然,陽台的牽牛花開了。
開放之初的藍紫色,在有點變灰的天空下,好寂靜。
王佳慧飛速回到房間拿出相機,拍了下來,發了朋友圈,又覺得太過矯情,誰能相信,她是被花開的聲音吵醒的。
那條朋友圈被她隨手設置成私密可見,馬上圖標上就出現一把小鎖,鎖住了外麵對王佳慧的了解,也鎖住了王佳慧的傾訴。這樣的朋友圈,她有很多很多。
為什麼不直接刪掉呢,出於對生活的珍惜吧,花開是沒有過錯的。王佳慧有一種奇怪的癖好,看著自己碎掉,再親手縫上,這些彆人看不到的“生活”,就好像她在這條路上留下的腳印,一步步,讓她慢慢掙紮向前。
遮光的窗簾鎦著金邊,看來又是一個大太陽的天氣。
王佳慧迅速把自己收拾好,她今天有個大任務。庫恩彆克幾天前就說他媽媽今天要做肥皂,他好像興奮的很,遇到人就說
“嘿,我媽媽要做肥皂”。周圍的人反應也很興奮“哦,你媽媽要做肥皂啦。”
然後庫恩彆克就開始說,他看了天氣也合適,羊嘛,也合適。。。周圍的人就開始一個勁點頭。
昨天,王佳慧靠著大木墩“前台”終於向正在搗鼓電腦的阿克提出來自己的好奇
“做肥皂,也是大節日嗎?”
阿克愣了一下,他馬上就明白了,他麵對著電腦繼續打字,一邊說
“不是啦,隻是我們這裡有個說法,羊油肥皂不是一般的人能做的,要特彆有福氣,品德高尚還要特彆有經驗的人來做,庫恩彆克的媽媽做的羊油肥皂特彆好特彆好,他家一做,大家都會預定的。”
王佳慧沒見過做羊油肥皂,但是她馬上明白了
“哦,懂了,你知道嗎,我家那個地方到過年就要醃香腸,雞鴨魚這種,就抹鹽,也有個說法,手香的人才能做好”
阿克抬起眼皮思考了一下,好像在想象那個畫麵
“嗯嗯,應該是這樣,就是這樣。”
“那,我能去看看嗎?”王佳慧的好奇心達到了巔峰,這個肥皂到底怎麼做的
“行呀,你不僅能看,還能自己做。”阿克展示出來一個“奸商”的笑容
“怎麼收費。。。。”王佳慧的語調低了一點
“收費?為什麼要收費,免費。。。”
“這麼好?”
“我在你心裡是這種形象嗎?”
王佳慧等著後麵的轉折句。
“我的意思是,你去看看,也學學嘛,庫恩彆克媽媽年紀大了嘛,明天我和庫恩彆克有個彆的事情。你嘛,看起來體力活不行,但是曬曬肥皂還可以吧。”
原來如此,王佳慧放心了。
王佳慧看見廳上的桌子擺著早餐,庫恩彆克坐在一邊玩手機,一看到王佳慧,他露出白白的牙“謝謝你,王佳慧,你吃,吃完我帶你去我家的氈房。”
“早呀,庫恩大哥,阿克呢?“
“他忙去了嘛,奶茶,還有這個保科薩給你留的,多吃點,我家遠著呢。”
“我去過呀,你家不就在村子那個樹那,村長帶我去找過你,就上次那個。。。”
“哦哦,那個是我家定居點嘛,但是現在不住那邊,家裡還有牛羊,現在家裡在牧場,住氈房,不過我家夏牧場最近最近,騎摩托車嘛,不要一個小時就到了嘛。”
王佳慧心裡小小咯噔一下,一個小時摩托車,那一會要回房間哪個口罩,外套也要換個防風的。
坐在庫恩彆克的摩托車上,還沒有20分鐘,王佳慧就開始後悔。。。她已經穿了外套,戴了口罩,前麵還有庫恩彆克擋風。但是闊野裡的風強悍的沒有方向,避無可避。
王佳慧已經感覺到自己的露出來的皮膚開始開裂,四肢也開始僵硬。
還好庫恩彆克也是有騎馬的習慣,他好像也把摩托當馬兒,每每要加速或者拐彎,他就下意識吆喝一下,這才讓王佳慧時刻清醒,沒有因為僵住而掉下來。
庫恩彆克家的氈房在一條小溪流邊,看上去灰撲撲的,有點陳舊。
氈房靠水流的地方,兩顆鬆樹間拉了條繩子,大紅色的秋衣,洗得發白的藍色褲子,還有些小孩五顏六色的小衣服在這個環境裡格外的顯眼。
