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嗎?(1 / 1)

你好 王佳慧 以年以年 11870 字 2個月前

<這條小魚在乎>-洪佩渝

村裡將要有個拖依,這件事好像格外重要。

森巴提已經在王佳慧麵前叨叨幾天了,不僅是森巴提,整個村子裡的年輕人好像都沸騰起來了。王佳慧走到哪都能看到幾個年輕人紮堆聊得熱火朝天,普通話的普及和發展,村裡不少十幾歲的孩子已經不大說自己民族的語言了,他們說得漢語王佳慧都能明白。

大概就是,你穿什麼,我穿什麼,她穿什麼。。。你怎麼去,我怎麼去,她怎麼去。。。

朱爾爾打聽到了,這場舞會是為村裡一個叫卡西的大姐的小兒子訂婚舉行的。

按照風俗,白天的訂婚儀式不太會邀請外人,晚上的舞會倒是人人可以參加,但是得準備點禮物。

王佳慧有點猶豫,彆人家訂婚。。。這樣貿然的前往真的合適嗎。

一直到阿克主動問她

“你去拖依嘛?想去的話我跟主人家打聲招呼。”

“方便嗎?”

“怎麼不方便,好幾個客人都問我了,想去大家就一起唄,看看我們這裡的風俗習慣,挺好的,不算白來。”

“那行。。。”既然大家都想去,那王佳慧自然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挑了個大晴天,和朱爾爾去縣城買了兩匹當地人喜歡的手染花布作為禮物,總是不好空手去白吃白喝呀。

縣城的集市熱鬨非凡,從水果蔬菜,皮具農具,香料草藥,皮毛地毯,熱食冷飲,珍珠寶石,手工藝品應有儘有。

尋常的那種批發市場,每個攤子賣的東西都差不多,店主百無聊賴的站在門口招攬客人,然後等人還價。

這裡完全不同,商品沒什麼“規模意識”,大家各自買著各自的商品,花裡胡哨的。更像是王佳慧理解的那種“中亞巴紮”。

在這種本地人聚集的傳統市場裡,會讓王佳慧有一種興奮和參與感,她喜歡看不同的小商品,不同的臉龐,喜歡聽不同的語音語調,也期待著下一刻能聞到的特殊氣味,可能是烤肉誘人的香氣,可能是突然的馬糞或者牛尿的氣味。

反正這些富含生活氣息但是又與自己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地方讓她的感官變得細微又充盈。以至於,她注定要在這裡花上一些時間和錢。

在一個皮具的攤子,王佳慧看中一個馬籠頭上的小牌子,這種皮質或者是塑料的小牌子一般都是會寫上馬的名字,然後套在馬嚼頭上,用來標記馬的身份的。

她看著大胡子但是編了個長長馬尾辮的男店主用一個圓珠筆一樣的工具,在上麵燙上“玉米”兩個漢字。

她小心翼翼的問大胡子,能不能再給我畫個玉米呀。。。

“畫個啥?這麼小的牌子,你要畫啥?”店主看上去氣勢洶洶。

“沒什麼,沒什麼,這樣就很好。。。很好!”王佳慧立馬揮揮手,就當自己沒說過。

距離馬場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小溪流.

有一天王佳慧看著阿克在小溪流前給玉米洗澡。

他卷著袖子,壓扁了塑料管子往玉米身上滋水,玉米一抖,就好像噴泉一樣,又把阿克淋得透濕,陽光灑下來的時候,王佳慧甚至看到了彩虹。

其實,何止是彩虹呢,她還看到了少年被打濕的頭發。。。

她在不近不遠的地方看呆了,過了好一會,阿克牽著玉米走過來。

“你看什麼呢。。。發什麼呆。”

“我。。。。我。。。”王佳慧慌張的四處張望,突然她發現了一個問題,“這個牌子,怎麼是貝拉?他不是叫玉米嘛。。。”

“哦,他皮得很,自己把自己的嚼頭咬斷了。。。不能用了,我給他拿了個彆的。。。抽時間我去換個新的。”

“那你用彆的馬的名字,他不會生氣嘛。。。你不是說他很小心眼。。。”

