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許嵩
又是周一了，王佳慧開著自己的小車，堵在這個城市的其中一條動脈上。
她每天通勤60公裡，周一的早上，無論多亢奮的音樂都無法讓她開懷。
前麵的車屁股紅色的刹車燈就沒熄滅過，她看了看後視鏡的自己，還行，現在還像個人樣。
周末連著下雨，她自己一個人冒著伏天的雨去中醫院拔了個火罐，也不是她自己想去。
幾個禮拜前，她因為長一段時間無法入睡，早上跟母親發了火。
母親知曉她的身體完全沒有責怪她，反而是到處打聽怎麼才能讓自己的女兒睡個好覺。
有一天王佳慧在工位上看著電腦發呆，母親發了個長達60s的微信語音，她歎了口氣，默默點開了“轉成文字”，公司的wifi就好像一個上了年紀的驢，一直轉呀轉，她靈活退出，關閉wifi，那條語音的文字就一個個像榔頭一樣被敲了出來。大概意思是，母親托人介紹了一個很好的中醫，讓她今天下午去看看，王佳慧今天下午確實沒什麼急事，但是她還是回複，“我今天下午要工作，沒時間，周末吧”。
母親又是語音，這次王佳慧準備去公司樓下拿外賣，於是她點開了，媽媽用一種她自以為很俏皮的語氣說“哎呀，我以為你工作很自由呢，說跑就能跑呢，那就周末吧”。公司樓下的前台上，放滿了各種花花綠綠的外賣袋子，遠遠看著好像花叢一樣，但是王佳慧覺得，再也沒有比此刻更悲哀的情景了。
王佳慧的工作，是一個美國企業的“數據人”，她比一般人都更關注美國的新聞，搞不好就沒了工作。研究生畢業之後，王佳慧先是隨大流進了個房地產公司，她那會的個性還是棱角分明，算是活潑開朗。
也算是年輕漂亮，瓜子臉，白皮膚，個頭不高，但是常年健身，非常標準的S身材，眼睛裡流光溢彩。每天穿著緊身的裙裝，化全妝，還穿高跟鞋，她出門的時候，好像永遠都是晴天。
還不到一年，她麵色灰敗，嘴唇烏紫，一邊咳嗽一邊遞上了辭職信。民營企業，又是暴利企業，處處粗狂，人人有背景，實在讓她無以為繼。
唯一舍不得的就是那家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年輕不服輸，確實那會外在條件很優秀，她憑著自己的留學經曆意外進了一家純美資企業。
今年是第六年了，她32歲了。王佳慧出生在國家經濟發展上升期的90年代，是個很典型的二線城市一事無成但是又好像風光無限的獨生女。
人生所有的選擇，都是按照那個年代的典型特色來執行。她小學畢業以後，自知學習一般，於是向父母要求選擇了管理得更嚴的私立初中。
那個年代的私立初中，為了升學率，老師無所不用其極，她被打過罵過關過掃帚間，被老師當著全班同學嘲笑。
那個時候，家長也隻會跟老師共情。
時光轉著轉著，她拍初中畢業照片的時候，看見裝空調的師傅穿梭在幾乎每一個教室，初中三年，冬天，她滿手凍瘡，夏天，一身臭汗。好事，跟她捉迷藏一樣總是擦肩而過。
考大學的時候，她選了文科，因為大家都覺得她這種曆史政治不用怎麼學的文藝女孩子，就應該選擇文科。她那個時候的理想是當個醫生，甚至她暗暗想過，當個法醫就最好了。她高二的時候打聽過，文科生也是可以報醫學院的。
但是沒人認真的跟她說，是不能當醫生的。
