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棱鏡樂隊

王佳慧對飛機的恐懼，是從一個人坐長途飛機開始的。

那些年，她一個人來往南北半球，獨自對抗飛機外麵隻能看到紅綠閃燈的黑暗世界和赤道上空的混亂氣流。每當安全帶警鈴響起的時候，就會有一種，生命脫離身體被懸掛在彆處的恐懼感。

顛簸本身帶來的不適遠遠比不上等待顛簸帶來的痛苦。

小小的顛簸，就好像開車壓過一個小石子，不去刻意感受就會忽略；中等的顛簸，就很像曾經綠皮火車開始加速並且突然經過一個轉接軌道，但是你還知道自己在地麵；最令王佳慧無法接受的就是顛簸伴隨突如其來的失重，蒙著眼坐過山車，既無法提前準備開始，也無法看到還要多遠結束，飛機巨型的鋼鐵大鳥，使勁砸向每一個人，用力拖拽每個一人，失重可能突然結束，可能突然開始。

拋去顛簸和失重，這座本身的巨大孤島也讓王佳慧覺得害怕。

就算是空客380，世界上最大的單體客機，在碧色長空中，也渺小的如同螻蟻。

幾年前，很少有飛機能鏈接wifi。艙門關閉，意味著，與世隔絕，就連飛機的自媒體係統，都是些陳舊得略帶潮濕氣息的電影和音樂。

王佳慧在飛機上看過皚皚白雲，疾風驟雨，晚霞落日，旭日東升。

那些時候，都是她一個人。這個世界的所有秘密，好像就在那個圓形的舷窗之外，王佳慧看呀看呀，什麼也看不懂，舷窗保護了秘密，無論是宇宙的，還是王佳慧的。

這次的旅程，四個半小時，不遠不近，雖然是心之所向，王佳慧還是會有點緊張，飛機像車輛一樣滑行到指定位置變停了下來，然後就是突然的加速，世界，就傾斜了。。。

王佳慧控製不住深呼吸，聲音似乎驚動了旁邊的人

“你緊張？”

“有點。”

王佳慧緊張偏過頭回答，餘光還是盯著窗外。

旁邊的男子看上去是個年輕學生，黑色上衣，柔順的頭發，帶著個黑框板材眼鏡。他摘下一側耳機，看著旁邊這個看起來很緊張的姑娘。

“嗯，我就是有點怕顛簸。”王佳慧訕訕地笑

“沒事的，晃得厲害說明飛機在調整姿態，但是人確實會不舒服，你要是覺得失重，就抓著我。”

“嗯嗯，謝謝。”

現在是中午，天光大亮，可以看到窗外的風景，看見像雕塑一樣的雲。

這樣的好天氣，靠肉眼就可以預見顛簸出現，如果窗外飄來稀薄，但是流動速度極快的薄雲，顛簸就來了。

這一路飛機會經過那些王佳慧去過的或者是想去的地方，她坐在窗邊，可以隨時隔著雲端跟那些故地”重逢“。

身邊有個和善的，知道她害怕的人。反正，一切都是好的。

說起來像個笑話，過往的很多次，和她一起搭乘飛機的人總是敷衍的告訴她，飛機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然後就睡過去了。

即使是有人陪她坐飛機，還不是留她一個人

誰不知道飛機安全？再說，飛機就算不安全那又怎麼樣，王佳慧又不是怕那個結果

她怕失去了掌控力而已。

飛機漸漸熱鬨起來，旁邊的男孩吃飯正香，王佳慧要了一份冷食，壓低了鴨舌帽，戴上耳機，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裡，很多莫名的情緒就找上了門，遠離地麵就好像是遠離了壓製委屈的枷鎖。

這是一趟讓她無比期待的旅行，她可以在有限的時間裡，隻做自己。但是無力掌控的人生，沒有出口的生活，是逃不過去的障礙。

在巡航高度下的雲，簇擁成一團，白得刺眼，這些雲是並不存在的山脈。

其實，就很像她過往遭遇的那些困難留下的情緒。山脈何其沉重，連綿不絕，但是這些雲朵製作的山脈並不是真的存在。她的那些過去時的劫難已經過去了，隻是痛苦還是縈繞心頭。

她怎麼會怕吃苦呢？

大暴雨的森林，她可以一個人穿過；根本聽不懂的課，她學一遍再一遍；隻有破沙發的窯洞，她一坐就是一晚上；那些彆人計較在意的生活瑣碎，她全不放在心上；被人辜負的真心，她縫縫補補。。。