“我說的是他脾氣大。。。他可沒小心眼呀,你彆亂說話”阿克慌張的給王佳慧使眼色,像極了要糊弄媳婦的小男人。

“對對對,沒有沒有。。。”王佳慧慌忙衝著玉米擺手。

王佳慧覺得,這個小牌子就當是她送給玉米的賠禮吧。

從縣城回來,她獨自一人來到馬場,阿克在和幾個小夥子交代著什麼,沒注意到她。

她看見玉米在馬廄裡,先走過去跟玉米打了個招呼,玉米哼了一下算是回應。

王佳慧自以為這段時間和玉米相處的還可以,再加上他又在馬廄裡,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她沒想太多就接近,想給玉米看看自己的禮物。

她忘記了玉米是匹必須受人管製的烈馬。幾乎是她接近的一瞬間,玉米就嘶鳴著抬起了前蹄,王佳慧在這種時候倒是冷靜,她本能的向外退了一大步,玉米的蹄子幾乎蹭上了她的臉,又落了下去。

阿克和幾個小夥子聽到動靜,馬上跑過來,看到玉米沒傷到人,他鬆了一口氣,趕忙扶起來才開始有點害怕而癱倒在地上的王佳慧。

沒錯,王佳慧的恐懼,來比阿克來的還慢。

“你沒事吧!”

“沒。。。沒事,沒有。。。”

“你這個女娃子不一般,一般女孩都嚇傻了,你還能躲開。”一個高個白皮膚的小夥子實在佩服,其他的幾個小夥子也連連稱是。

在這裡,誰沒有因為自視甚高,妄圖征服玉米,或被踢過,或被踩過,或被摔過。。。

阿克確定了王佳慧沒有受傷,鬆開她,上前給了玉米的脖子一巴掌。

雖然這一巴掌對於馬來說就是撓癢癢,但是王佳慧還是有點不忍心,阿克明明交代過的,他不在的時候,不要靠近玉米,是自己沒忘了,還連累玉米挨打。

“都是我的錯,你彆生氣了。。。”

“他不能這樣,不讓人騎就算了,萬一傷到人怎麼辦,我要讓他長記性!”

“那你換個彆的辦法,彆打他。。。”王佳慧著急的上去攔,她又不敢再靠近,隻能拉住阿克的袖子。幾個小夥子在旁邊交頭接耳,彆說用巴掌了,就算用棒子,玉米都不一定會疼的。這明明是老板的苦肉計,怎麼這個丫頭還當真了。

“那你說,怎麼罰!”

“罰他,一個禮拜不吃胡蘿卜,行不行。。。”王佳慧怯生生的,她擔心玉米挨打,又擔心阿克不解氣。

倒是阿克和玉米都震驚了,怎麼罰得這麼重。。。這是不是太殘忍了,阿克的寶貝玉米,哪裡吃過這種苦。。。

“行,聽你的!”阿克咬著後槽牙答應了。

玉米驚恐的看著阿克,你彆當真哈!不能當真!

阿克堅持要送“受驚”的王佳慧回去,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說著玉米的黑曆史。

比如,某年某月,玉米被他爸爸帶回來,愣是半個月,都沒被馴服,後來爸爸直接把他打得屁股上都是血痕;某年某月,玉米和阿克較勁,帶著他瘋跑,跑得最後腳蹬都掉了,阿克隻能抱著他的脖子,被他甩來甩去放風箏;某年某月,阿克帶回來一匹新的小馬駒,玉米因為吃醋,踩死了一隻路過的羊,害得他帶著一隻小羊羔跑了好遠的路找到人家的氈房去賠禮道歉。。。

“你彆怪他啦。。。他隻是比較有性格而已。。。”王佳慧看著阿克說得“咬牙切齒”的樣子,生怕他回去再打玉米。

“你不懂。。。真的生氣呀,給我找事情。”阿克還在裝模作樣。

“我懂。。。我以前的小狗也是這樣,給我惹麻煩,現在她不在了,我倒是懷念她的那些麻煩。。。”

