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詩>-以冬
終於到了告彆的時候,杜大哥將要帶著小男孩向東奔向下一站,在那裡他還有新的乘客。
臨走之前,杜大哥叮囑王佳慧,要好好生活。
他什麼都不知道,但是好像有什麼都知道。
他的語氣故作輕鬆,反而讓王佳慧感到了安慰。
好好生活,一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很多問題,那些在旅途中和生活裡需要直麵的問題,答案根本不在此處或者彆處,它們潛藏在很底層的位置,幾乎不會有人強迫著自己潛進深淵去找尋,除了自己。
大多數人隻要解決表層的問題就足夠可以好好生活了,而王佳慧顯然不在此列。
兩個女孩站在一個十字路口的奶茶店門前等待著繼續向西去往她們的目的地。
來接她們的是個哈薩克的大哥,開著一輛風塵仆仆的皮卡出現了。
大哥的個子不高,深色的皮膚常年被陽光曬得發紅,有著懸崖一樣陡峭的麵孔,肩背壯實有力,王佳慧29寸的大箱子,和一個碩大的布包他像提個小雞仔一樣就扔上了車。
剛剛過了午飯的時間,一上車大哥就塞給她們一大包零食,裡麵果乾,奶疙瘩,奶皮子餅乾還有巧克力。王佳慧心裡犯嘀咕,這會不會是大哥的創收手段,就像很多旅遊大巴的司機,先給你試吃,然後再推銷。她客氣的接過,但是沒有吃,倒是朱爾爾,從裡麵挑挑揀揀,遞給王佳慧一個奶疙瘩
“你試試這個,這個牌子我之前帶過貨,很不錯的。”
“好。。。”王佳慧接過,握在手裡
“丫頭子識貨的嘛,這個好吃的嘛,你們先墊墊,這一路也沒啥好吃的了。”大哥很熱情招呼她們,王佳慧有點不好意思,她這是小人之心了吧。。。於是撕開包裝塞進嘴裡,酸酸的,嚼著很香。
這一路,大哥都熱情的主動跟兩個姑娘聊天,王佳慧還處在警惕中,她客氣有禮,很少搭話,朱爾爾跟大哥聊的熱火朝天,兩個人後來一起唱起歌來。
王佳慧本以為大哥應該是喜歡草原歌曲,沒想到潮流得不得了,連rap都可以。
兩個人詫異王佳慧對流行音樂知之甚少,王佳慧借口她以前工作太忙,沒什麼時間關注,其實她壓根不感興趣。
王佳慧把頭靠在玻璃上,在熱鬨的車裡安靜的思考著一些無解的問題。
轉過一道山,太陽突然從群峰見一躍而出,熱辣辣的照在王佳慧的臉上,猶如從敞開的窗口,扔進來一枝玫瑰。
這玫瑰不代表愛情,僅僅代表著王佳慧此刻最珍視的東西,那就是自由。
可能是常年累月的失望,她對所有的喜悅都摻雜著一些不詳的預感。
眼前的自由,是真的嗎
真正的自由,會消失嗎
消失的自由,回得來嗎
看到雪山和成片的西伯利亞鬆林的時候,大哥就提醒她們要到了。
河穀民宿就在雪山之前,這是一座有尖頂的潔白房子。大門是一整麵玻璃,上麵還吊著質地粗糙的鈴鐺,一推門進去,叮叮當當的響。
大門對著一塊“大木墩”做的的前台,前台左側有個長桌,好像是餐廳。
前台右側的空間大些,是一片休息區,有沙發,有書架,還有咖啡吧台。
休息區向東有個走廊的入口,進入走廊,就是客房了。
前台有個圓臉可愛的哈薩克姑娘,普通話一般,溫溫柔柔的,就是動作太慢,太過小心。每做一件事情,都要確定個兩三遍。王佳慧累極了,太陽把她曬得有點煩躁,她沒記住姑娘的名字,也懶得再進行社交,拿了房卡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把自己擺成一個大字型。
漸漸地太陽沒這麼凶狠了,她想著去四周逛逛,但是朱爾爾不願意動彈,於是她扛著相機直奔剛剛在門口見到的鬆林。
那裡看上去,寂靜又涼快,沉默又孤寂,真適合她。
從村委會出來,阿克庫爾抄近道回到河穀另一頭的民宿。
從小他就晃悠在這片河穀。
這裡地形複雜,道路崎嶇,草原的儘頭有時是森林,有時又變成了戈壁。
這些外人看來的艱難秘境,在他眼裡也不過是些打發寂寞時光的安靜的角落。
所謂的近道,確實節省了時間,代替的是體力的消耗。
本地人最是不在乎時間了,繞村裡的路,還增加了哈通的機會。
兩個本地人,本來一個要去放羊,一個要去參加婚禮。
可能就是互相在對方身上留下一些注視,就可以讓他們暫時忘記要做的“正經事”,進入到漫長的聊天中。。。
而外地人,少有勇氣走進森林深處,他們問的最多的話就是,這裡有狼嗎?
