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劫(1 / 1)

林重安氣噎,事是他做出來的,但那又怎樣,他指著藺青苡怒道:“我把你嫁到金銀窩,還是我的錯了!早知這樣,就該給你找個貨郎,找個農戶!吹吹枕頭風就能辦的事!求你比登天還難!”

藺青苡冷笑一聲,當處抄沒家產,官府連帶她上京的那點盤纏也一並盤剝走了。

一家人東湊西湊賃了座一進的院子,房屋不夠住,吃喝上也是堪堪果腹。

林重安為了省銀錢,直接將她和藺野掃地出門,藺野當時正在發病,血吐了一臉。

藺青苡在門前哀求他們開開門救救人,可無人搭理。

院裡隻有林夫人斷斷續續的央求聲傳出來:“好歹是你妹子,收留個幾天等找個住處也好……”

李月華在裡麵怒罵:“飯都吃不起了,還得養著兩個病秧子!就這麼點兒大的地方,彆死在這兒!”

林重安怨道:“母親,你但凡體諒體諒兒子的難處……

林夫人不吭聲了。

初冬的夜,死寂般的靜。

藺青苡走投無路,背著藺野挨個藥鋪敲門,最後是一位好心掌櫃見她可憐,讓兩人進了店。

掌櫃的也瞧不出什麼病,隻得開了藥方儘力一試,京城的大夫總要好些,藺野止了血竟能睡一會兒。

掌櫃的歎一聲,“你弟弟這病奇怪,隻能這麼吊著命,可是姑娘,藥錢不菲啊……我是看你可憐,暫且能給你賒著……明天我也寬限不得你們了……東家會說的。”

藺青苡朝他跪下,“掌櫃的,我給你做工,你發發慈悲,哪怕緩我兩三日呢!讓我找個活計,以後我定報答您!”

掌櫃的歎口氣,一月幾兩的藥錢,乾什麼活計能支應的起……窮人看不起病,耗到最後,女的多半隻能去那娼館私窯……

他不想看這姑娘走上不歸路,勸道:“我看你弟弟也活不長,你不如……”

藺青苡臉上淚痕未乾,隻搖頭,“不,會看好的……多少銀子也得看。”

掌櫃的還是心軟了,許了三日的時間,讓她出去找營生。

也就是這三日,林重安找到了她,說是給她應了門好親事,以後穿金戴銀錦衣玉食。

藺青苡看著那契書,一揚手撕了個粉碎。

林重安道:“你撕,撕也沒用,無父從兄,我已把你許過去了,官府那有原件,你如今開不來路引,我看你能逃哪去?你名義上是義女,又不用守喪,衛府是什麼人家,你還挑上了!”

“你若不嫁!你就休想見那病秧子!我已找人去藥房堵他了!”

藺青苡背著吐血的藺野,哪裡能走遠,一條街順著血跡找,也足夠找到了。

“你這個畜牲!”藺青苡咬牙罵他,不懂一母同胞,怎能有這麼個爛心腸的惡胚。

“妹妹這就罵錯了,我是在救你!衛府人說了,你嫁過去,一月月例銀十兩!十兩啊!夠你那病秧子弟弟吃多少藥了!況且衛府高門大戶,那是能看禦醫的!禦醫你知道嗎?你若不嫁,你那弟弟幾輩子能看上!”

……

藺青苡為了禦醫兩個字,被當成衝喜的物件兒,就這樣嫁進了衛府。

她謝過那位好心掌櫃後,自己物色了家靠得住的醫館,隱姓埋名讓藺野暫住。

她已經想好,要靠著衛家多攢些錢,得看上禦醫,才能謀以後的日子。

藺青苡不想再與林重安多言,她從袖中掏出一貫銀錢,扔給林楚宜後轉身就走。

林夫人在床上泣道,“阿言…阿言…你哥哥不是那意思……”

是不是與她也沒甚乾係,藺青苡走到門口,打開門栓。

林楚宜卻跟在後麵跑了出來,她把手裡一個香囊塞給藺青苡。

“大姐,這是我用□□、薄荷做的春香囊,能清利頭目,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也是我一針一線繡的……大姐彆生家裡的氣。”