“我。。。我就是說說,跟你抱怨。。。”阿克看見王佳慧有點傷心的樣子,又不好意思起來。

“嗯嗯,我知道。”王佳慧吸了吸鼻子,想到她已故的小狗,眼睛有點發紅,

“你今天,來找我?”阿克一下子有點慌了,怎麼還把人家說難過了,他慌忙轉移了話題

“哦,不是,我找玉米的。。。不過也是找你。”王佳慧從口袋裡掏出那個皮質的小名牌遞給阿克,“給你的,給玉米換上吧。。。我們打工人,要是連工牌都是彆人的名字,也太可憐了。”

王佳慧一臉真誠,阿克接過她遞來的小名牌,久久的說不出話。

這個小姑娘。。。怎麼這麼天真。。。

拖依的那一天,森巴提從一大早就打扮得像個花蝴蝶。

這一整天,她漂漂亮亮的拖地,漂漂亮亮做飯,漂漂亮亮的喂羊。

到了晚上該出發的時候,好像沒有這麼漂亮了。王佳慧本來不想多管閒事,但是她聽說當地很多女孩都是在舞會上找到心儀的對象,她看著森巴提年輕可愛的臉蛋上的憧憬,還是決定按著她,幫她重新畫了個妝。

森巴提高興的語無倫次,一直在跟王佳慧說,舞會多麼好玩,東西多麼好吃,還有很多小夥子。。。王佳慧隻是配合著笑。

草原舞會,她見過的,也沒這麼好。

王佳慧初中的暑假和媽媽一起去過寧夏和內蒙古的交界處,那裡也有一片草原。

那會兒的交通不似如今便利。小巴車從銀川出發,在沙坡頭停留,再次出發前往下一個點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車裡的遊客幾乎都已經睡去,隻有她執著於窗外的一切,她記得車背對著夕陽一直從沙坡頭的沙漠向北。

路上經過了大片的汙染區域,沒有草原也沒有荒漠,而是大片白色的液體,不遠處高聳的煙囪正在往外冒著黑煙,實在難以遮擋這些液體的本來麵目。

那煙囪,在草原裡也是避無可避的凸出。好像小巴不管走多遠,都能被看到。

終點到達了一個被圈起來的草原,準確說是一個草原主題景區。

這個人造的蒙古族小世界好像要給遊客一個完整的待客體驗,獻哈達,喝馬奶酒,然後介紹大家騎馬,夜幕降臨的時候是一場敷衍又刻意的民族表演。

王佳慧現在還能想起來那天晚上的篝火晚會。

漏出黃沙的草原,用銀白色鐵皮搭建的簡易觀眾席,明亮但是破舊的演出服裝,還有不停往每個身上的洞裡鑽的蟲子。

蟲子就好像下雨一樣,迎著篝火的光,甚至在記憶裡形成了他們飛行的線路。

初中的王佳慧已經能分清,真情實意的熱情,和敷衍潦草的演出。

她用絲巾包裹住整個頭麵,一邊抵抗蚊子,一邊跟媽媽要求離開。

周圍離場的人越來越多,王佳慧著急站了起來,媽媽卻拉住了她,媽媽說,要尊重他們。

王佳慧幾乎是秒懂,這樣酷熱的天氣,這樣的多的蚊蟲,這些蒙古族的附近村民為了生計還在奮力跳舞,還在射箭,而他們這些打扮時髦的外地人,連觀賞的尊重都無法給予麼?如果是彆人,可能隻會認同並服從,但是敏感的王佳慧,感到了羞愧。