氈房後麵搭了一個棚子,裡麵看上去亂七八糟的堆了些包裹,有些包裹裡露出了褐色或者灰色的羊毛,應該是這一家人的剪下來還沒處理的羊毛。
一匹奶牛紋花的成年馬和一匹灰色墨點的小馬在不遠處吃草。
遠離溪流的那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小羊圈,現在裡麵隻有兩三隻小羊羔,看起來大部隊正在外麵。
羊圈外麵躺著一架打草機,一直黑色的狗,藏在打草機的縫隙裡打盹。
如果不是因為王佳慧無意間蹲下逗弄小羊羔,她根本不會發現那裡還有隻狗,但是這隻狗可矜持多了,任憑王佳慧怎麼跟他打招呼,他都沒有出來迎接的意思。
庫恩彆克把王佳慧交給了自己的妹妹就匆匆離開了,保證下午就來接她回去。
他的妹妹和他並不相像。是一個穿戴乾淨,五官秀氣的小姑娘,她應該還不到20歲。額頭光潔,頭發卷卷的,比起森巴提,要白上不少,更凸顯了粉色的肉乎乎的嘴唇。
小姑娘加納普通話說得不錯,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樣子,帶著王佳慧認識了自己的母親和還不會說話的小侄子,還介紹了自己家的情況。
有幾口人,有幾匹馬,有幾隻羊。。。
王佳慧仔細聽著,之後又告訴加納,自己家有幾口人,有幾輛車,曾經有幾隻狗。。。
加納很滿意王佳慧,這個姐姐是個真誠的人。
今天的主要任務是做肥皂。
按照加納的描述,羊油肥皂的傳統配方應該是用荒野上的楊樹排堿時形成的樹瘤燒成灰再加上羊油。
可是,現在沒人再用這麼麻煩的辦法了,也沒人會去找那些楊樹的麻煩了。
很多人家開始用工業堿,但是自己的媽媽覺得工業的東西都是不好的,隻要進入了溪流和土壤都會回到身體裡,所以他家還在堅持用食用堿。
王佳慧若有所思,前幾天她還去超市買了一大瓶洗衣液,她的世界裡,隻有方便和實惠,好像從來沒想過,會不會回到自己身體裡。
加納媽媽從黑黢黢的氈房裡拿出來一個巨大的鐵鍋,把羊油,食用堿還有一些草皮一些東西都倒進大鍋裡加水慢慢熬著,加納用一個大棒在鍋裡順著一個方向攪拌,沒過一會,水裡就湧起豐富的泡沫,真的很像動畫片裡那些泡泡浴的效果。
王佳慧彎著腰仔細盯著,漸漸的,水中就開始凝結一些不規則的塊狀物,王佳慧和加納把這些撈起來放在一邊冷卻,原來這些就是肥皂。。。王佳慧悄悄聞了聞,她形容不了,但是那是一種溫柔的令人很放心的味道,如果有人用這個洗衣粉,就算是有點殘留,好像也是可以被接受的。
加納和王佳慧蹲在地上,把那些不規則的小肥皂塊放在模具裡,壓城規整的形狀。
“這個好像不難呀。。。”
“你運氣好,今天一次就成功了,我媽都沒加料。”
“那如果失敗,會怎麼樣?”
“那就是一大鍋黑水,嗆人得很呀,要不停加羊油才能成形,有的時候還得加肉渣”
“肉。。。那然後呢,怎麼剔除?過濾嗎?”
“不用呀。。。你用肥皂的時候看到有肉扔掉就好了嘛。。。”
這麼,簡單的辦法。。。她看了看自己手裡的方塊,非常感謝今天的好運氣,沒有讓她有在這個裡麵找肉的機會。
肥皂還沒有捏完,加納就離開了,她說要去找給她另一個正在放羊的哥哥送飯去。留下了王佳慧繼續一個人“規整”剩下的肥皂。
王佳慧哼著歌,在陽光下慢悠悠的乾活。
無人催促她,也無人監督她,把小塊的肥皂放在木質的模具裡,用蓋子壓緊,打開蓋子,把模具在旁邊的石頭上輕輕一磕,一塊完整光潔的肥皂就出來了。
再把它放在鋪好的塑料薄膜上晾曬。怎麼會有這麼解壓輕鬆的工作?
