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且不到卯時,丞相府已井然有序的忙碌起來。
許之裴幾乎都是這個時間起,倒是無關上朝,他一向睡念不重,即使是休沐日也會早起。
譬如今日,既不是休沐日,也沒有告假,但因著晉帝不想上朝,百官皆是直接從家出發去就職的府衙。
許之裴與太傅是本朝唯二的一品大臣,很是得晉帝寵幸,被特許了在各自的府邸辦公。
許之裴端坐在案前批閱奏章,寢衣外虛虛搭著一件青藍的外袍,清俊風骨自現。
晉帝一向風流荒唐,後宮日日笙歌,對朝中政務倒是不甚關心。前些年,前朝大小事務幾乎由太傅一人把持,許之裴嶄露頭角後,太傅終歸是年紀大了、力不從心,便逐漸將職務交接給了他。
各級官員呈上來的大小事務,每日都有一兩百冊,許之裴很少有得閒的時候。
許之裴喜靜,丞相府上下仆從百餘人,都已習慣靜默做事。
婢女敲了敲書房外間的門,泉山研好磨便走了出去,端進來一碟精致的茶點:“公子,先用些吧。”
許之裴點點頭,將手中的奏章放下,揉了揉眉心。
泉山適時倒上一杯茶水遞給許之裴,許之裴接過淺酌,口中潤了後,撚起一枚桂花酥放入口中。
許之裴是喜食甜的,晉帝得知後還禦賜了宮中的糕點師傅,但他此時吃著,卻隻覺索然無味,隻吃了一枚,就示意泉山將東西撤下去。
泉山又勸:“公子,再用些吧?”
許之裴擺擺手,忽而問:“我昨日讓你去查的事呢?”
前一夜從盛園回到府中,許之裴便吩咐泉山去查那白衣少女。
“小的已經整理好了,”泉山從懷裡摸出一冊子,呈給了許之裴,“那女子難道是太子的人?”
許之裴接過,淡淡看了他一眼:“你先出去吧。”
泉山卻瞧出其中的冷意,不由得打了個哆嗦,行禮告退了。
阮煦不是太子的人,她誰的人都不是,這一點他再清楚不過。
他與她,相識於六年前的江南,在那個黑暗的午夜。
一身臟汙血痕的他,慌不擇路,闖進了她的閨房。
那時的他還叫趙汀深。
父親被參叛國,晉帝震怒,下令搜查全府,竟真在京城、父親的書房中搜出許多與外族來往的書信。
禁衛軍趕來江南,當著他的麵,將父親當場格殺,尚未從悲痛中回過神的他,又與全府一同被抓進了地牢,等待問斬。
但在問斬之前先到來的,是一場大火。
他被狠狠推了出去,隔著嗜血的火焰中,他瞧見了母親絕望的、噙滿淚的眼睛,他想回去救她,她卻拔下頭上的簪子,決絕地插進了脖頸。
於是他渾渾噩噩逃了出去,趁著夜色,趁著混亂。
他一直跑,不知跑了多久,終於看見一處宅子,不做他想便翻了進去。
身上被火炎灼傷的皮膚疼得厲害,他想找些東西,但腦子混沌的厲害,想不出應該找什麼,也想不出要去哪找,便一頭栽進了一個房間。
他瞧見一個小姑娘驚慌從床上爬起,這才知道,原來他竟然闖進了一個姑娘的閨房,原想說聲抱歉,卻沒有力氣說出口。
他又瞧見她眯著眼打量自己,看清楚後便如受驚的兔子般竄了出去,他想讓她彆害怕,他歇口氣便會離開,卻也沒力氣說出口。
隻要報了官,他的身份便一目了然,他於是覺得自己必死無疑,在混沌中暈了過去。
再醒來,身上原先的疼痛被抹了藥膏的清涼之感代替,他有些恍惚,一時不確定自己是否還在人世。
直到看到她,那個前一夜受驚的小姑娘,頭上還有幾枚未拂去的桃花花瓣。
看到她純淨的杏眼,他才確定了自己還活著。原來她驚訝的,不是他的臟汙,而是他的傷痛。
她說她叫阮煦,她讓他好好養傷,她讓他不要總是板著臉。
他原本想著,就這樣吧,就這樣在她身邊一輩子。
最終,他還是沒能忘卻父親的血與母親的淚,他也不想連累她。
於是他走了,又是一個黑暗的午夜,什麼也沒留下。
許之裴收回思緒,展開冊子,首先瞧見的,便是她已有婚約。
他不禁蹙了蹙眉,鄭灝林,怎能配與她?
一字一字看下去,眉頭越蹙越深。
“我原以為你能過得好……”他喃喃出聲,眼中流轉著異色,既是心疼,又是後悔。
她這樣好的女子,明媚善良,合該一輩子都活在歡喜中,怎得就染了這般多淚?