青春期的女孩表達羞愧,絕對不是膽怯,而是莫名叛逆,她身體和心理都接受留下來,可卻偏偏擺出一副不樂意的模樣,惹得母親歎氣。

今天晚上的拖依,是王佳慧完全沒有想到的氛圍。

雖然是夏天,草原的晚上絲絲涼意,沒什麼蚊蟲。

偶爾的風吹著裙子不用什麼舞步就能飛起。

兩頂氈房上纏著浪漫的燈串,一個樸素撿漏的木質的小棚子連頂上的防雨布都破破爛爛,但是裡麵有相當現代化的樂隊,音響,打碟,貝斯,電子鋼琴。。。

如果不是因為周圍歡樂起舞的都是村子的村民,她甚至懷疑自己來了一個livehouse。

王佳慧吃了好多好多甜食,那些蜜糖包裹著的堅果,和酥皮包裹著的蜜糖,都是她旁邊坐著的胖胖的哈薩克阿姨塞給她的。王佳慧一直說“謝謝”,阿姨一直說,“吃,好吃的”。王佳慧很給麵子,她始終記得媽媽說,要尊重。

這樣可愛的阿姨,一直惦記著自己,像看小羊羔一樣歪著頭看自己,一邊說,吃,好吃的。她怎麼能拒絕。那些甜點也很給麵子,王佳慧不一會就開心了很多,可能是多巴胺的作用,可能是周圍熱烈的氛圍,她感覺內心炸開一大朵甜蜜的蘑菇雲。

朱爾爾隻問了一句,跳舞嗎,不需要拉扯,她馬上站起來,加入了跳舞的隊伍。

兩個年輕哈薩克女孩,一邊一個抓住了王佳慧的手。左邊的姑娘臉蛋圓乎乎的,黝黑但是飽滿。她乾燥的手有點涼,王佳慧寬厚細膩的手默默抓緊了她,並衝她一笑。

女孩馬上感受到了王佳慧的善意,燦爛笑起來,她雙手拉過王佳慧,帶著她轉圈。

朱爾爾被另一個姑娘緊緊攥著,她太瘦了,差點被健康結實的哈薩克女孩甩出去,她疾呼一聲,又迅速被拉起,周圍人都哈哈一樂。

王佳慧也不知道自己跳了多久,隻覺得頭暈目眩,薄薄的衝鋒衣穿在身上,卻熱得慌。

她笑得直不起腰,一直喊著“不行,我不行了。”

遠離舞池,王佳慧好像迅速又冷靜下來了,她找了一個無人的羊毛毯,不管不顧坐下,把長發向後一甩,定定看朱爾爾發瘋。

看舞池裡那些快樂的並且已經不太清醒的年輕人,看閉著眼忘情唱歌的漂亮小夥子,看一對哈薩克情侶膩歪在一起,看在另一個角落裡笑著打拍子阿依彆克大叔。。。

原來幸福真的需要旁觀,但是也不能僅僅是遠觀,最好是擦著邊,駐足在距離幸福不遠的地方。能讓人冷靜注視的那種幸福,真的是幸福。

她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是什麼時候,她開始慣於在人群中保持沉默的呢?

是什麼時候開始,在她原本的那個環境裡,就算有人說白天的星星真好看,她也隻會看看天空說句是的。她沉默的把時間和空間都留給了自己。

真的不是失去了分享欲,是她說的話,彆人聽不懂了。

是了,誰有閒工夫,研究她腦子裡的的那些光怪陸離的晦澀情節呢。

是了,這世界誰能懂誰呢。。。

有個大學生誤以為自己訂了河穀民宿的房間,實際上他訂的小旅館離這裡還有不短的距離,他堅定地在民宿耍起了賴皮,年輕人還沒有習慣這個世界不圍著他轉。

熱情善良的阿克也沒辦法,好不容易聯係上了他預定房間的小旅館,好說歹說幫他退了款,臨時給他安排了一間房住一晚,還找了輛車明天送他去下一站。

快午夜了,他才騎著馬到了拖依上。

午夜的草原是一片昏暗了,大地深遠,一個年輕,高大,但是略顯沮喪的男人不緊不慢遛著馬走向光亮,他把馬栓在遠離人群的地方,看見在一起毫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個歪著頭,犯迷糊的王佳慧。

王佳慧的衝鋒衣敞開著,玫紅色長裙在草地上半開成花,棕色的皮靴,露了一截白皙的小腿,剔透的圓臉紅撲撲的,眼睛冷靜冰涼,清澈見底,濃密的黑發全攏在一邊,連耳朵都是紅色的。