藺青苡猶豫了下,還是接了過來,這個二妹妹從前很是嬌橫。現今家道中落,倒是收了性子。

當日她到林府認親時,便正逢她在家中哭鬨,怪怨林夫人不給她牽線衛家四公子,反而定了彆的人家。

天意弄人,她這個姐姐如今倒是進了衛府,可卻是嫁個六旬老翁……

林家一番折騰,出來時已是戌時末了,街上黑黢黢的,隻有一些臨街房子前點著燈籠,在初春寒涼的夜裡發著昏暗幽黃的光。

花露忙了一天,等的困了,正倚在車窗旁睡的迷迷糊糊。

王護院也急著歸家,隻管驅馬前行,幾人再無話。

桐花街距離衛府尚有些距離,王護院趕了會兒車,也開始昏昏欲睡起來,韁繩隨意在手上搭著,有一下沒一下甩著。

街上闃其無人,隻遠遠傳來的一兩聲梆子,“篤,篤”在街巷間悠悠回蕩。

藺青苡得以安安靜靜想些事情,心思轉著轉著頭一個就想起那褚衍來。

一是想他如何從安南的嚴家三少爺,死而複生變作了褚家的二郎君。

二是怕他懷恨在心揭發自己。如今禦醫還沒看上,不能被他攪了計劃。

亦或他再狠些,直接以行騙罪把自己拿了也不是沒可能……

她心下發愁,想著需得摸摸褚衍的脾性,再看人下菜。

正思索著……

忽然,馬兒毫無預兆發出一聲尖銳淒厲的嘶鳴!

與此同時,隻聽哢嚓一聲,車身瞬間失去平衡,猛的向一側歪倒!

藺青忍不住驚呼出聲,慌忙間抓住了車窗框子,饒是這樣,後腦勺還是重重撞在了車壁上,直磕的她頭暈眼花。

花露困覺更是不防,整個身子都被甩的騰空又重重砸落下來,瞬時頭破血流暈死過去。

王護院在外啊呀啊呀的痛喊,藺青苡晃晃發暈的腦袋,忍住疼痛,兩隻手趕忙拖著花露,從傾倒的馬車裡往外爬。

等爬出個頭,隻見馬匹栽倒,車身砸地,王護院已然也被摔趴到地上。

“王護院!這怎麼回事?快來…你快來幫幫忙!”

藺青苡拖著花露,因車身整個傾斜,難以爬出。

王護院摔的鼻青臉腫的,正哎呦哎呦的罵娘,聽見藺青苡叫他,才趔趄著自地上爬起來,幫她把花露從歪倒的車中拖到地上。

王護院疼的齜牙咧嘴,道:“小的也不知,這車明明前些日子剛油過!怎麼說壞就壞了!老夫人且等等!”

他說著取掉車上尚還留存的一盞風燈,繞到傾倒那側去瞅。

王護院惱道:“這車轂怎他娘的斷了!車轂壞了,車輪受不住力才折了!”

馬車顯然已是不能坐了,隻花露現下還暈著,除去摔頭,也不知骨頭傷著沒。

藺青苡讓花露平躺到地上,“王護院,先彆管這車了,花露受了傷,我也不知傷了哪,若是摔了骨頭,現下也不敢再挪動,你快去尋個大夫來!”

藺青苡語氣透著淩厲,倒和平時總是怯生生可憐巴巴的模樣有些不同。

王護院呆了下,趕忙應是,“好好好,老夫人你…你自己小心點!”

王護院心裡也怕遭了老太爺罰,要是鬨出人命,自己更彆活了。之前路過的橫街處就有一家醫館,他趕緊把那風燈遞給藺青苡,自己摸黑跑回去找大夫。

藺青苡解開身上大氅,將暈死的花露先行裹住。

春寒料峭,忽一陣夜風過,她自己凍得縮了縮肩膀。

凜風吹的破碎的馬車吱扭扭響了幾聲。

過了須臾,卻聽遠處忽然炸起一聲男人的叫喊,然後竟有兵甲刀劍聲!

那聲音,怎麼像王護院?

藺青苡心猛地一緊,慌忙提著風燈站起來,往身後聲音傳來的街道望去。

空蕩蕩的街巷裡,王護院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不知是拐過了街角還是去了彆的什麼地方。

她心突突跳的厲害,忍不住提起燈照了照那斷折成兩半的車輪。隻見那車轂的半截斷裂麵,竟然十分整齊,倒像是被什麼利器猛然砍斷的……

遠處重又回歸死寂,一時間,整條街安靜的可怕,唯有遙遙傳來的幾聲狗叫,幽幽響在寂然的夜裡。

她緊張的張望四周,又轉回花露身邊,緊緊盯著王護院離開的方向。

剛想開口喊一句,側方暗巷內卻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藺青苡下意識回身,隻見濃稠夜色中,一人一騎如鬼魅般闖出。