沒一會,加納媽媽做好了飯,拍拍王佳慧的肩膀,讓她回屋去。
“沒事的,我不餓,我把這些乾完,您先吃。”
“吃飯,吃飯”加納媽媽的普通話詞彙量有限,她隻是一再的重複,吃飯。。。
王佳慧隻好跟她進屋,午飯是很簡單的奶茶,手抓羊肉和一些囊塊。
王佳慧想找個地方洗洗手,環顧四周,她又不好意思開口給人惹麻煩。正打算放棄,
庫恩彆克的胖乎乎的兒子跌跌撞撞走過來,拉著王佳慧的手,把她帶到了氈房外麵用磚頭壘起來的一個小台子,上麵放了一個水壺。
小家夥指了指水壺,然後伸出了自己的紅紅胖胖的一雙小手,用眼神告訴王佳慧,你幫我洗手吧。。。王佳慧明白了,拿起水壺把水澆在小家夥的手上,小家夥很認真的搓洗著。加納媽媽走過來,在旁邊等著,王佳慧把水壺放回原位,她拿起,幫王佳慧洗手。
然後再輪到王佳慧。。。
三個語言溝通不太順暢的人,倒是很有默契。
肥皂這項工作完成了。王佳慧在庫恩彆克家的氈房裡喝了兩道茶,看了一遍這個牧民家庭所有的家庭相冊,氈房回歸了安靜,也不見他回來接自己。
媽媽在一邊擺弄著紡錘,王佳慧環顧這個“五彩繽紛”的氈房,頂上有個能打開的洞,所以不再黑黢黢的了,地上被人工刻意平整過,沒有草皮,隻有結實的泥土。
床上鋪了寶石藍和大紅拚色的粘毛地毯,幾床墊得整齊的棉被放在床的角落,上麵蓋了小小的蕾絲方巾。
四周掛了些花氈片子。她摸了一下花氈上繡的玩具熊,覺得這個花樣在這個環境裡細看特彆不合理,但是又很和諧。加納媽媽拉著她的手嘰裡咕嚕說了點什麼,她以為冒犯了什麼,趕緊把手收了回來。加納媽媽索性拉起她,把她帶到氈房外麵的羊圈,拉著她的手放在小羊羔的身上,王佳慧明白了,阿姨是想說,那是羊毛做的。
小羊羔真的好軟呀,王佳慧笑了。
加納回來了,她讓王佳慧彆等了,自己回去吧,她哥哥不知道和阿克又在瘋什麼,誰都聯係不上。
王佳慧有點犯愁,她記得來的時候庫恩彆克帶著她騎摩托車也有四十多分鐘呢,這段路程,沒有車,要靠走麼?而且一路上她也沒記得路呀。
加納思考了一下
“騎馬,你能行嘛?”
“學過,能走,不敢跑。”
加納樂了,那就行,她牽來了自己的一匹棕白奶牛紋的小馬
“你騎她!”