如果答案是肯定,外地人就會撇撇嘴表示,雖然我不怕狼,但是這裡不適合我,拍幾張照片就離開。
阿克就是例外了,一個有勇氣講效率的本地人。
這條小路,大多數時候就是專屬於他的。
有的時候爬到一半,他會停下來,看見對麵一麵又一麵的綠色坡體坦坦蕩蕩的傾斜在藍天下,而他自己,藏在綽綽約約的森林裡。
那是一種分裂的孤獨。
林子裡是有很多細細碎碎的聲音的。
小聲點的有蟲鳴,大聲點的就是某隻誤入森林的牛,嘩啦啦,像打開了自來水籠頭,水流如注尿尿的聲音。
但是人隻會覺得安靜,若隱若現的小徑上生滿了苔蘚,小鬆鼠在林間蹦蹦跳跳,還會遇到螞蟻大軍井然有序和他並肩而行。眼前就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螞蟻洞口,他實在怕招惹上那些螞蟻,於是抱著一棵大樹,準備借助腰腹的力量把自己甩過去。
卻發現,今天森林裡居然還有彆人。。。
前麵不遠的地方,是森林的窪陷處,一小片空曠的草地,中間橫了一棵倒下的枯木,四周的樹木圍合著,像極了天然的小舞台。
那是一個女孩,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披在肩膀上,白色的低領工裝背心,灰色的緊身褲,露出的雪白胳膊被陽光曬得有點微微泛紅,並不高挑,但是挺拔勻稱。
阿克在高處,又有樹木遮擋,看不清女孩的樣貌。
女孩也並沒有發現他的存在,正專心致誌得在枯木旁邊擺弄著三腳架,好不容易擺好,她退後幾步,嘗試掐著腰擺造型,動作略有僵硬,好像試了幾次都不滿意。
她索性揀起一開始隨意丟在地上的棕色皮外套,往肩膀上一甩擺了一個巨酷的姿勢。
阿克饒有興致看著她嘗試拍各種造型,然後再跑回相機處檢查,然後再調整,折返,慌慌張張,手忙腳亂。
他也不著急,索性蹲下來看熱鬨。
森林裡的地麵是凹凸不平的,她正坐在枯木上嘗試甩頭發,三腳架突然傾斜,眼看著相機就要落地,阿克本能站了起來。他看見女孩以極快的反應衝了出去,隻是一個矯健跨步,她就扶住將要倒下的三腳架,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明顯嚇了一跳。
然後她把相機從三腳架上拿下來,直接席地盤腿而坐,低著頭檢查照片。
有一束陽光剛剛好停過她頭頂的森林縫隙,她也感受到了,輕微的猶豫之後還是扔掉了相機,直接躺在了地上裡曬太陽。
她的臉被強光照著,白得反光,看不清五官,但是阿克就是能感覺到她像小貓一樣的饜足的神情。
這人還挺有趣。
一個外地人,敢來深山老林裡一個人自拍;
隻有她自己,怎麼感覺動作表情都這麼豐富。
遇到舒服的陽光直接就在森林裡躺下了,也不像彆的遊客鋪個野餐布或者墊個紙巾什麼的。
其實,在阿克的世界裡,還有一個“外地人”也是這樣的,那是阿克的母親。
一直到很久之後,他打著哈欠從氈房裡出來,隨手拍了拍昨夜自己身上沾著的絨毛,看見在他家夏牧場上的晨光裡,母親和這個女孩並肩而坐的背影,他才產生了這樣的記憶鏈接,原來早早就注定了。
陽光沒一會就散去了,女孩跪在地上正打算把相機收起來,好像又看到地上有什麼東西,蹲在地上看了好一會。
接著站起來穿上外套,扛著三腳架就往森林深處走去,光影落在她的身上,恍惚得像是一個夢。
阿克從高處走下來,女孩剛剛躺著的位置,青翠的草地上有一朵黃色的小花,這是河穀裡最常見的小黃花,層層疊疊的細長的花瓣。
不知道為什麼,這裡偏偏隻有一朵。
這朵花出現在這裡好像合情合理,但是隻有孤寂的一朵,又好像格格不入。
王佳慧本來灰心喪氣的,一個人旅行想拍點好看的照片怎麼這麼難,要麼歪了要麼糊了,勉強幾張背影還算是尚可。
但是意外闖入的陽光真是不錯呀,在無人的森林裡踏踏實實躺上一會,四處明晃晃的,不用顧及彆人的行程和想法,就好像一顆被人遺忘的行星,遙遠並且孤獨,安靜並且自由。
剛剛走出森林,手機就有信號了,前一步是草原,後一步是森林,所以到底信號是以一種什麼樣的形式被傳導的呢?明明她去過更高的山,更遠的海,卻沒想到,有這麼一天信號的存在如此直觀。
王佳慧定的房間在一樓,是最拐角的一間房,彆的房間都隻有窗戶,而這間房隻有正麵的落地玻璃門,既可以從裡麵經過走廊進入房間,也可以直接從外麵進去。
她定這間房的時候還很好奇,為什麼景觀這麼棒的房間卻比彆的房間都要便宜,一直到前台圓臉姑娘隻給她送來了取暖器和厚被子,她才知道原來玻璃牆的缺點就是不保溫,晚上會冷。
但是沒關係,王佳慧還是很喜歡這裡,她在落地窗前,曬著太陽,坐在地板上聽著音樂,一直到外麵的世界被敷上一層淺淺的橘黃色,朱爾爾來敲門邀請她一起去吃晚飯。
“我剛剛跟他們老板打聽的,村裡有幾家小館子,咱們去吃點吧,今天也懶得做了。”
王佳慧欣然同意,雖然民宿是可以使用廚房和餐廳的,她也沒打算真的自己動手,她可沒打算委屈自己的腸胃,自然要吃遍美食才能心滿意足。
兩個人順著沿著水泥路,找了一家距離民宿的最近的小飯館,不大,但是很乾淨。
老板娘高挑纖細,看著四十多歲的樣子,戴著粉色金邊並且垂著粉紫色塑料流蘇的頭巾,常年風吹日曬膚色黑裡透著紅,五官漂亮清秀。
不過她的聲音倒是低沉憨厚,和長相形成了反差,西北口音重極了,說每一句話總是拖一個音節-喂
你們吃點啥。。。喂。。。
要辣子不要。。。喂。。。
烤肉幾個。。。喂
點多啦。。。兩個丫頭子吃不完的。。。喂
那個凳子不結實,給你換一個。。。喂
王佳慧正在對著美食進行相機消毒,外麵一聲大嗓門差點嚇得她把手機扔到麵盆裡
“馬得花!你有饢沒有!”