此刻，萬米高空中，她有時間回憶過往，才對堅強的自己產生了一些憐憫。

但是如果，故事的結局是苦儘甘來呢？

飛機飛過了西安，西寧，敦煌。。。每一站，都是王佳慧曾經站立過並且深愛的地方。

立誌要去西安上學的姑娘，沒有實現兒時的願望。

曾經祁連山下許下的誓言，就如同這世界上其他誓言，全都腐敗。

莫高窟的壁畫不能離開神秘的洞窟，就好像作繭自縛的人。

亂七八糟的思緒還未散去，飛機已經落地了。

王佳慧的計劃是從烏魯木齊一路遊玩到伊寧，然後再入住民宿。

和她一起拚車的還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女孩叫朱爾爾，她和王佳慧定了同一個民宿。

來接王佳慧的司機一天前就給她打了電話，王佳慧隻知道姓杜，聲音渾厚中有點羞澀，倒是沒什麼西北口音。

眼前的男子白胖高大，氣質就好像五官一樣，平和穩妥，看著不甚精明的樣子。

他不像彆人拿這個小牌子四處尋找要接的客人，反而是很自在的趴在不鏽鋼欄杆上，手裡轉動著墨鏡，怡然自得的等著，和王佳慧目光交彙的一瞬間，他笑眯眯的搖搖手，就好像見到了老朋友。

寒暄之後，兩個人就靠在欄杆上等其他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大哥，你怎麼認出我的？”王佳慧還是好奇

“哈哈，就是，感覺嘛，我開車也有年頭了，見的人不少。”

一陣沉默，王佳慧清清嗓子

“咱們，接下來什麼安排？”

“哦，一會我先送你們去酒店，明天早上接上你們咱們就出發，玩幾天，然後把你們送到伊寧，那邊有司機來接，不過，你咋在一個地方待這麼久？你有這個時間，整個新疆能玩一趟了。”

“我想找個地方安靜一段時間？”

“你是做什麼工作的，有這麼長的假期”

“我？”王佳慧愣了一下，對呀，她是做什麼工作的呢，一個沒有什麼核心競爭力的打工人，用一個學曆和外形撐起來的殼子把自己放在一個小隔間裡，每天打開電腦複製粘貼，把那些數字變成各種顏色的表格，數據處理工？王佳慧好像隻能這麼定義自己，而且，那也隻是過去了。

“我之前是坐辦公室的，失業了，拿了賠償，出來轉轉。”

“哦，不容易呀，不過你還小，發展前景還有的。”司機大哥有點不好意思，滿是歉意。

“我不小了，我三十多了”這下輪到王佳慧不好意思了，她一張娃娃臉，總是被人誤會。

“看不出來，你看上去也就是26,7的樣子”

。。。

王佳慧正打聽著烏市的吃喝，大哥餘光瞥了一眼出口，轉身搖了搖手，看起來是另一個女孩到了，大哥真的是。。。看的準呀，王佳慧由衷佩服。

迎麵走來的女孩，讓王佳慧一時間有點自卑。

王佳慧隻會選擇最舒服的打扮來對抗飛機帶來的恐懼。隻塗了防曬霜，腦袋上扣著鴨舌帽，穿著寬鬆的上衣和球鞋，活脫像一個大學生。

而那個女孩，身材纖細高挑，穿著白色辣妹的短上衣和牛仔短裙，筆直修長的小腿上能看到皮靴晃晃悠悠，長發飄飄，眉清目秀，容貌姣好，應該是很認真打扮過，嘴巴上的唇蜜還是亮晶晶的。

她熱情的打招呼，很自然把箱子遞給了司機大哥，一下子就和司機大哥聊得熱火朝天。

真正的社牛，大概就是這樣，隻一個晚上，這個女孩就和王佳慧熟悉得像認識了很久。

隻要給她們介紹一個逛街和吃喝的地方，兩個性格都不算太奇怪閉塞的女孩子就可以迅速熟絡起來。女孩自然伸出手擦掉王佳慧臉上沒抹勻的防曬霜的時候，王佳慧一瞬間簡直被凍住了，她對來自外界的肢體接觸，一直比較敏感。

但是，已經這樣了，就接受吧。

女孩叫朱爾爾，來自大熊貓的故鄉，是個有三萬粉絲的小網紅，這個數字很有趣，因為有三萬粉絲，所以她足夠養活自己。因為隻有三萬粉絲，她還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

女孩這次來新疆主要是帶貨，順道旅行，更新社交平台“歲月靜好”的生活來吸引粉絲。

王佳慧看著她嘰嘰喳喳的樣子，一邊高興，能有個性格好的女孩陪伴她，一邊又發愁，因為她已經沒控製住自己答應她晚上出來逛街，王佳慧本來的計劃，是在酒店好好休息的。她擔心，想象中自我的旅程，會不會又泡湯了。