“我一個人?不不不,我沒有一個人騎過馬,而且我也不認路呀。”
“沒事!小花乖著嘛,而且她打工馬嘛,阿克打電話給她,她自己就去了,認路。”
王佳慧還是很猶豫,她寧願再等一會,可是,小花馬居然朝自己邁了一步,用鼻子拱了供王佳慧的胳膊。
好可愛的朋友呀,王佳慧被打動了。
“你看嘛,小花喜歡你,沒事沒事,你就騎上去,讓她自己走,到阿克那邊交給他們就好了嘛。”
加納一邊說,一邊幫王佳慧把媽媽送她的果乾,肥皂什麼的打包好掛在行囊裡。
“我跟你說,這是我的馬鞍,我自己的馬鞍,你乾淨,我給你用。等到了阿克那邊,你彆忘了跟他們說,彆人不行的,不行的。”
王佳慧實在不能辜負這樣的信任,一個人在草原上騎馬,這樣的誘惑是她克製不了的。她那個膽子隻有針眼大的“教練”從來都沒有讓她自己一個人騎馬出去過。
安全,先排第二位吧,讓自由獨占鼇頭。
王佳慧上馬,小花不比達利矮呀。
加納認真幫她調整馬鐙高度,又仔細檢查了一圈,很隨意的抬起小花的腿,不知道在看些什麼。然後她覺得一點問題沒有了,交代王佳慧
“你抓韁繩,鬆鬆的,對對對,小花知道咋走的,你放鬆,彆怕。”
小花也溫柔的哼了一聲,好像在說,你彆怕,我很溫柔的。
最後加納摸了摸小花的脖子用哈語說“找阿克去”。
王佳慧一夾馬肚子,小花慢慢往前走。
加納媽媽站在氈房外向王佳慧揮手,一直在說著什麼。
語言不通,王佳慧也可以感覺到,媽媽在說,再來再來
小花載著她不緊不慢,一開始王佳慧還很緊張,她腦袋裡已經閃現了超過五六種摔馬的姿勢了。
為什麼阿克從來沒教過,要怎麼摔馬才最安全這樣的知識呢。
沒想到小花穩定又平靜,並沒有像個彆馬一樣勢利眼,因為王佳慧不善於騎馬而輕視她,反而十分負責的感受著王佳慧的身體。王佳慧緊繃,她就慢慢前行,王佳慧舒緩,她得意的好像要跳出舞步。
穿過兩邊長滿鬆林的埡口,連綿起伏的舒緩坡地的邊界是一處雪山,一片紫色的花從雪山那邊蔓延開來,遠處碧綠濕潤的草地上還有一些散養的馬兒在吃草。
小花好像感覺到王佳慧的停留和好奇,頭昂了起來問問王佳慧的意見,
你想去麼?
“qu”王佳慧這一聲發令和阿克學的,標準極了
小花得到命令,快步向那一片紫色走去。
他們一起穿越了一片花海,隻有一個人和一匹馬
小花停下,王佳慧眺望遠處的雪山,拿起手機想自拍一張,才發現原來這裡完全沒有信號,打不開美圖秀秀。。。隻能用原相機了,素顏的王佳慧和被繽紛顏料裝扮過的河穀在一起。
呆了一會,王佳慧向身體內側拉韁繩,想讓小花走回原來的路。
小花卻用身體擰巴著拒絕,王佳慧有點擔心,但是小花一路以來的信任度實在很高,王佳慧想,“讓你試試走你想走的路吧。”
韁繩被鬆掉,小花載著王佳慧走向花海邊緣,進了鬆林。
鬆林的地麵上堆積了大量仿佛被曾經被溪水衝刷過的圓形光滑石頭,零零碎碎鑲嵌在土壤裡,並沒有一條看起來能前進的道路。但是小花知道,他刻意避開那些坑洞,一繞一繞,王佳慧可受罪了,她坐在馬上的高度剛剛好會撞上鬆林低矮的枝丫。
“小花,哎哎哎哎哎,前麵。。。。哎哎哎,撞啦!”
。。。。
那些枝條不知道掃過王佳慧多少次,一開始王佳慧還會再馬背上下腰或者低頭,後來她發現也不太疼,就這樣吧。破罐破摔的王佳慧。
終於走出鬆林了。。。
突然間,眼前的景象大變。好像世界都跳脫了出來。
這是一個均勻的綠色世界,像鋪天蓋地披了條綠色的毛絨毯子一樣,看起來整個世界都隻有大地的綠和天空的藍色。
草原延伸向天空,形成了一把凳子的樣子,巨大的銀色的雲被掛在“椅背”上。
大地遼闊,有一個騎馬的少年手持長杆,單手控韁,在追逐另一匹馬兒。
少年的身影看上去高大而消瘦,風鼓起他的襯衫,有點卷曲的頭發在腦後肆意飛揚。
那是?阿克?
那個從雲裡駕馬而來的男人,在銀色雲朵下,被鍍了金邊的好像擁有萬無一失自由的人。
這是,王佳慧沒見過的阿克。
世界突然變得很小很小,隻剩下這一把“草原椅子”,隻剩下王佳慧和阿克,還有馬兒。
天邊厚厚的雲層包裹著將要到來的夕陽,好像一個巨大的秘密被藏在其中。
風吹歪了草皮和頭發,讓它們改變了凝固的方向不再垂直於地麵,有些什麼光亮好像打開了王佳慧的心。
阿克的長杆套住了那匹馬,他正得意,舉目抬頭的時候竟然發現遠遠的鬆林邊緣,有個人騎著馬在注視著這裡?