“有的,給你裝上!”老板娘拿著一袋子饢小碎步跑著出去了,頭巾上的塑料流蘇嘩嘩的響。
“哎呀,你急啥嘛,要過期了嘛。”外麵的大叔衝她喊
“那你不急,你喊啥,不能慢慢說嘛!”老板娘一本正經
王佳慧和朱爾爾看著熱鬨,兩個人相視一笑,他們好像天生有一種慢半拍的質樸幽默。
烤肉,丁丁炒麵和拉條子,都很好吃。
老板娘看著兩個人吃完了一桌子菜,頗為感慨
“城裡來的小姑娘也能吃得很呀。”她又提了一壺茶過去
“茶,刮油,不長胖。。。喂”
“謝謝,馬姐姐,對吧。”王佳慧被她一句“不長胖”逗樂了。
“哎呀,你這個丫頭子喂,你認識我?”
“沒有,我們剛剛聽到外麵的大哥叫你呢,這幾天少有的我們能一下子記住的名字,哈哈哈。。。”
“是的是的喂,我叫馬得花,你們叫啥名?”
“我叫王佳慧,她是朱爾爾,我們來這裡旅遊的,住一段。”
“好的嘛,王。。。佳慧,朱二二。。。你們都好看的,可愛的。。我去給你們切個哈密瓜喂。。。”馬得花轉身進了廚房
“她剛剛是叫我,二二?”朱爾爾想確認一下沒有聽錯
“口音啦。。。”
吃完飯,天還大亮著,兩個人一直走到村裡,這裡還住了不少人家的樣子,有的是破舊的水泥房,也有已經建起了氣派的二層小樓,院子裡還停著汽車。
順著河邊指示牌上有個文創街,他們走過去,發現那是一片紅磚的小洋房,但是七八成都是關門的狀態。
兩三家經營著文創和咖啡,最熱鬨的一家,裡麵也不過五六個遊客坐在店裡。店主自顧自在咖啡機前看書,音樂是消沉冗長的爵士樂,令人昏昏欲睡。
據說縣城的晚上才熱鬨呢,但是王佳慧直接忽視掉了朱爾爾的建議,她想回房間好好休息,朱爾爾隻好說,那你明天陪我去騎馬吧。
騎馬,那是可以的。
站在房門外的王佳慧一摸口袋,壞了,房卡呢。。。
又是丟三落四的老毛病,她歎了口氣,去前台找那個喜慶的小姑娘,等等,小姑娘叫什麼來著,辛巴?
她站在小姑娘麵前,兩個人圓臉的女孩,一白一黑,誠懇地對視,期待著對方說點什麼,王佳慧終於放棄了想名字這回事
“你好,請問你是叫?不好意思,我沒記住。。。”
“你好,我叫森巴提,你看。。。”森巴提飛速從桌麵的文件夾裡拿出員工手冊,真摯的翻到了第三頁。
王佳慧看到了漢字,終於記住了,她鬆了一口氣。
“你好,森巴提,我是住在1005的客人,我叫王佳慧,實在不好意思,我找不到房卡了。。。”
“哦哦,沒事,我有備用的,我先給你,你找找,找不到明天我再跟老板說,換個就行。”森巴提鬆了一口氣,這個姐姐下午辦理入住的時候表情可嚇人了,很像嚴肅的數學老師。森巴提覺得這一定是個不好惹的客人。她當時隻敢和另一個同行的高個女孩說話。
下午她看見女孩一個人要出去的時候,她本著職業要求,想問問女孩有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這個女孩隻是麵無表情用最客氣的詞,嚴肅地問她,
請問前麵得森林能去嗎?
能。。。能去
謝謝。。。
然後女孩頭也不回的走了。
剛剛森巴提正在玩手機,突然女孩出現在了自己的麵前,她嚇得馬上站了起來。
雖然她比女孩高了一個頭,但是氣勢完全輸掉,女孩也不說話,低著頭在思考著什麼,再次抬頭的時候,那寒星一樣的眼睛竟然變成誠懇又委屈。。。太不可思議了。
更讓森巴提驚訝的是她明明可以直接提出需求,但是她卻選擇先記住自己的名字,這是一種溫暖的被人尊重的感覺。
王佳慧放心了,她覺得自己的運氣怎麼感覺好起來了,本來她想著肯定至少挨上些埋怨,沒準還得賠點錢,沒想到這麼好說話。
她很不好意思的笑,眼睛眨巴眨巴著看著森巴提好像在說,給你添麻煩了。
怎麼會有這麼反差的人,森巴提看呆了,還是這張臉呀,為什麼突然這麼。。。甜。。。這種羞澀但是喜悅的神情她隻在十幾歲的小姑娘臉上見過。
“怎麼了?我給你添麻煩了嗎?”
“沒有沒有,我去給你開門。。。”森巴提想想還是補充了一句“你笑起來好看著呢!”