因為大家都覺得，這孩子先把高考考完吧，根本沒人去想，高考之後呢？終於，她上了一個普通的二本大學，管理專業。她還是堅強又韌勁，有什麼大不了的，當不了醫生，還有彆的路。和父母商量之後，她做了一個略顯倉促的決定，出國留學。而且為了彌補高中時候為了“容易”而選擇的文科，她選擇了世界排名前50的學校，學移民專業，修雙碩士。她以為做好了準備承擔各種痛苦和壓力，義無反顧選了這麼難的道路。就好像她從小看的那些意林讀者，當一個優秀的跳高運動員，比賽跳2米，那我訓練就跳兩米五。付出了這麼多，總能得到點什麼吧。她可能會變成叱吒風衣的金融大佬，想到自己西轉革履金絲眼鏡的職場女精英樣子，她就充滿了乾勁。再不行，還可以拿個移民身份再回國呀。她要去的那個國家，算是個小有名氣，護照萬能的發達國家了，有一個外國綠卡，回來總能被高看一眼，至少以後出國旅行，不需要辦簽證了吧。
最差最差，也去了名校啦，會找到一份能養活自己，能買衣服，買包，帶爸爸媽媽出去玩的工作呀後來，這些都沒有實現。
王佳慧的現在的公司，行業已經夕陽落寞。
但三十多年前，在中國也算是輝煌過，展廳裡擺著各種各樣的“輝煌榮耀”。
從左往右，是三十年來的曆史記錄，有一些當年重要產品出廠的照片，高大喜悅的白人站在中間，兩邊站著或者描眉畫眼或是戴著眼鏡的中國高管。周圍，是那個年代，最普通最平凡的產線工人，他們穿著深藍嶄新的廠服，有些與有榮焉，有些麵無表情，他們是公司的背景板，也是時代的背景板。
最右邊，是2023年年會的照片，高大但是嚴肅的白人站在中間，平靜溫和的中國高管站在兩側。周圍，是王佳慧和王佳慧的同事們，每個人都穿得光鮮，王佳慧穿著黑色的連衣裙，綠色的高跟鞋，盤著低髻，得體笑著，看不出什麼過多的情緒。
她比三年前胖了一些，是新陳代謝減慢的那種胖。
這家公司像是一艘正在趕往冰山的泰坦尼克號，而大家留下的原因不儘相同。
以家庭為主的姐姐們，她們需要足夠自由的時間來照顧家庭和孩子。
是有資曆的老員工，在等待裁員的賠償。王佳慧每次看到那個乾了21年的大哥走過，就覺得他的腦袋上飄出一整串數字，這串數字，讓大哥誌得意滿，得道成仙。
沒什麼本事，混日子的人也不願意離去。王佳慧知道公司有一個神人，普通國內本科入職，他好像被公司遺忘了。這十幾年，每一次被收購重組，總是不會丟下他，他也沒有升職，前後左右的同事都說不清，他是乾嘛的，隱入煙塵。
最後，王佳慧自己算一派，她累了，懶得折騰，懶得選擇，隻想隨波逐流。
不再找對象，不生孩子，獵頭給她打電話，她會深呼吸，裝作很積極，看似認真地把現在的工作和offer進行對比。
實際上，她總在給自己找借口，因為她的人生選擇錯了好多次，這兩年，她不想選了。
王佳慧在這個東家還是有些成就的，升了一次職，得過五次優秀員工。
她的每一個老板都滿意她，她有過五個老板，四個女性。
其中一個波蘭人，兩個美國人，一個印度人，一個中國人，王佳慧的老板踏遍亞歐大陸。
他們平均在這個公司都工作了超過10年。但是，在接手王佳慧之後，在指導了王佳慧一次次重建部門的體係之後，五個都主動或者被動離開了這家公司。
公司曾經有個玩笑，鐵打的王佳慧，流水的Senior Manager。
現在他們不開玩笑了。因為王佳慧，“不被看見了”，作為幾年前風光無限的新人，失去了一次次老板的支持。
她曾經也是隻孔雀，多少招惹了些麻煩和風言風語。現在，有王佳慧的地方，很安靜。
空氣裡凝固著排擠和冷漠，王佳慧告訴最要好的另一個部門的姐姐，她活得好像豆豉鯪魚，看著很新鮮，但是已經死了。
一點鐘了，怎麼才吃午飯呢？剛打開快餐的盒子，王佳慧接到了新的印度老板的視頻會議。她活動了一下僵住的眼珠，然後快速補了個口紅，熱情跟老板說
hi how are you?
ok
ok
sure
clear
understand
no problem
bye.....