阿克遠遠的,安靜的注視著她。

這個女孩很奇特,明明是圓臉,但是不笑的時候,充滿拒人千裡之外的淡漠。

偶爾看見她笑起來,眼睛眯成兩條小鯨魚,臉上還帶著梨渦,牙齒也是剛剛好,白白的,聚攏成一排彎月,不會像加納,一笑起來牙齦都在外麵。

也不像森巴提,好像總在害羞,笑的放不開的樣子。

更不像姐姐,總是一副奸計得逞的樣子。

他從沒覺得哪個漢族姑娘的笑容有這樣的感染力,看到她笑,自己也想笑。

他發現,周圍的人好像都喜歡主動找王佳慧開玩笑,看她咧開嘴笑。

唯一不同的就是,隻有阿克好像能分清楚,屬於她的敷衍,客氣,不忍拒絕,和發自肺腑。關於人際往來的事情,她好像總是平和淡定。但是和那些馬兒,小狗,小羊,小牛,在一起的時候,她又變得這麼溫柔可愛,好像那些小動物在她眼裡都是可以交流的人類一樣。她從不下命令,隻是和他們商量,你能不能讓我摸一下,能不能讓我騎一下。。。而那些小動物,好像對她也格外耐心有好感。

阿克回過神,徑直走過去,跟王佳慧打招呼

“嗨。。。”

王佳慧沒說話,一努嘴示意他可以坐在旁邊。

阿克才發現,她喝酒了,臉上有一隻碩大的紅色蝴蝶,從臉蛋紅到眼角。

他坐下,十分坦蕩看著向王佳慧的腿示意王佳慧用裙子把腿蓋上

“草原夜裡冷。”

王佳慧好像在認真思考一樣,接著衝他眯了下眼睛,笑著用裙子蓋住了腿

“你怎麼不去跳舞呀。”王佳慧指著人群問他。

“民宿的客人嘛,來了好幾個,我得照顧大家嘛。”

王佳慧點點頭,突然八卦

“我聽說,你們這個拖依,是找對象的,你有女朋友了吧?”

阿克低著頭撓撓腦袋

“還,沒有,沒女朋友。。。”

“啊,我不信,你一看就有很多女朋友。”

阿克著急了,他側過身麵對著王佳慧梗著脖子說

“你咋看出來的!”他又覺得這句話不對勁,馬上又抬起下巴說“我是說,我看上去哪裡像有很多女朋友的。。。”

王佳慧沒想到他這麼大反應,嘟囔了一句"我這不是誇你嘛,你看你,長得不難看,騎馬好,又會聊天,還是民宿老板,怎麼會沒有女朋友。。。”

“沒有就是沒有嘛,現在沒有,以前也沒有。。。”

“你沒談過戀愛?我不相信!為什麼呀!”王佳慧吐口而出,但是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不太好的事情,難道他是?但是,也不太像呀。

阿克本來可以像往常和大家調侃一樣說個理由糊弄過去,可是今天他突然很想認真回答這個問題。在朦朧光亮裡,在熱鬨的邊緣裡,在這個眨巴著眼睛看自己的女孩麵前。

他拔了身邊的一根草,慢慢在手心裡揉著,眼睛微微垂著,仿佛在看著很遙遠的什麼地方。

“因為我爸媽嘛。。。”

原來是童年陰影哦,王佳慧想起來,阿依彆克大叔說過,阿克卓爾的爸爸是哈薩克族,媽媽是漢族,大概是相處不來分開了吧。

王佳慧的心裡的同情不自覺浮現在臉上。

有著驚人想象力的王佳慧好像看到了一個父母離異,跟著爺爺的草原孩子。

臟兮兮沒人管的小男孩獨自一人在小河邊和羊說話,真是可憐呀。

“你這是什麼表情?不是,你誤會了,是。。。我爸媽感情太好了,影響我和我姐談戀愛了。”

“我不太。。。明白。。。”

“就是呀,他們影響到了我和我姐對愛情的看法,以至於我到現在還沒辦法談戀愛。”阿克馬上解釋,他看見王佳慧一臉懵的樣子,歎了口氣,仔細解釋

“我給你舉個例子,我聽我爺爺說的,我小時候,應該說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有一次我媽帶著我去看我爸馴馬,我爸把一個蘋果掰兩半,要喂我媽和我爸的那匹賽馬,然後呢,我爸抱著我使不上勁,就直接把我放馬背上了,那個馬看到蘋果,就低頭去夠嘛。。。”

“然後呢?”