距離太遠,他看不清那個人的樣子,但是他是認識像奶牛一樣的小花的。
所以那個人是加納嗎?她怎麼好端端找到這裡?
他給套住的馬綁了個簡易的韁繩,然後交給邊上什麼人,再跳上馬背,策馬靠近。
怎麼,是王佳慧。。。?
她麵朝著光,臉上是軟乎乎的橘色,頭發被夕陽染成了暖棕色,毛躁又蓬鬆,頭頂和發梢還粘著樹葉。
阿克覺得她的眼睛都變成了近乎透明的琥珀。
他心裡沒來由的一熱,加快速度,奔向她
“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王佳慧看著那個少年奔向自己,她退無可退,隻能靜靜等著,小花感覺到了她的情緒,也不安地輕輕用蹄子刨著地。
阿克終於到了跟前,這夕陽真曬,王佳慧不自覺臉紅了,阿克的臉背光,但是,每一個五官都冷峻銳利得好看。
“小花帶我來的,從那邊。。。”王佳慧回頭指了指鬆林
“哦哦,挺明顯的”阿克指了指王佳慧的頭,女孩有點迷糊得摸摸自己的腦袋。
阿克騎著馬又靠近些,這一下子王佳慧的心好像要蹦出來一樣,咚咚咚的,震動得胸腔都略有酸意,她感覺自己的臉突然火燒火燎的,本能往後躲。
阿克的手朝自己而來,幾乎擦過她的鼻尖,抓住了她發梢的一片葉子,遞給她看。
王佳慧明白了,尷尬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又抖了抖頭發,嘩啦啦掉下來好多灰塵和葉子。阿克看笑了,她真像一匹小馬駒。
阿克突然覺得一陣口乾舌燥,他得說點什麼。。。說點什麼呢。。。
“小花真是好孩子”阿克摸了摸小花的腦袋。小花配合得抬頭示意,回應了他。王佳慧拍了拍小花的脖子
“你在套馬?”
“哦,對嘛,□□要參加賽馬比賽,給他套一匹嘛。”
“你馬場的馬不行?”
“不一樣,這些年紀小的賽馬都是平時放在外麵的,外麵自由一點,他們能跑開,馬場的馬平時都是客人用的嘛,比賽不行的”阿克覺得解釋得還不夠清楚,他又補充“就是說,馬場的馬比較溫馴,跑不了太快,你看小花嘛,就。。。”他話還沒說完,小花就著急了,昂著頭鳴叫。
王佳慧馬上安撫“你不要理他,小花最好了,我最喜歡小花了,我們小花也很快,剛剛可厲害了!”
有人撐腰的小花生氣得衝著阿克打了個噴嚏。
阿克笑了,他故意勾著王佳慧安慰小花,王佳慧和小動物說話的時候總是夾著嗓子,溫柔又和煦,好像媽媽。
“去看看嗎?”
“嗯嗯!”
“那你坐穩。”
阿克隻是吆喝了一聲,策馬跑開了。
小花也跟著飛奔起來,王佳慧嚇了一跳,但是馬上鎮靜,她可真喜歡這種自由奔跑的感覺,好像這個世界隻有風和她了。阿克又在前麵,她有什麼好怕的。
大概隻是片刻,王佳慧甚至都沒找到起坐的節奏,就到了山坡的頂端。
一個消瘦但是白皙的少年站在馬邊。庫恩彆克也在,他拽著馬的韁繩,嘴裡嘀嘀咕咕,那匹馬也嘀嘀咕咕,看上去,人在和馬講道理,馬在罵人。
“這□□,是庫恩彆克老婆的弟弟,就是他的小舅子,□□,叫姐姐好。”
“姐姐好!”少年乖巧的打招呼,他的臉雖然白皙,但是被曬得通紅,消瘦高挑,頭發是刻意染燙過的黃色的,一卷一卷,好像臟兮兮的褐色大尾巴羊。
王佳慧很早就知道,大概十二三歲的少年才是賽馬的主力,這個□□一臉靦腆的樣子,怕是比這個年紀還小。庫恩彆克沒來接自己,原來是陪著小舅子練賽馬,看他一臉殷勤的樣子,原來哈薩克族也怕老婆,對哦,阿克的爸爸好像也怕老婆。。。王佳慧不自覺笑了出來,真是一個習慣。
“你笑啥?”阿克不知道她又看到了什麼新鮮事情。
“沒什麼,覺得自己今天運氣好。”
阿克莫名其妙摸摸頭,但是他知道看見王佳慧,他很開心,是真的開心。