王佳慧很不好意思的笑笑,看起來,她可能又因為麵無表情嚇到人了。。。其實大多數時間,她隻是在發呆而已,但是彆人卻覺得自己在生氣。
這麼多年,也不知道被誤會了多少次。也是好事,可以阻擋大多數,沒有緣分的人。
王佳慧和朱爾爾到馬場的時候,場麵熱鬨出乎意料。
她們明明這兩天沒看到什麼人呀,為什麼這裡這麼多遊客。馬場距離民宿不遠,走著去也就三十多分鐘就到了。規模也超過了王佳慧的想象,兩個規整的長方形馬圈是按照標準賽馬場地的大小建造的,隻不過這裡的地麵是黃土和草地,其他的和電視裡那種室內的賽馬場差不多。
中間一條兩米寬的土路直通聯通了兩個馬圈的木板搭成的木屋,木屋的正麵是一個個關起來的小窗戶,繞道背麵就明白了,是一格格馬房。
馬場西麵看著是用圓木搭成木屋,應該就是辦公的地方,最左側還有一個谘詢售票窗口。現在,窗口正排著隊,裡麵有幾個大叔忙著寫票據,然後分配領隊。
上馬的區域,幾個小夥子用十分有限的普通話叫著號,另外兩個女孩正在幫旅客穿戴護具,不遠的山坡上,還可以看到剛剛離開的馬隊。
王佳慧打起了退堂鼓,她不太喜歡人多的環境。朱爾爾還是決定去打聽一下排隊的時間,王佳慧繞道馬房後麵,她也進不去,就是純屬好奇。
裡麵十來個小房間都是空的,隻有最拐角,有一匹威風凜凜的純黑駿馬。
她好奇的走過去,那匹馬真的漂亮極了,身高腿長,肌肉發達分明,皮膚像是純黑天鵝絨一般的質地,墨色的鬃毛被修剪的整整齊齊閃爍著幽光。
明明是一匹馬,但是滿臉寫滿了桀驁不馴,看見有人靠近,它鼻子一張一合,警惕的把耳朵背過去,王佳慧剛想再靠近一點,有個人喊住了她
“小心點,他脾氣很差。”
王佳慧猛然停住了腳步,轉過身,逆光裡站了一個高大的青年男人。
男人穿著米色圓領亞麻襯衣,兩邊的袖子隨意卷著,手裡領了個紅色的塑料桶,深色牛仔褲,腿上綁著騎馬的護腿,寬肩窄腰,修長結實。
王佳慧有點犯嘀咕,他的普通話標準,聽不出一點口音,健康的膚色和棱角分明的方臉,狹長的眼睛是上揚的內雙,睫毛纖長卷翹,明明是頗具野性的臉,卻是內斂穩妥的氣質。
王佳慧還歪著頭琢磨,她隻是想搞明白這個男子的民族屬性。
男子卻紅了臉,他輕咳了一下,走上前,站在了黑馬和王佳慧中間。
那黑馬看到他,主動把腦袋湊了過去,先探看了一下男子拿著的桶,發現桶裡是空的,黑馬發出來不滿的像是打噴嚏一樣的聲音,把腦袋轉了過去但是沒挪步,好像在等著男子做出解釋。男子笑著拍了他兩下,輕聲嘀咕了兩句,黑馬就被哄好了。
男子轉過身對王佳慧說
“不好意思,這裡不接待遊客的,想騎馬可以去前麵的售票處。”
“哦哦,不好意思,前麵人太多了,我閒逛過來的,好帥呀。。。”
“啊?”
“我。。。我說馬。。。”王佳慧訕訕地指了指黑馬
“哦哦,是,他混血馬,他媽媽是英國馬。所以你看他腿長,耳朵大,很漂亮”
“它叫什麼名字?”
“它叫玉米。”
“就是吃的那種玉米麼?”
“對呀”
“挺好的,糯玉米就是黑色的。”王佳慧說完這句話就後悔了,她是不是好幾天沒和人好好說話了,怎麼這麼尷尬。
男子毫不介意的樣子,客氣地問
“你呢,你叫什麼?”
“我,我叫王佳慧。”
阿克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感覺最近在哪聽過。
“你好,我叫阿克庫爾,他們都叫我阿克,這個馬場是我家的。”
“哦哦,挺好的,看著挺正規的。。。”王佳慧確實覺得這裡和她一路見到的招攬野騎客人的木棚子不太一樣
“你到這裡旅遊?”
“對。”
“剛來嗎?好像沒見過你。”
“今天第二天,我就住前麵那個河穀民宿。”
“哦哦,我想起來了,你一下子訂了兩個月房?”阿克終於想起來,民宿營業三年了,這是第一個長住的客人,打電話過來口氣相當商務,直接要聊個“長住合約”。
森巴提壓根處理不來,隻能他親自上。電話那邊的人用詞客氣,語氣冰冷,並不是很好說話的樣子。阿克也不得不拿腔拿調,他掛下電話的時候,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個星級酒店的大堂經理。
“應該,是我吧,哦,你就是那個給我打電話的老板,我以為是app的客服呢,播音腔呀。”
“我也沒想到是個小姑娘。。。”
“你多大。。。”王佳慧歪著頭問
“我26了。”阿克認真回答
“我,32了。”王佳慧笑的一臉得逞,特意加重了“我”,言下之意,你這個小屁孩裝大人,我這個小姑娘也比你大。
阿克明顯愣了一下,他才想起來登記信息,她確實是比自己大六歲。。。
奇怪的勝負欲,他清了清嗓子
“你今天還騎馬麼?”