他想過許多次,想去江南找她,但最終,他連打聽她的近況都不敢。
京都到江南,太遠,他怕留下什麼證據,證明她與他有關係。父親蒙冤一案牽扯太深,萬一他失敗了,等待他的,無疑是萬丈深淵。
“不過,”許之裴捏著冊子的手下意識用勁,指尖泛白,自言自語,“阿煦,你還記得我嗎?”
他卑劣的存了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下意識一鬆,冊子落到了地上,許之裴的視線落到自己的掌心,那顆朱砂痣,早已被他親手剜去了。
他這才突然想起,自己原本的臉,在經曆了塑骨術那鑽心蝕骨的痛苦後,早已沒了趙汀深的影子了。
她即使記得他,也認不出他了。
立在原地許久,許之裴翻湧的思緒漸漸平息,轉身就著案上的燭火,將那冊子燒了,才將泉山又喚了進來。
泉山是他少數幾個真真信得過的。
許之裴指尖輕叩:“派人去盯著將軍府。”
泉山有些疑惑:“他們有什麼動向嗎?”
許之裴淡淡搖頭:“不是,我要保阮煦。”
聞言,泉山駭然。
許之裴卻不作解釋,重新坐回案前開始批奏折,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
泉山也識趣不再問,公子自有他的道理,轉身出了書房。
聽到門闔攏的細微響動,許之裴抬頭望向窗外,一派雲卷雲舒的好景色,心中平緩許多。
不管如何,既然阿煦已到了京都,他會護著她的,也不會讓她被自己牽累。
那勞什子鄭灝林,如果好好待阿煦,他會讓他官途亨通,但如果他膽敢磋磨她。
許之裴眼中閃過一抹殺意。
許之裴私下養了一批暗衛,皆是三人一組行事。
泉山便是其中一個,確切來說,近身保護許之裴的三人組中,他是隊長。
出了書房,泉山朝著一處不起眼的地方瞥了一眼,便往自己的臥房去了。
推開臥房的門,還不待泉山坐下,一個人便閃身到了他跟前。
“何事。”來人冷冷開口。
泉山嫌棄地撇撇嘴:“嵐山,你這人真是不會說話,怪不得公子不讓你隨行呢。”
一向溫潤的謙和公子身旁,跟了個冰山似的小廝,任誰都能瞧出不對。
嵐山也不惱:“嗯。所以,何事。”
泉山一時語塞,頓了頓才道:“你去盯著將軍府,公子要護著那位阮小姐。”
嵐山皺眉不解:“跟在阮小姐身邊嗎?”
泉山搖頭:“你跟著阮小姐作甚,賊人不會傻到進將軍府去。你要盯著的是將軍府與外麵的來往。”
嵐山點點頭,泉山眨眼之際,眼前又是空無一人。
嵐山環臂站在將軍府一處隱蔽的房梁上,默默注視著。
府中丫鬟婆子來來去去,每個人手上都不得空,臉上倒都帶著喜色。
阮煦初到梅芳院。雖是小憩,也睡得不算安穩。
一會兒仿佛還在孩提時期,被父親舉高玩鬨,一會又好像是局外人,看著母親教習“自己”詩書與閨禮。
迷迷糊糊醒來,她發覺眼眶已被淚水濡濕,一月來的遭遇又浮現眼前,才驚覺自己原來已不在江南,而夢中種種,竟皆為虛妄。
澀意翻湧,阮煦整個人埋進被褥,靜默地任淚珠將褥子的一角打濕。
將將平複了情緒,小桃恰時敲響了房門。
“進來吧,”阮煦從被子裡出來,將淚擦了乾淨,聲音悶悶。
小桃走過來,喜笑顏開:“姑娘,剛剛老夫人那邊傳話來——誒?”
瞧見阮煦眼圈通紅,小桃嚇了一跳:“姑娘,怎的啦?”
阮煦搖搖頭:“被魘著了,無妨。你說老夫人那邊傳了什麼話來?”
小桃還是有些不放心,但見阮煦不想說,便止住了話頭,隻道:“老夫人那邊說,小將軍已班師回朝了,現在隨著主將進宮去了,晚上府裡設接風宴,讓我伺候姑娘妝扮。”
聞言,阮煦一時有些悵然。
對於這個未婚夫,她有些擔憂,怕他不喜自己,或是嫌棄自己的家世。
但不免也有些期待,長得俊俏嗎?會是個翩翩公子嗎?
說到翩翩公子,她眼中突然浮現出許之裴的模樣,他長得真是好看。
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阮煦懲罰般地使勁揉了揉自己的臉。
怎麼能想其他男子呢?
回過神,阮煦瞧見小桃一臉不解,從床上跳到地上,又揉了揉小桃的臉。
“好小桃,好小桃,”說著,阮煦推著懵懵的小桃走到銅鏡前,坐下,轉頭期待地看著她,“快來幫你家姑娘拾掇拾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