“然後我就順著馬脖子滑地上了嘛。。。”

王佳慧想到那個畫麵,一瞬間擔心,但是她想到現在這個人好好的就在她對麵呀,她馬上就笑了,喝了酒吧,笑得極放肆。

“你彆笑,彆笑,然後。。。我爺爺正好看到了,據說,當時我爸媽,我,我爺爺和馬都很冷靜,但是我姥姥把我爸媽罵了狗血淋頭說“你們看看,娃娃還沒有你這個馬頭大呀,怎麼敢往上放的!”

“後來村子裡就開始傳,什麼時候小孩能上馬呢?就是孩子比馬頭大了,就能放上去了。”

“確。。確實童年陰影。。。哈哈哈”

“哎呀,你彆笑了,你都喘不上氣了。。。”

“這種事還多著呢,而且受害人不僅僅是我,你問問阿依彆克大叔,當年討不討厭我爸。”

“為啥?”

“因為我爸是這個村子裡,第一個,承包家裡大多數家務的男人。”

王佳慧瞪圓了眼睛,這可是二十幾年前的哈薩克族。。。就算是個漢族,好像也很少這樣的呀。

“還有彆的好多呢,家裡的馬隻有我媽有命名權。我的馬,帥吧,就因為有一次我媽在啃玉米他湊上去咬了一口,於是就叫玉米了。我爸陪我媽去參加各種這會那會,買的房子隻有我媽名,家裡臟活累活都是我爸。”

阿克細說著他的父母愛情,王佳慧覺得有恩愛的父母確實是好事,但是從小當電燈泡就。。。

“所以,你是怕找個女朋友要你乾活?”王佳慧的直線城市思維直接得出了自己的答案,但是她又覺得不太對呀,阿克雖然年輕,但是他非常會照顧彆人,他應該不至於會怕找個對象然後自己要乾活吧。

王佳慧一開始覺得這可能是他骨子裡的熱情和服務員的自覺心。

現在想起來,他會提醒自己草原夜裡蓋上腿,會幫森巴提準備早飯,現在回想起來應該真是深受父親的影響吧。

“不是。。。不是那個意思,不找的原因,不一樣的嘛,我姐沒找是因為她找不到一個像我爸這樣的人。”阿克心裡真實的想法是,沒人敢找他姐這樣的。

“好理解。”王佳慧飛速點頭

“我不找,是因為。。。我還沒遇到一個人。。。你沒見過我爸看我媽的眼神。。。很深刻,很滿足。。。我還沒找到一個人,讓我想這樣看著她。。。”

說完這句話,阿克無意偏頭看了看王佳慧,是因為燈光嗎?她的眼睛,黑得就像夜一樣。那些閃亮的是什麼呢,是眼裡的星星麼?好清澈。。。他突然覺得臉有點燙,心跳也加快了。

他急忙轉換話題去掩飾不自然的緊張“哎哎哎,你問我,你呢?怎麼,這次沒跟對象一起?”

阿克知道王佳慧比自己大六歲的時候,他確實有點震驚,但是也好理解,城市裡長大的女孩沒有經受過世事滄桑,是會顯得年輕的,不像草原上,好像老去就是一瞬間的事。

王佳慧這個年紀就算在城市裡,沒有結婚也是有男朋友的吧。

“我?”王佳慧用食指指了一下自己,然後苦笑著搖頭,“我一個人。。。”然後她伸手去找旁邊的烏蘇罐子。仰頭準備喝的時候,發現沒有了,用手搖也沒有。

她好像喪氣了一樣把瓶子扔在一邊,又馬上拿回來,妥帖放在自己的包裡,就怕一會遺落垃圾。

阿克心想,她失戀了吧,這就好理解了,失戀的人是這樣的。

“你不要擔心,你很漂亮的嘛,肯定能找個不錯的男人”阿克突然不知道要怎麼安慰女孩,他知道隻能用最俗氣的祝福

“漂亮?謝謝你哈,真的是難得,我好像還沒怎麼被異性誇過漂亮。”