“應該不了,人太多了,我看你們一個小師傅後麵拉一串,感覺也顧不上我,我要是走丟了怎麼辦。”
“現在是旺季,我家也沒這麼多馬,都是本地牧民自己家的,讓放假的小孩來賺點錢,他們帶著都是自己家的馬,聽話著呢,也不會讓你們自己騎的,都拴著繩呢。”
“那就更沒意思了,我想自己騎。”
“你騎過麼?”
“嗯。。。騎過景區的。。。”
“那不叫騎馬,那叫坐著不動,騎馬哪有這麼簡單。”
王佳慧想了一會,認真的問
“你們這裡能學麼?”
“嗯。。。我們好像還沒有專門開展這個項目,一般要是遊客不多的時候,我們自己的教練會教點。。。”
“那,我能學麼?”王佳慧一臉懇求。
阿克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這算新項目?那誰來教呢?
“我可以付學費,你看,我住你們民宿,還是長期的,我還在你們這裡學騎馬,你給我一個優惠的價格唄。。。”
阿克眨著眼睛看著麵前的姑娘,她怎麼又直接就開始談價格了,自己好像還沒答應吧。就好像她訂房的時候,她甚至沒問,你們這裡能不能提供長期房間。。。
阿克仔細想了一會,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她長住,時間倒是不緊張。
“也不是不行,隻是我們假期太忙了,我們這裡的教練都有遊客提成,我也不好讓他們放棄這個錢來教你,我來教你,費用就按照三線城市馬術課的標準,肯定把你教會,行麼?”上大學的時候,他做兼職乾過教練,應該問題不大。
“請問,三線城市馬術課的標準。。。是多少?”王佳慧有點心虛,馬術課,聽著就是很高端很燒錢的項目。
阿克垂眸一笑,看起來人還是要見麵,怎麼電話裡這麼嚴肅的人是這樣的。
“8000,每次一個半小時,20節課,包你學會,行嗎?”
“可以!現在就簽合同!”王佳慧本來預計著,他大概會獅子大開口,按照這裡的價格,三小時500,那小夥子還算是實在。
“好。。。”
“我還有個要求,我能騎它麼?”王佳慧指了指玉米。
玉米感覺有人在指著他,竟然直接就把頭湊過來,耳朵背過去,還抬起了一條後腿。
阿克趕緊安撫他,也不知道跟他說了什麼,玉米直接扭過身體,一副不跟你計較的樣子,用屁股對著王佳慧。
阿克有點為難“你也看到了。。。這個恐怕,不行。。。今天這麼多遊客,馬都不夠用,之所以他還在這裡,就是因為他烈得很,彆說你,就算是我們這裡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人都不能騎他。”
“他的主人也不行嗎?”
“他的主人當然可以。”阿克語氣裡隱隱的驕傲
“你是他的主人?”王佳慧一下子就明白了
“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王佳慧臉上掛著笑,心裡想,真的是夠臭屁的。。。
有什麼了不起,說不定我天賦異稟,有一天,我也能騎它呢!
馬場沒有這樣的樣本的合同,阿克臨時自己編了一份,他倒是熟稔的很,兩三下就打好了一份新的合同。王佳慧覺得這小子是不是在騙自己,如果他們沒有接過這樣的客人,他怎麼這麼熟悉內容。
但是她沒問,隻是更加仔細檢查合同的內容,這小夥子看上去精明的很,彆被騙了。
王佳慧看合同的時候,朱爾爾已經依靠她超高的社交能力,插隊騎上了馬,她遠遠朝王佳慧揮揮手,沒多久就消失在了山路上。
“你朋友?”
“算是吧,才認識幾天,住我隔壁.”
“你們咋不一起?”
王佳慧猶豫了一會,看著遠方
“隻是相遇而已,未必是同行人。”
阿克側著頭看著王佳慧,她神色淡然,這話倒是有點意思。
“恩,也對.”
第一節馬術課特意約在了兩天後的七點半。那個時間的遊客幾乎已經都離開了。
阿克從馬房出來,看見王佳慧穿著黑色的瑜伽褲,黑色的長袖緊身訓練服,帶了一個黑色的登山帽正隔著籠子和一匹奶黃色的小矮馬說話。
她像哄小孩一樣夾著嗓子問小馬
你叫什麼名字?你幾歲了?你怎麼這麼矮呀。。。
哪怕小馬根本沒辦法回答她,她也樂此不疲,還大著膽子用手輕輕摸了一下小馬的鼻子。小馬著急的拱著腦袋,一個勁想確定,你到底有沒有胡蘿卜呀。。。
“他叫北極星,6歲了。。。他要是能回答你,那我啥也不用乾了,直接送去展覽。”阿克走上前去,伸出手掌,裡麵有一顆綠色的葡萄,小馬歡喜的一下子叼走了。
王佳慧抬起頭衝他打了個招呼,她因為和小馬互動的喜悅笑顏還未散去,全身的黑色並沒有讓她看起來暗淡,反而更加凸顯了雪白的皮膚。
阿克一時間晃了神,他好像無意間撞上了一隻滿臉是好奇的小鹿。“小鹿”看見阿克,禮貌的問好,客氣平和,收起了童真的樣子,兩個人打完招呼也不知道要說點什麼,王佳慧隻好找點話
“那個。。。馬可以吃葡萄?”
“恩,可以,看品種。”
“所以,什麼樣的馬可以吃葡萄,這種矮的?”