那人馬速極快,還沒等她看清來人模樣,腰間便傳來一股大力,將她整個人攔腰一把撈起,重重扔到了馬背上。

冰冷的手如鐵鉗般,箍在她頸項躍動的血管兩側,將她溢出口的尖叫壓回了喉嚨。

那人一手掐住她脖子,一手甩韁急奔。

藺青苡根本呼吸不過來,又被疾馳下的馬背劇烈顛簸著腹部,她漲紅著臉,又是窒息又是想吐。

求生的意識使她揮動手臂劇烈掙紮起來,她胡亂的抓撓,恐懼間不知抓到了哪裡。

那男人狠掐了她脖子一下,冷喝道:“不想摔死就老實點!”

說著夾了一腳馬肚,讓馬跑的更快,手上故意一鬆,作惡般的嚇她,下一刻又掐的更緊。

藺青苡嚇得叫出聲,慌忙抱住馬身。若按這疾奔的架勢,男人要是真鬆手,她隻會跌下馬摔死,就算僥幸不死也得殘。

她不敢再動,緊緊貼住馬身。

男人看她不再掙紮,鉗在脖子上的手這才稍稍鬆了鬆,勉強能讓森冷的空氣灌幾絲進入喉嚨。

脖子得赦,她止不住咳嗽出聲,喘著粗氣,胸腔劇烈起伏。

這大半夜的,誰會來劫她?

她按下內心恐懼,強裝威嚴,嚇唬道:“這是皇城之內,天子腳下,你可知自己劫的是誰?不想殺頭就趕緊放開我!”

男人揚手甩了下韁繩,從鼻腔裡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殺頭算什麼!”

藺青苡看不到他的臉,可單聽這滿不在乎的語氣,也能真切感受到這人骨子裡的狂傲與冷漠。

到底是誰?

她可從未在京城騙過人,到底哪裡來的仇家……

馬匹顛簸中,她目力所及,隻能看到疾馳的馬蹄和那人腳上用料上乘的革靴,夜風吹起的玄色袍角亦能看出價值不菲。

這京中的達官貴人,誰會大半夜的不睡覺,乾這當街劫掠的事,普通人家也穿不起這麼好的料子,難道是什麼暗道上的大人物?

她隻得軟下聲音試探:“好漢,我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但我夫君是個海翅子[大官],求你放過我,什麼都好說。咱們今日碰盤,也是有緣,彆傷了自己人,您溜哪路?”

她說的是道上的切口,也叫唇典,若是同道中人必能聽懂,倘或謀財,就好轉圜些。

可男人森然笑了一聲,沒有言語,反倒扯下身上鬥篷,兜頭將她罩住。

藺青苡原本還想記路,這下什麼也看不見了,遮目的黑暗讓她感到恐懼,所有的感官瞬間放大許多。

她能聞到那鬥篷上淡淡的白檀崖柏香,矜貴,沉斂。

沒過多久,那人勒馬停下,一把將她扛在肩上。

行了幾步,隻聽有人小聲向他稟報,“郎君,東西已備好。”

接著,是男人一腳踢開木門的聲音,又哐啷一聲將門摔上。

隨後他如丟塊破布般,隨意將她拋到了地上。

藺青苡摔的悶哼一聲,感覺胳膊都差點摔錯位,她抬手下意識想扒拉遮頭的鬥篷,扒了兩下,又停下動作。

有時候看了臉,就得死了……

她深呼吸了兩下,坐起身沉聲道:“壯士,咱們無冤無仇,你夜半費了心思把我劫來,到底是為何?”

“若是劫財,壯士找錯人了,沒人願意花錢贖我的!我隻能把我身上現有的首飾金銀留下來。若壯士信我,等我回了家,把攢的體己也一並拿出來送你可好?”

男人哼笑一聲,“那倘若不是劫財呢?”

“我……我不是什麼傾國之色,不過殘花敗柳,不值當壯士如此大費周章!”

“哦?我如何大費周章了?”男人聲音薄涼。

“我不知道壯士怎麼隔空砍斷的車轂,但想必是武藝高強之人,況夜半敢於京城縱馬,定也有些身份。”

“小女子卑微如螻蟻,實在無足輕重,怎麼想也不會惹上這樣的人物,你想是找錯人了也未可知。不如發發善心放了我,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看見!”

她低聲下氣,張口一番恭維,可這恭維也是事實。

那車轂的切口,若是被遠距離投擲而來的利器切斷,足見其功力深厚,自己與他對上,想逃是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