“啊。。。”阿克很難想象,挺好看的呀。。。白白圓圓的

“對了,我還沒問你呢,你是做什麼工作的?”為了打破尷尬,阿克找了一個他認為肯定能聊下去的話題。

“我失業了。。。被cut。。。”王佳慧的臉湊近,做了一個手起刀落的姿勢。

這下真的尷尬了,阿克抿著嘴唇一臉欲言又止的抱歉,他一想覺得自己情商不低,怎麼今晚一個勁捅婁子。

王佳慧卻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

“沒事,給了不少賠償呢,不然我也不能到這兒呀,咱們也不能在這裡坐著聽人唱歌,看他們跳舞,我也不能跟你學騎馬了,我都沒想過我還能自己騎馬。。。挺好的。”

阿克隻能點頭,小心翼翼瞟了瞟女孩的神態,她應該挺難過的吧。

“你普通話說的不錯,和他們好像都不一樣,對,你媽媽是漢族人,怪不得。。。我之前聽說你還會說英文?”王佳慧怕小夥子自責,主動轉移了話題。

“我媽媽是新疆本地人,她口音也挺重的。英語,這不是大家上學都要學的嘛。”

“口音那太正常了,我們那裡的人就是l和n不分,就比如,劉-奶-奶-喝-牛-奶。。。我得慢慢說才行。。。那你這麼標準的普通話是學校教的?”

“我小學就是在縣裡漢族學校上的,初中的時候,我就跟著我爸媽去北京上學了,然後高考那年回來的,又考回北京了,算是高考移民吧。”

“你在北京上大學呀,太厲害了!就算是從新疆考也不少分呢。”

“我們這裡高考容易,還有加分呢,而且,你看看,這片牧場,其實沒有幾個人像我一樣走運,從小就有機會好好念書,庫恩彆克,念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呢,不過人家也進步點,現在他的娃都能走路了。”

“那你是哪個大學的?”

“農大的。。。學的。。。獸醫。”阿克活動著脖子隨口一答

“哈?”

“官方說法就是,中國農業大學,動物醫學。”

“那也很厲害了呀,我要是能上你的大學,肯定很多事都不一樣了。”

“是麼?”阿克低著頭玩著麵前的雜草,牽起一側的嘴角,語氣裡有不容易被人察覺到的無奈和失望。

這一點點情緒,沒有瞞住王佳慧。

出於善良,王佳慧是不能允許自己置之不理的,但是她不知道這個男孩到底遭遇了些什麼,隻好說起自己的事情,一個倒黴蛋的故事,說不定能開解他。

“我高考沒考好,去了一個二本學校,後來我就出國念了碩士。當時選專業的時候,我爸媽問我,你想學什麼呀,我呢,把這個問題自動轉換成了,你想學什麼能給你帶來最大價值的專業呢。。。於是我選擇了商科會計,移民專業,沒準能弄個綠卡什麼的,就算最後回國,會計也好找工作的吧。。。半條命幾乎送在國外了,終於畢業了。是真的沒想到,乾自己不喜歡的工作就好像每天都在。。。便秘。。。再配上一個笑麵虎老板,就等於,沒帶紙。。。”

阿克聽到這裡笑出聲,他驚訝得看到了王佳慧另外一麵,她咬牙切齒的抱怨和義憤填膺的吐槽也是挺帶勁的。。。

“你是不是覺得我挺粗俗。。。”王佳慧斜著眼

阿克馬上儘力收住笑容,慌張的擺擺手。

“後來,我找到機會就跳槽了,去了一個外企,換了一個崗位,過了幾年好日子,沒想到一轉眼,又把我趕回到電腦前做數據。。。後來索性就不要我了。。。我學得東西也都忘了,二十年的書,白念。。。”