“我說的是葡萄的品種。。。沒有籽的可以。。。”
“原來如此。。。”王佳慧有點尷尬的笑笑
“我去準備,你去外麵等我吧。”阿克才想起要上課了。
阿克牽出來一匹棕色白蹄子的馬。
“他叫達利,14了,是一匹退役的賽馬,你用他吧,很安全的。”
阿克拿過來一個上馬凳子,王佳慧想了一會,問他,“我能自己上去嗎?以後都要自己上的。。。不能隨時帶個凳子吧。”
王佳慧仿佛都已經開始幻想自己能獨自策馬揚鞭的那一天了。
阿克挑了挑眉毛,把上馬凳用腳勾到一邊,抱著看熱鬨的想法,他倒要看看這個姑娘怎麼上去。
王佳慧深呼吸,極力用左腿去夠馬鐙,試了好幾次,馬鐙反而被她踹得晃晃悠悠。
這個馬鐙太高了,終於,踩住了,她馬上夠住鞍環,一個翻身上了馬背。
可以呀。。。腿和胳膊都挺有勁。。。阿克在後麵點點頭。
“害怕嗎?”
“怕我就不學了,放心,我膽子大!”
“行,先帶你溜一圈,看看你的馬感怎麼樣。”
。。。
阿克沒想到,王佳慧倒是一個肢體平衡和理解能力都可圈可點的人。
他幾乎沒費什麼功夫,隻是簡單描述,她就明白了什麼是起坐打浪。
他本來想先介紹,再示範一次,沒想到她一秒鐘都不耽誤,直接身體力行,在靜止的馬背上特彆規範得完成了他描述的動作。
王佳慧睜著圓圓的眼睛詢問得看著他
“是這樣嗎?”
“是。。。”
“這不就是,在馬上扔壺鈴嘛。。。”王佳慧自顧自嘀咕
真的讓馬跑起來,又是另一回事了。。。她有她的節奏,馬有馬的節奏。
王佳慧混亂了,怎麼騎馬這件事和她之前的理解都不一樣呢,胳膊隻是保持平衡,不能發力。她覺得被馬顛得一塌糊塗的時候,阿克鼓勵她乾得漂亮。
她覺得順利的時候,阿克就衝她喊,你反了,再顛回去!坐坐,再起!
一節課過去,她的衣服和頭發全被汗濕了,真的不是累的,是混亂的。。。
阿克叫停了達利,王佳慧剛準備下來。
“等一下,不要這樣,很危險。”他指了指王佳慧踩著馬鐙的腳,“你下馬的時候,直接踢掉,不然萬一你下來的時候馬受驚了,他會拖著你走的,你下來,我扶著你。”
王佳慧的四肢幾乎都被顛麻了,她甩開兩個馬鐙,翻身的下馬的時候,腿控製不住地顫抖,她一下子沒注意,直接掉進了一個結實的懷抱裡。
王佳慧聞到一股被太陽炙烤過得清冽皮革香氣,她結結實實被扶住。
在確定了她能踏踏實實站住之後,阿克鬆開了胳膊。
黃昏的太陽也沒有多溫柔,兩個人都被曬的有點臉紅。
“很好了,很好了,已經學得很快了。”阿克還是給了她一些鼓勵,他說的也是實話,她確實是很有悟性,唯一的問題就是缺乏運動,體能好像跟不上。
“謝謝,確實挺不容易的。”王佳慧極力控製住顫抖的手,也不能太丟臉。
“你晚上和我們一起吃飯吧,我們民宿有員工餐,就是大家隨便吃吃,我看你這樣,晚上還是少出去吧,多休息。”
“這樣有點不好意思。”
“沒什麼的,多雙筷子而已。”
“好。。。”
阿克卸了馬,跟值班的小夥子交代了兩句,和王佳慧一起往民宿的方向走。
夕陽下,一個高大舒展的身影,一個一瘸一拐的身影,並肩而行。
“這裡麵是啥,不輕呢”阿克掂量了一下幫王佳慧提著的包。
“相機。。。”
“你隨身帶相機?”
“這風景太好了,帶著踏實。”
“那你也沒拿出來呀。”
“今天,就算了吧。”王佳慧的胳膊已經抬不起來了
“你胳膊疼,就說明你胳膊用力了,這是不對的。”
“恩,一開始控製不住。。。”
“胳膊的力量是很有限的,手的力量也是。有限的力量也代表有限的支出,所以我們為了偷懶就習慣了依靠胳膊和手,這是很正常的,慢慢就好,慢慢你就知道怎麼用核心的力量了。”
“你小小年紀,說話還挺有道理。”
“我不小了。。。”“是哦,來接我們的大哥,叫。。。庫。。。什麼”
“庫恩彆克。。。”
“對,他好像和你差不多大,他說都有小孩了。”
“對呀,我們這裡,像我們這個年紀,都差不多結婚了呢,不過他比我大一點。。。我們一起長大的。”
“那你有幾個孩子了?”
“我還沒結婚。。。”
“哦。。。那你挺晚的。。。”
王佳慧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唐突,好好的問這個乾嘛。
“對不起哦,我沒彆的意思,不應該打聽你私人的事情的。”
“沒事嘛,大家聊聊挺正常的,你結婚了?”