但是萬幸，王佳慧還要在這裡呆上一段日子呢，她們總不會天天在一起吧。。。再說，她要的又不是與世隔絕，“露水友情”就剛剛好。王佳慧暗暗活動了一下臉上的肌肉，把自己的眼神轉化成充滿善意期待的樣子，往女孩的杯子裡添了點水。

現在，王佳慧眼裡那個自由的實體距離王佳慧越來越近了。

還沒有見到真的草原，天山山脈裸露出大地本來的顏色，山體上的肌理紋路就好像是一個巨人的暴起的青筋。

山路崎嶇，她後麵的朱爾爾和今早才見到的的攝影師男子，在顛簸中早早睡過去。

王佳慧抓著副駕位的把手，目不轉睛看著前方的窗外，她想親眼看著，她是如何抵達自由的。

司機杜大哥覺得對這個姑娘倒是充滿了好奇。

昨天在機場第一次見麵，他接機的位置正對著取行李的轉盤，那會他已經注意到了王佳慧。女孩子把自己藏在寬大的白T恤衫裡，墨綠色的鴨舌帽壓得很低，隻能看到清晰的下頜線。嘴唇烏紫，嘴角下拉，看著冰冷又嚴肅，周圍的人要麼身體前傾焦急等待行李，或者擺出鬆散的姿勢在刷手機，她卻站的筆挺，像鬆樹一般，在一群人裡格外紮眼。

他看著她十分吃力的把一個巨大的黑箱子從傳送帶上搬了下來，那個箱子至少有29寸，高度就達到了她的腰間，於是她索性彎著腰，雙手推著箱子往前走，笨拙又可愛。

她走近之後，抬起頭看著自己的時候，竟然讓自己看到了這麼一雙清澈漂亮的杏仁眼，瞳孔漆黑，整個眼珠瑩潤透亮，像是玻璃珠子一般。

女孩的臉色蒼白蠟黃，嘴唇烏紫發白，眼神疲憊，但是笑起來的時候，卻是一派成年人少有的天真無邪。

司機杜大哥從小生活在極美的自然風光裡，性格赤誠豁達，又有多年識人經驗，對王佳慧十分有好感，那是天然的對美好和純真的親近。

第二天的王佳慧，完全換了打扮。

利落的一身牛仔裝，束起頭發，化了妝，在酒店的大堂裡她靠著昨天的大箱子，歪著腦袋，不知道眉眼間哪來的不羈，看起來她想營造一種拒人千裡之外的叛逆感。

可是，真的叛逆的人是不會對著窗外流露出悲傷又期待的神情的。

杜大哥總覺得，她在尋找什麼，又好像，什麼東西在讓她等待。

朱爾爾很少這麼早起床，她不似昨天的穿戴整齊，而是戴了個巨大的墨鏡，一靠近越野車酒自顧自打開了後座的門。卻發現另一個同行的男子已經在占據了另一個後座。

年輕的小夥子一身黑衣，留著九十年代港風的長發，正在調試手裡的相機，看見兩個姑娘上車羞澀的打了個招呼。

王佳慧隻好艱難爬上了副駕駛，越野車本來有個腳墊，但是王佳慧偏偏想試試能不能一步上來，差點摔進主駕駛，不過這一摔，倒是緩解了有點冰冷尷尬的氣氛，也喚醒了一大清早大家的迷糊。

一車人互相寒暄，一開始還算是熱鬨，後來漸漸安靜。

王佳慧不免尷尬，她坐在“關鍵乘客位置”。不受控製地開始主動和司機大哥聊天，關於旅行，兩個人竟然頗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曾經的王佳慧，也是極快樂的自由鷹。她喜歡大自然，喜歡草原，喜歡雪山，接受奔波，接受所有好的壞的旅行境遇，在每一個她認為會有人一起分享激動的地方，往往隻有她一個人激動。