放下電話，牛肉蓋飯都開始讓人惡心，怎麼又要改數據邏輯。
王佳慧腦子裡出現了她第三任老板的話，那是一個老派技術員。
“如果有一天，咱們這個工作變成了數據展示，那你就彆乾了”
他可真的是最有技能的一任領導，全中。。。
王佳慧用了整個半天，來調整數據。晚上八點半的時候，她照例和美國部門開了個周會。美國總部奇怪地開始討論新的工作流程，在此之前，她對這個流程的改變一無所知。有一種奇怪的危機感和久違的新鮮感，出現了。
王佳慧在過去的五年裡，一直在從事合規的工作。
所謂合規就是要保證上遊供應商符合國家法律要求和社會責任準則。
一開始，她乾勁十足，責任感滿滿，因為和普通的工作相比，這個工作更符合王佳慧內心的英雄主義。她可以不僅僅是小格子間的凡人，她可以是英雄。
她的職責是幫助更多的工人獲得應有的假期和福利，幫助工廠提高環保水準。
王佳慧記得她第一次跟著“師父”參觀工廠，她打扮的職場又乾練，梳著高發髻，戴著金絲邊的眼鏡，拿著筆記本。
那是一個以衝壓注塑為主要業務的工廠，王佳慧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天。
從擺著雕花實木沙發的會客廳出來，走過大理石鋪成的辦公室通道，一個巨大的嵌入牆體的魚缸讓人看不清對麵的世界。繞過魚缸，便是一個需要刷卡才能進入的後門。
打開門後，是一條堆滿了壓縮紙箱的後巷，大理石消失了，進入了鋼鐵的世界。
後巷儘頭，巨大的卷閘門被高高束起，僅僅是站在門外，機器就已經開轟鳴著耳朵。
兩三個籃球場大小的場地，排列了三排衝壓機器。工人的任務是把整片的原材料變成小條的原材料。僅僅為了改變形態，人類發明了看上去如此凶殘的機器。
工人僅僅帶著棉麻手套，把大塊的材料放進去，然後重重的鋼板砸下來，接著把“結果”拿出來。鋼板落下的時候，王佳慧會慣性一躲。但是這裡工作的人每天要重複百次，他們喝水的杯子和機油一起放在旁邊的架子上，也分不清是茶漬還是油漬。。。
更觸動人心的，是他們的眼神。這些工人或者年輕或者年老，他們看王佳慧的眼神是不解，是懼怕。他們會盯著王佳慧的本子，王佳慧覺得，那個紅色的本子好像生死簿。
所以後來，王佳慧再也不帶本子，她練就了隨時把工作記在腦子裡，然後回去複盤的習慣。
工作帶給王佳慧的，是另一個她沒接觸過的世界。
是這個世界飛馳前進的另一麵，這裡有每周超過72小時工作的工人，有不認字的大涼山婦女，有超標的排放，有被扣留的護照的外籍勞工。
還有，放在會議室作為展示品的老板登上珠峰的登山杖，辦公室mini的高爾夫賽道，整個管理層都是一個姓氏的大家族。。。
她用儘全力做的事情，就是想讓這個世界看上去，好一些，再好一些。。。
可是，成本一直是比道德更重要的東西。
隻是有些年代，他蒙著蓋頭，羞羞答答；有的年代，舉著大刀，凶神惡煞。
王佳慧慢慢失去了話語權，她的工作漸漸變成了數據分析，把同樣的事實用不同種類的圖標陳述。她每次遇到棘手的需要老板解決的案子，老板就說，那你去做個報告吧。。。
她要是沒能改變什麼，那就是因為報告做得還不夠好。。。這樣“不好的報告”越來越多。。。
現在，這個部門就剩下她還是堅持，她是整個部門，最後的一塊遮羞布了。
她的存在意味著公司還是以好的社會責任標榜自己的。什麼商譽，信用，資本家不喜歡這些，但是資本家在意股價，現在這樣的遮羞布，老板也覺得，太大了，可以小一點，再小一點。