王佳慧把帽子往下拉了拉,擋住了自己的表情
“沒有。。。”
“那你才叫晚呢,哈哈哈,我這就找回來了。。。對吧。”阿克嘻嘻哈哈的打趣她
王佳慧頓了頓,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搖了搖頭低著頭笑笑。
參加了一頓簡單的工作餐,王佳慧總算把人都認齊了。
老板阿克庫爾和彆人合作開了這個民宿,他的合作夥伴是他爸爸的好朋友,隻是出資而已,經營管理都是阿克庫爾親力親為。
他自己還有一個特產的生意,有一個小店鋪,現在主要就是靠網店。
馬場的老板是他爸爸,他爸爸常年在外工作,他有空的時候就幫忙管著。
大多數時候,還是要靠馬場的老夥計,阿依彆克大叔。
前台小姑娘森巴提是本村小姑娘,她還要負責一些雜活。
司機庫恩彆克大哥,也不僅僅是司機,他還管采購物資。
每天都有一個村裡的大嬸來大掃除。民宿開了三年了,生意不好不壞。
聽他們說,今年倒是有好起來的跡象,至少河穀的遊客比往年多了好幾倍。
不知道怎麼了,王佳慧總覺得,阿克庫爾和大家坐在一起的時候,既和諧又孤獨。
他明明好像很熟悉每一個人,一點也沒有老板的架子,很主動的幫著他們收拾桌子,從廚房端菜。中途電話響起,這本是森巴提的工作,但是他理所當然的去站起來去處理,森巴提也是安之若素的樣子,並沒有屬於員工的誠惶誠恐。
他好像很清楚每個人的口味,落座之後,不聲不響把蒜遞給庫恩大哥,把雞肉調整到森巴提麵前。被自己的員工打趣也完全不在意。好像所有人都可以得到他妥帖的照顧。
但是好像,又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淡漠,或者說,他周身的氣質略顯得格格不入。
王佳慧累極了,想著晚上早點睡覺,她吃得很少,但是一碗一碗的給自己續奶茶,終於喝空了一個小奶壺
“你喝得慣?”阿克把空壺接過來,拿出保暖瓶又重新續上。
“很好喝呀,很香,不膩。”
“我很少看到外地人能喝鹹奶茶的。”
“真的嘛。。。但是我覺得好像這裡的又不太一樣,好像,有股丁香的味道。。。是這裡的特色?”王佳慧的每一項感覺都很靈敏,除了痛覺。
阿克隻是低著頭笑,把奶壺灌得滿滿的,又給王佳慧倒上一碗。
“這是我們的特色。。。隻有我們老板,喜歡在裡麵加奇奇怪怪的東西。”
“這是你做的?”王佳慧有點驚訝
“對呀,你要是想喝,早上就直接來廚房倒。”
“你是不是還加了胡椒。。。”王佳慧又砸吧砸吧嘴
“你可以呀。。。秘方都要被你喝出來了。”
“享福命,隻喜歡吃,不喜歡做。。。”王佳慧擺爛一般往椅背上一靠
其他人哈哈一樂,隻有森巴提羨慕的看著她,怎麼能這麼理直氣壯的承認自己懶,但是不惹人討厭呢。
平靜的日子讓人變得愈加懶散,王佳慧好像隻做幾件事
吃飯,睡覺,畫畫,獨自遊蕩,拍照,騎馬。。。
她現在經常參加民宿的“員工餐”。大家也漸漸習慣了這個充電一整天,輸出半小時的姑娘。她的輸出的時間雖然簡短,但是格外有意思。
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在她的形容下,總是讓人感覺到新鮮又有趣。
最讓人喜悅的,大概就是她是真的很給情緒價值,彆人說話的時候,她總是會注視著彆人的眼睛,認真的聽著。聽到有趣的地方,她會笑得極可愛,莫名的讓周圍的人都心情愉悅。
阿克默默觀察她幾次,他猜測王佳慧的“善於傾聽”可能隻是出於她的文明教養。
有些時候,她並不是真的感興趣。比如,如果她僅僅是出於禮貌,她就會很刻意的看著對方的眼睛,跟隨著對方的反應來判斷自己應該是笑還是點頭,這個時候,她的笑會露出牙齒,眼睛會彎成月牙,但是眼神還是淡淡的。
但是如果她真的感興趣並且充滿喜悅,她會暫時失去表情管理,眼睛會眯成“小海豚”,玻璃珠一樣的眼球裡隻有寒星的明亮,但是全是笑意。
她的眼睛會笑。
慢慢步行的距離已經漸漸不能讓她滿足了,她想去河穀的最深處。
上馬術課的時候,她總是格外認真,多年應試教育的習慣她總是習慣性歸納總結,試圖找到什麼規律來對抗技術上的不足。她著急的問“阿克教練”
“你總說我反了,反了是什麼感覺?”
“反了,就是反了。”
“那我怎麼知道我反了呢?”
“你騎多了就知道了。。。就是,不舒服。。。”
“可是我覺得我還行呀。。。沒有不舒服呀。”
阿克想了一會“你有沒有覺得你太堅持了。。。就是,如果你不舒服,你可以說出來,不必忍住的,你不舒服,你覺得扛一下就過去了,這樣你可能會隻記住錯誤的感覺的。”
王佳慧在馬背上,一下子呆住了,就好像被人點了穴位一樣。
通往身心自由的道路,實現經濟獨立,精神開悟,學會某些技能的道路總是漫長又孤獨的,但是被動忍耐痛苦就簡單得多了。
隻要忍受,受著,熬著就可以了,這就是王佳慧,這幾年在做的事。
王佳慧還沒有緩過來,阿克催促著馬兒再次動起來,可是王佳慧再也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了,她好像不再是個人類了,她像馬匹上馱著的貨物,放棄了掌控和技巧,隻是被動的在馬背上顛簸著。
“你是不是累了,今天要不算了吧。。。”
“行,不好意思,我好像狀態不好。。。”
“恩。。。咱們時間還沒到,要不,我帶你去山上看看,你昨天不是說想去看個夕陽嘛。”
“方便嗎?”