她是個熱愛旅行的人，身邊全是熱愛旅遊的人。

杜大哥的另一個工作，是接無人區穿越旅行，這是他的個人愛好。

兩個人從新疆的民族風情，聊到羌塘的無人區冰川，從沙漠腹地的植物，聊到各地奇怪的食物。

兩個人都是什麼都願意嘗試，什麼都願意挑戰，除了生命和家人，好像都可以豁出去的樣子。

王佳慧沒去過無人區，也沒嘗試過真正的荒野旅行。但是她知道芨芨草的樣子，她做好了準備，未來會在篝火邊等待天亮。

視野裡漸漸變成綠色，遠遠的山坡上開始出現像是靜止的美拉德係羊群。

公路邊的草一定彆有風味，因為零星的白臉牛專挑離公路很近的地方吃草。

偶爾越野車後追上騎著老式摩托車的牧民，很快就隻能在後視鏡中和他們揮揮手。。。

所有的，那些草原元素都越來越濃鬱，越來越讓王佳慧興奮。

她一改略有心事的沉默，歡快的指給同車的人看她發現羊群，雪山頂，騎馬而過的人。。。年輕男孩拿著自己的相機跟著王佳慧的“指導”飛速按下快門。

朱爾爾拿著手機開始錄自己的素材。

杜大哥平日是個穩妥內斂的人，此刻也被一車人的興奮而感染，尤其是王佳慧手舞足蹈，眉飛色舞的樣子。這姑娘簡直是一個無相的人，冷漠起來拒人千裡之外，熟稔起來讓人引為知己，高興起來的樣子這麼有感染力。

他索性決定帶這三個人見見世麵。他突然把轉動方向盤，車輛遠離了主路，爬上了一個小山坡，又下去，眼前是連綿的牧場。兩邊的柵欄裡，是成群的羊，牛和馬。

車輛像是過山車一般急速上坡又落下，男孩抱緊了自己的相機，朱爾爾有點害怕，王佳慧紅著眼指著下個破跟司機大哥說，衝過去。

杜大哥也頗有一種玩儘心的感覺，他帶著壞笑，方向盤在他手裡大多數時候是平和安靜的，卻突然一個轉彎，讓車輛騰空。

黑色越野車歸於平靜，終於在一個山坡邊緣相對平緩的地方停下。

山坡下是另一個世界，綠得深淺不一的草原連綿起伏，不遠處的另一處山坡上有一點白色的氈房，門前斜斜停著一輛紅黑色的摩托車，車邊趴著一隻黑白相間，耷拉著眼角的哈薩克牧羊犬。

顧家的牧羊犬，正趴在草地上，往車這邊看，卻好像不打算有任何動作。

王佳慧偏過頭看著杜大哥，一臉詢問的樣子

“看啥呢，下車呀！”

王佳慧馬上就樂了，她幾乎手腳並用打開車門，後麵兩個人還在收拾，她已經跳了下去，站在山坡的邊緣，貪婪的吧所有的景色都收納在自己的眼睛裡。

眼前的草原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樣，更像是黃土高原的千溝萬壑被勉強蓋上了一層深綠色絨毯。五米開外的地方，有個被石頭圍起來的圓形地麵，草皮都禿了，沒有垃圾，但是卻有一些黑灰，應該是燒火留下的痕跡。

看起來不久前，那裡是一戶人家的氈房。王佳慧站的地方還是某個牧民家的“後花園”。

杜大哥停好車，也慢慢悠悠走過來，站在王佳慧身側，王佳慧指了指那塊圓形

“這家人去哪了？”

“轉場去了吧，石頭啥的還在，還會回來的”

“去夏牧場了？”

“哎呀，做過功課？還知道夏牧場？”

“書裡看的。。。”王佳慧有點不好意思，她又指指那顆白色的氈房“那家人怎麼不走呢？”

“每家人都有自己的牧場，自己的時間，自己的路。。。”

“自己的路。。。”王佳慧低著頭喃喃自語。

“對呀，牧民每年轉場的時候，就算是牧場在一起，也會約定走各自不同的路，而且他們也不會在彆人的牧場停留太久，不然彆人家的牛羊就沒草了嘛，都得按照自己的時間走自己的路。。。”杜大哥耐心解釋。

“哎哎哎，你幫我拍一張！”朱爾爾指揮著男孩給自己拍照，她站在一個山坡凸起的石頭上，變化著姿勢。男孩一會跑到左一會跑到右，一會站起，一會蹲下，十分“敬業”。朱爾爾不停提醒他，彆給我拍胖了！你站起！你這樣顯得我臉大。。。這麼遠，你能看見啥子哦。。。

看著兩個明明歪七扭八睡了一路，但是此刻異常鮮活的年輕人，杜大哥和王佳慧都忍俊不禁。王佳慧也帶了相機，放在行李箱裡。

拍照的時間還很多，沉浸在路上，更讓王佳慧著迷。

她轉過目光看著那隻黑白相間牧羊犬，牧羊犬坐了起來。

王佳慧衝著他揮揮手，他們相隔不遠不近的距離，誰也沒打算用行動打破這樣的寧靜的相逢。

注定他要留下，王佳慧要離開

不遠處，還能看見他們來時的掛壁公路，不時有車經過，也並沒為了此處的風景兒逗留，大家都有要去的地方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