他心裡暖暖的,第一次,有一種感覺,原來有一種開心的感覺是,有人在自己心裡撒了好些糖。阿克的玉米和小花不緊不慢在旁邊啃草,王佳慧坐在草地上看阿克和庫恩彆克教少年賽馬的技巧,王佳慧看見那個少年,隻憑借臂力把自己甩上了沒有馬鞍和馬鐙的馬,然後趴在馬身上,像箭一樣飛出去,這一刻,他們之間不分彼此。。。
阿克和庫恩大聲笑著稱讚著少年,一直在喊”abate”,那是厲害的意思
阿克真的是,從陽光裡走出來的少年吧,他笑得這樣暢快,即使是與自己無關的事,他也抱有極大的熱情。風讓他的襯衫向後鼓起,可以看到他身上結實緊致的肌肉,王佳慧下意識環顧四周,低頭看了看自己,默默裹緊了外套。
天色漸暗,遠處的天邊隻餘下一條光亮,遠處裡的天邊,藍色裹挾著灰色,夾雜著閃亮的橘黃,大片的陰影順著山林蔓延到草原,暖色調的大地隨著太陽沉寂變成灰藍的冷色調。和庫恩彆克,□□告彆,阿克和王佳慧各自騎著馬,返回民宿。
好安靜呀。。。
阿克回頭看看王佳慧,王佳慧低著頭在研究小花鬃毛上的辮子,注意到阿克的目光,邊衝他笑邊俏皮的拎起小花的一條麻花辮,看起來像個小朋友展示自己的娃娃。
阿克抿嘴一笑,回過頭。
對阿克來說,今天本來並不是順利的一天。
馬場新來的小夥也不知道是普通話不夠好,還是性格靦腆,簡直是悶葫蘆一個。
客人問他什麼,他總是不說話,要麼就是含糊其詞。阿克已經安排他帶隊最短時長的馬術體驗,但是還是經常有客人投訴。
他不和人交流,客人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莫名其妙一個小時就過去了,體驗十分不好。今天一大早,有個民宿的客人給前台打電話,說自己渾身都疼,起不來了,阿克去了才發現,小夥子的大腿和胳膊青了好幾個地方,他問客人是不是騎馬的時候太崩著了。小夥子委屈地說,教練啥也沒說呀,我問他我這樣坐對不對,他就“嗯”,我說我屁股疼,他說“嗯”,我就硬撐著跑完了。
阿克抓了抓頭,這也不是辦法呀。。。他讓庫恩彆克送小夥子去村裡的醫務室檢查,彆出什麼大問題。然後自己找來新來的小夥子想了解點情況
“你最近適應嗎”
“好”
“感覺工作內容能接受麼”
“好”
“培訓的時候咱們不是說了嘛,要多跟客人交流,你多說說話呀”
“好”
。。。。。。
這天聊不下去了。。。
阿克隻好把流程又重新交代了一遍,再三告訴他,你要多問客人,這樣行嗎?舒服嗎?怕麼?快麼?然後進行調整。。。
“好”
。。。。。。
還好客人沒什麼大問題,也很通情達理,阿克賠禮道歉,又送了好些奶疙瘩,葡萄乾,總算是塵埃落定。他和庫恩彆克傍晚才有時間出來套馬,庫恩彆克沒時間去接王佳慧,這才遇到王佳慧自己騎著小花意外闖進了散養馬匹的地方。
從他開始有煩惱的時候,好像騎馬撒野就是他唯一能發泄的方式。
爸爸說他二十歲之前這樣,遇到磕磕盼盼就去騎馬,丟過羊,摔過馬,被爺爺用鞭子抽過。可這些痛苦怎麼能和少年時內心說不清的不安相提並論呢。
爸爸說一直到遇到了媽媽,他才發現,這個世界能緩解人生不甘,心酸,煩躁,迷茫的不僅僅是馬和自由。
此刻世界短暫的寧靜掃清了阿克一天的疲憊。
他想說些什麼,有不知道說些什麼,王佳慧卻開口了。
“今天,我做了好些肥皂,沒有添亂,按照你們邏輯,我是個品德高尚的人了。”
“嗨,那就是一個說法,我覺得就是因為之前他們用的那種天然堿沒有被提純,很難控量,最有經驗的肯定都是老人,所以編了這麼一套出來,誇耀自己,順帶教育年輕人。”阿克笑嗬嗬的不以為然。
“你說得太直白了吧,有的時候留點玄學不是挺好的。”
“生活都要往前走的,人如果不往前走,那就隻能原地踏步。”
“原地踏步不好嗎,不知道往哪走的時候也不能亂走吧?”