美國人告訴她，以後，需要被管理的供應商會砍掉一半。
王佳慧想知道為什麼。老板告訴她，因為廉政指數。。。他們認為廉政指數危險的國家的工廠才需要做合規的測試。。。
王佳慧一瞬間領悟了
這個廉政指數，是誰做得呢。。。
關於國家政治，王佳慧不想爭論太多，她提出，一定要考慮其中幾個東南亞小國，她據理力爭，曾經出過什麼事故，什麼醜聞。
老板的反應冷淡，在電腦視頻裡，大洋彼岸，用一種外國人特有的偽裝的善意和理解的眼神看著王佳慧，表示自己無能為力。。。。
然後，老板說了本次會議的主題，因為這次變動，王佳慧的位置，沒有了。
他們會全權委托第三方去做這個工作，但是基於王佳慧的個人能力，他建議王佳慧去外包的財務部。畢竟她是金融出身，符合專業要求。。。
這真是建議嗎？
一下子，她清楚無誤的看到穿了自己這份乏味的工作。
王佳慧並沒有太驚訝，她深呼吸之後，說出來自己的答案
我不願意。這個答案，甚至沒有經過她的大腦。
她不願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後麵的事情就很簡單了。人力從總部飛來找她談話，她拒絕的崗位是外包部門，可以算是公司辭退她的，賠償會給足，還可以給一筆簽字費，最後的那個數字，讓她心情瞬間轉晴，一瞬間的海闊天空。
人力總監是個厲害的女強人，王佳慧就是她招聘進來的。
六年前，這個人力總監看上去乾勁滿滿，一雙眼睛像海東青一樣銳利，好像能看透所有，那個時候王佳慧毫不膽怯和她對視，相視一笑，兩個人竟然有惺惺相惜。
王佳慧尊敬她的經驗和能力，她看好王佳慧的野心和勇氣。
現在，這個年過四十的姐姐，已經生了白發，臉色憔悴，下頜由圓變尖，眼角和嘴邊生出許多乾燥細小的皺紋，脖子又細又長，露著一條條筋。
王佳慧呢，也沒好到哪去，兩雙眼睛再次接觸的時候，都是對歲月的無奈。
運動員回到起跑線上，子彈退回槍膛。
王佳慧感覺周圍的場景在急劇變幻，沒有窗戶的格子間恍惚間變成了那年秋招的階梯教室。那個時候，所有人都好像很年輕。
人力總監站在前台上滔滔不絕，王佳慧坐在座位上手托腮聽著。
微風略有涼意，窗外的梧桐樹已經變黃，窗台上也積累了一層黃色的酥酥的好像被炙烤過的落葉。雖然窗子裝了防盜欄杆，但是根本關不住希望。
願你有前進一寸的勇氣，有後退一步的從容。
最難的一關，還沒有過。父母得知了消息，家裡的氣溫跌了幾度。
王佳慧其實知道怎麼過關。她隻要難過，父母看見她難過就會反過來安慰。
她若是樂觀，父母大概率是要開始教訓她的“沒心沒肺”。
但是王佳慧其實不太會表現出難過了。。。
這幾年，她總是在難過，好像整個人在慢慢僵硬。
看喜劇片還是會笑的肚子疼，購物也會快樂，跟狗狗還會追逐大鬨，但是她感覺自己的靈魂和□□分開了。。。笑得再開心好像也跟那個真實的自己沒多大關係一樣。
她坐在飯桌上，用筷子挑撿著瘦肉
媽媽沒說什麼，爸爸歎了一口氣，把電視劇暫停，問她：那你後麵怎麼打算
“休息一段找工作，又餓不死。”
爸爸一臉失望
“你怎麼這麼大的人了，還是心裡沒數。。。現在找個工作多難。。。”
“那我怎麼辦，丟了工作就要去死嗎？”王佳慧抬起頭一臉漠然
“我講讓你去死了嗎，這是在討論你怎麼辦！你看看是不是考個編製。。。”
“我沒本事，我考不上。。。”王佳慧放下碗冷笑了一聲