“所以,你最開始是想做什麼?”阿克試探的問,他也分不清這是在問誰,可能,都問。

王佳慧沉默了,她不知道呢。

夢想和理想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夢想是屬於自己的囂張,理想是讓彆人能看見的事實。

王佳慧真心想做的事情,她沒想過。

她隻有那些,做了就能得到誇獎表揚和被看見的事情,她把這些,當成了自己的理想

如果去翻找回憶的小口袋

五歲的王佳慧,她會說,我想當個畫家,但是我不能,因為畫畫臟手手,媽媽不喜歡。

十二歲的王佳慧,她會說,我想當個考古學家,但是我不能,因為很難功成名就。

十五歲的王佳慧,她會說,我想當個戰地記者,但是我不能,因為爸媽不能失去我。

十七歲的王佳慧,她會說,我想,下一次考試,不要退後太多。。。

生活就是一點一點讓人回歸到自己能看見的一畝三分地,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有的人就開始強迫自己變成大人。

總之,王佳慧很早以前,就主動丟棄了囂張的夢想,去迎合彆人的理想了。

“你有夢想嗎?可以不切實際的那種。”王佳慧咬著嘴唇問,她也想知道,彆人是怎麼看待夢想的。

“恩,我以前覺得我有,現在,不太確定了。”

“什麼意思呢?”

“我回來幾年了,接待了好多遊客,大多數人都覺得這裡的風景也太好了,然後拍拍照就走了,這裡對大部分遊客來說,是世外桃源,是一個解綁的地方,對吧。。。”

王佳慧點點頭,確實,作為城市的來客,真的很需要一個遠離正常生活秩序的地方。

“可是對我來說,我從小就在這裡,熟悉,但是陌生,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覺得這裡是屬於我的牢籠。不僅僅是生活條件貧瘠的問題,其實村裡已經很好了,是一種歸屬感,我好像天生就又屬於這裡,但是又不能完全屬於這裡。。。”

王佳慧歪著腦袋似懂非懂,阿克清了清嗓子,薅了些草在手裡編草繩,他繼續講下去

“我去了北京,在那裡待了很多年,我發現我好像也不太喜歡北京。我很肯定,我也不屬於北京,從小我就喜歡馬,我十幾歲的時候就開始北京的馬場打工,我就想有一天我想養一匹特彆好的馬,極品,能參加世界比賽的那種,我自己也能比賽。。。就好了。”阿克一臉向往,“得賺錢才行,我家正好有地,然後我賣了我爸媽給我在烏魯木齊的房子,又找了合夥人,就把這個民宿開起來了。然後我又弄了個特產店,也給村裡的老人家找點事乾。”

“那很好呀,那你準備什麼時候去實現你的夢想呢?”

阿克隨手扔了編成一股的草繩,長長舒了口氣。

他還能麼?現在,他還怎麼放棄好像已經逐漸走上正軌的人生呢,他還這麼能放下那些和他一起投入了心血的朋友和家人,他還能麵對失敗和一無所有嗎?

主要是,他好像已經沒有一個契機和動力了。

明明走在接近夢想的路上,怎麼感覺距離夢想更遠了。

在人聲嘈雜裡,兩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阿克把胳膊放在岔開腿的膝蓋上低著頭沉思,手裡還揉著那團草。

王佳慧的兩隻手掌壓在右邊蜷起的膝蓋上,臉又壓在手背上發呆。

舞會進入了最熱鬨的時候,一群人圍著中間草地分享剛剛端上來的羊肋排黃胡蘿卜抓飯。

人群裡熱烈的氛圍混合著食物散發出來的香氣,讓其他人都倍感安逸和幸福。

阿克回過神來用餘光瞄她,出於職業習慣,他想提醒王佳慧快點去吃抓飯,這會可不會有人好心給她留一份。嗓子動了幾下,他還是沒做聲。

王佳慧還是看著人群的方向,也不知道她是在看眼前的熱鬨還是虛空中的什麼場景。

在她眼睛裡,仿佛不再有光彩了,像燃儘的篝火。

阿克塌下肩膀,突然覺得的,他們倆,看上去都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