“這有什麼不方便的,我這會也沒什麼事,正好我也溜溜玉米。。。你先下來,等我一會。”
阿克騎著玉米,拉著馱著王佳慧的達利。
玉米多次試圖跑起來,都被阿克壓製住了,現在不高興得搖頭晃腦哼哼唧唧。
王佳慧的心情倒是轉好了,這一路的風景好極了,有草原,有雪山,還有一片白樺林,林子生的筆直挺拔,那些綠色的葉子飄蕩在白色的樹林裡,逆著光還能看到空氣中起起伏伏的灰塵顆粒。
白樺林的儘頭是兩條在此彙合的小溪流,水流把那些石頭全衝刷成了圓形,阿克帶著玉米和達利走進了小溪裡,水流剛好沒過了馬蹄,他讓王佳慧把韁繩放了,兩匹馬低下頭來喝水。王佳慧這才觀察到,這水底沒有苔蘚,水流乾乾淨淨,晶瑩活潑。
馬兒喝夠了水,他們又繼續上坡。一隻鷹低低掠過山穀,再上升而去,任何鳥類的飛翔美觀程度都不如他們,他們在天空停頓的刹那,有力的揮動自己的寬大的翅膀,身子便傾斜著陡然向上,似乎他們的地心引力在天上。王佳慧注視著那隻鷹在藍天中消失成一點,讚歎道
“真美呀!”
“哪裡美了。。。”
“那裡都美,我真喜歡這裡。。。”
“待久了也沒意思。。。”阿克拍了拍玉米的脖子,他的語氣不像是無病呻吟,仿佛真的是這麼想的。
一直黃色的蝴蝶在達利的頭上盤旋,王佳慧伸手去抓,肯定撲了個空,那隻蝴蝶緩緩下降,飛去了旁邊的草地。
“你看!這還有蝴蝶!”王佳慧興奮的指著蝴蝶向前麵的阿克喊著
蝴蝶,這有什麼奇怪的,有花的地方就會有蝴蝶呀。
阿克頗為好奇的看著王佳慧因為興奮而發光的眼睛,蝴蝶而已,她怎麼高興成這樣。
彼時已經接近黃昏,他們終於到了山上,碧綠的草原像地毯延伸到天際,羊群點綴在地毯上,在一片視野極佳的地方,阿克先下馬,又來扶王佳慧
“怎麼樣,屁股疼嗎?”
“還行。。。”
“說真話。。。”
“有點。。。”
“就這裡了,等會,就有夕陽了”阿克找了塊沒有羊糞的草地上坐下。
“你不用管馬嗎?”
“不用。。。他們不會跑的”
“這麼乖呀。。。”王佳慧用手去捏達利軟軟的鼻子。
王佳慧的手真軟呀,比那些平時捏自己的男人舒服多了,達利受用極了,把碩大的馬頭強行塞進了王佳慧的懷抱裡,搖頭晃腦的蹭她的衣服。
王佳慧直接一把摟住,逗著達利玩。
玉米氣得在旁邊一邊刨蹄子一邊哼哼,怎麼會有這麼不知廉恥的馬,真丟馬!怎麼沒人來摸摸我。阿克聽到了動靜,仰著頭閉著眼無奈的歎了口氣,站起來拍拍褲子,用兩隻手放在玉米的鬃毛上快速得抓撓著,玉米舒服得直哼哼。
天空漸漸浸染上一層柔和的橘黃色,無儘頭的草原好像變成了黃金綢緞延伸到天空。
太陽將要沉沒了,大地正在脫離白晝,頒布孤獨。
阿克看著王佳慧,她正無儘溫柔得撫摸著達利的腦袋和脖子。
發現阿克正在注視著自己,她抬眸,阿克卻不好意思的轉過臉,背過身,看著這餘暉灑金的大地。
對於王佳慧來說,她受了這麼多城市裡的傷,來到這片土地,自然沒有不美的風景,她看到草原驚歎,看到森林好奇,看到羊群興奮,看到馬兒溫柔,就連蝴蝶,都會讓她心生歡喜。
這樣的黃昏,王佳慧不知道期待了多久,阿克不知道經曆了多少次。
但是他卻常常懷疑,這就是他的世界麼?
曾經他以為自己是不愛這裡的,不愛這裡的寂寥無人,不愛這裡的荒野無聲,不愛這裡的哈通八卦。。。
但是他不是沒有走出去過呀,為什麼他身處繁華世界的時候,又會在夢裡不停的回到這裡。
無人可以分享那些夢。其實夢本身也是說不得的,說了猶如搖晃過的雞尾酒,倒出來的時候,所有的細節都渾濁了。
現在,王佳慧“帶領”他看了草原,看了森林,看了鷹,看了蝴蝶,看了這些本來就環繞在他四周的一切熟悉的陌生,就好像,有人看到了他這些夢一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頓時覺得鬆快多了,原來,他也是,愛著這裡的吧。
“你看!鹹蛋黃!”王佳慧突然興奮得叫起來,她指著懸浮在地平線的紅日,一時間也隻想到了一個鹹蛋黃來描述而已,但是準確真切。
阿克順著她的指著的方向看去,那真是一輪漂亮的落日,照得他眼底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