“你都沒試過你怎麼知道，我之前辦公室不久一個小夥子，人家就考上了，你還比不過他？”
“對不起，比不過，我確實不行。”
王佳慧說的真的是實話，大概一年前，她就嘗試了幾次。
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出發去辦公室看書，趕在同事九點到之前結束，晚上開完會再接著看書，參加了四次考試，結局是每一次分數都在上漲。
代價是數九寒天的時候，她病倒了，心肌炎，還好送醫及時。
他們把這場病歸結於病毒，隻有王佳慧心裡清楚，這就是她32歲的身體的極限了。
爸爸顯得很痛苦的低下頭，歎了口長氣，王佳慧歪著腦袋，她覺得爸爸真的很有意思。
無論王佳慧遇到了什麼難事，爸爸都是比她本人看上去更痛苦的那個人，她卻好像置身事外，這個家，好像從沒給她痛苦的權力，爸爸才有權力痛苦。
“吃飯就吃飯，又不是她主動辭職的，你講她乾什麼。”媽媽開口打圓場
“你們，就是沒有一點危機意識，現在外麵什麼情況。。。”爸爸衝著媽媽不依不饒，然後又對著王佳慧“我早跟你說考個編製，現在好了，不聽我的吧。。。”
王佳慧輕輕放下碗，轉身回房間了，爸爸媽媽在身後開始為了她爭吵。
這關對於王佳慧來說，最難的一關是過了。。。
隻要把事實說出來，通知家人，但是不要去在意父親的感覺，就是過關了。
以前，王佳慧可不會這麼想，以前的她很在乎爸爸的想法。
爸爸的人生是需要彆人極大的關注和認可的。
他天生就無法忍受自己沒有被放在眾星捧月的位置上，如果不是他發號施令，他就不高興開始任何一場對話。他的努力和拚搏，好似都是為了這個。
可是，他又非要把付出都描繪成為了彆人。最經常發生的就是他喝的醉醺醺的回來，會纏著還很小的王佳慧，爸爸很愛你，做這些都是為了你。。。
他失意的時候，會把心情全寫在臉上，半夜在客廳抽煙。他期待，但是拒絕彆人的安慰。
他得意的時候，激情四射，活潑幽默，自詡民主，最重要的是，出手大方。
王佳慧注定是一個長在極端天氣裡但是物質生活豐富的孩子。。。
在乎父親的情緒和感覺，曾經是她精神世界的一根動脈。
她努力學習，雙碩士都能拿到；她開車技術越超同齡人；她曾經拚命練習高情商對話
但是有什麼用，不會有用，爸爸永遠都要都有“建議”。
她永遠，都不是最好，有爸爸在的地方，隻能爸爸最好。。。
可是，人總歸是人，多年來的消耗，讓王佳慧越來越沉默，越來越無力。
後來，有一次，發生了讓王佳慧疼極了的事，她沒得到什麼安慰。
反而她的父親告訴她，你以為你疼，你以為你過不去，我告訴你，我比你還要難過，還要過不去。
她震驚到眼淚都忘記怎麼流。
那些夜裡，她的目光停留在空氣裡某個地方，像夜一樣寂靜。
她發現自己的物理屬性，而非人類屬性。
眼前的風雪是屬於她了，但無人遮擋，但是她的痛苦，卻變成了彆人龜縮進世界的工具。
有些人對痛苦上癮。表現得痛苦的人，容易被看見。
王佳慧討厭被那樣地看見，表現出痛苦的樣子，那是她最見不得的軟弱。
從那以後，王佳慧為了保護自己，主動堵塞了這條動脈，可能隻有等父親真的年老，才會好起來。
失去工作的第二周，王佳慧意外刷到一個朋友圈，她曾經拒絕過的男孩帶著女朋友去了新疆，兩個人站在雪山下的車頂上宣告自己的得意的生活。
“你說，我會後悔嗎？以後他會不會能過上我想要的生活？”十七歲的王佳慧和最好的閨蜜在操場上遛彎，她剛剛拒絕了一個她並不喜歡的同學，高三了，她不能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