“有時候,不得不走呀。。。”阿克有點無奈地說
“今天遇到不順利的事情了?”
“我覺得你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善解人意,大家都喜歡你呢。”阿克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了真心話。民宿的客人走走來來,但是得到大家一致好評的隻有王佳慧。她總是能輕易發現每個人的小情緒,並且真誠地給予建議。
庫恩彆克也說,做肥皂嘛,彆人要去我不讓的,王佳慧還可以。
王佳慧有點無奈低頭輕笑了一下,她的情緒一時間被什麼抓住了。
可能是變得晦暗的天空,可能是眼前這個男人善意的誇獎,可能是今天一天的疲憊。
控住不住的委屈嗆得她心口都是酸的,無聲紅了眼睛,她能看到的一切都變得很模糊。
又是一個,怎麼又是一個說自己善解人意的人。
這四個字,困了她二十幾年了。
“怎麼了?”阿克一開始回頭看了一下無聲的王佳慧,她哭了?
“我不喜歡被人說善解人意。。。。特彆特彆不喜歡,就好像我活著就是為了彆人一樣。” 王佳慧抬起頭,她的眼睛本來本來就又大又圓,小鹿一樣無辜,委屈起來的時候眼角下垂,紅紅的,充滿了淚水,好像變成這個草原上唯一的光源。。。。
“哎哎哎,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不說了,我的錯。。。”阿克慌張不行,他讓小花停住彆動,自己調轉了玉米的放向,小花和玉米尷尬的頭挨著頭。。。
玉米不安的甩了甩尾巴,小花把頭撇向反方向,小花覺得玉米看起來真的蠢極了。。。
阿克看上去也蠢極了,手足無措,他又不好意思幫王佳慧擦眼淚,身上也找不到個什麼餐巾紙手帕什麼的,著急的不行。
他手足無措得看著王佳慧抹眼淚,想了半天,說了一句
“你一點都不善解人意,真的“然後又補充了一句”但是大家喜歡你”
王佳慧破涕而笑,這是什麼世界級彆的冷笑話。。。
“對不起哦,我就是,哎呀。。。。你彆在意,我就是突然有點上頭。”王佳慧覺得自己好丟人,明明人家在誇自己,好好的為什麼這麼矯情,她想迅速翻篇。
“沒事沒事,挺好的,很正常,我也。。。。我姐姐,也經常哭,哭完就好,認識你這麼久,第一次看你哭呢。。。”阿克雖然懊惱自己惹哭了王佳慧,他還是忍不住多看她幾眼,這個人哭起來,還挺好看的。。。
此時,天完全暗下去了,天邊的那一絲橘色的光混合著灰藍,變成了深深淺淺的紫霧
阿克的臉,棱角分明,眼神堅定,在一片暗色中,顯得這麼可靠和踏實。
她平靜下來,收起自己偽裝的不在意,很認真的說
“不是你的問題,我好像老是控住不了去猜測彆人的想法,總是想讓彆人滿意,可是我對我自己挺不滿意的,剛剛一下子沒忍住。。。”
阿克清楚看到王佳慧的眼淚,從眼角流出,然後順著飽滿的臉蛋墜落。
他懂得了。
他有些懊悔,他是老師的兒子,也是馴馬師的兒子,他在潔淨的牧場度過了單純的童年,
在遊戲裡勞作,在勞作中遊戲,後來他走出草原去到人潮湧動的地方。
回到家鄉,開了一間民宿,每天都和不同的人打交道。
這些經曆,讓他對人的情感高度敏感。
他能分清王佳慧的高興,客氣,敷衍,不忍。。。
有的時候他甚至不自覺在“利用”王佳慧的弱點,那就是她不會拒絕彆人。。。
如果能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想從一開始就好好照顧她的疲憊,彆讓她像現在一樣,看上去像被燒光了一樣,像落山的太陽。
後來,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涼風襲來,夜晚是濃濃的深藍色,阿克讓小花載著王佳慧在前麵走,他落後半匹馬的距離在後麵跟著,亦步亦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