“我覺得可能吧，他是個很有想法的人。”最好的朋友告訴她。
“可那又怎麼樣，我又不喜歡他。”王佳慧看著天空的星星，就仿佛光明的未來就在黑夜中。那個年紀的人，自認為所有的光明都會被握在手心，包括奢侈的愛情
如果你的人生經曆過很多次的一語成讖，其實是有一個神性的靈魂一直在保護自己。
但是俗氣的□□非要拉著靈魂，一起沉淪，直到看到荒漠般的地獄。
七月底，江淮的空氣變得濕漉又黏膩。以星期為單位，一星期悶沉，一星期大雨，一星期烈日當空。王佳慧被凝固在某個地方，這種凝固是可以被看見過程的。
有的時候，王佳慧能看見自己一個人站在沼澤地裡，然後她很安靜的注視著，周圍的黏液和土壤是寂靜的，隻有微生物在運動。
沼澤好像沒有主動侵略她，但當她稍稍抬抬胳膊，那些土壤和粘液就掛在她身上，慢慢把她往下拽。一開始好像隻是在勸她，再等等，彆走。
後來就變成了拉扯，她走不了的，隻能低頭看看被黏住的胳膊，麵無表情，沒恐懼，沒期待。但是其實她在掙紮的，不然也不會有這種不安和苦惱。沼澤的天空，風景在不停輪轉，有的時候是她想看到的世界，比如，沙漠，草原，落日或者是巧克力薄荷冰淇淋，那種時候日子就好過些。
最壞的時候，是混沌，層層累累的薄霧並沒有遮擋住遠方的恐懼。灰蒙蒙的世界裡，好像有光，又好像有雙手，沒安好心的手。
王佳慧想擺脫這樣凝固潮濕的生活，她不願意再這樣被拖拽下去。
她不能接受自己就這樣被釘在這裡，被釘在這個城市裡，被釘在自己的困境裡。
她必須離開，必須旅行，必須讓自己的心回到自由裡去。
買了機票，找了一家不在景區但是交通便利的民宿。
偷偷告訴了媽媽
“媽，我想出去散散心”
媽媽沉默了一會，好，去哪
“去伊寧，住兩個月。”
“這麼久？”
“嗯。。。想找個清淨地方待待。”
“你自己一個人嗎？”
“嗯，我想一個人。。。我也不想遷就彆人的時間了，太麻煩了。”
“你問問表妹。。。？”
王佳慧打斷媽媽
“媽，我三十幾歲了，我真的想自己出去安靜一段，約人，我就不自覺要遷就彆人吃什麼，喜歡什麼，去哪。。。我挺累的，不想費勁了。。。”
“那你去吧，給你嫂子打個電話”。。。王佳慧才想起來，表嫂就是新疆人，現在表哥表嫂就定居在烏魯木齊。
“好，我到了就把地址發你，我就住一家民宿，每天給你發信息，不會有事的。”王佳慧知道母親擔心，“那爸爸。。。”
媽媽看上去也有點為難
“他肯定要知道的，我去跟他說，他囉嗦你也不要搭理，你要理解，他就是放心不下的性格。”
王佳慧是一隻鷹，以前她自願被關在籠子裡，現在她想飛出來了。
可是爸爸，隻相信她是一隻雞。
父親再不樂意，機票買好了，民宿訂好了，他也無力改變。於是他板著臉，一直臭到王佳慧離開家。王佳慧買的機票正好是工作日的工作時間，爸媽都沒辦法送她。
她不顧一切，想自己出發，她不顧一切，想找到飄的感覺，就好像又長出了翅膀。
上飛機前，爸爸還是發來信息：注意安全。、
媽媽發來“你要理解我們的不放心，時刻跟我們聯係”。
王佳慧剛好皺眉，媽媽轉款1w，並備注，多吃點特色。王佳慧老實了。
父母和子女，有的時候真像羈絆，有的時候真像愛情，有的時候又真像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