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野道:“下次姐姐來,我就不用抬下巴了。”
藺青苡忍住才沒落下淚,看病的都說阿野活不過弱冠,可她就是不相信。
爹娘死後,她就隻有這麼一個親人了,便是剜肉剖骨也要把他治好!
她不管是不是癡人說夢,既然沒人知道這是什麼病,也就代表沒人能說這是絕症,況且還有禦醫沒看,說不得哪裡還有什麼方外聖手呢。
“嗯,我們阿野還能長的再高些!最好以後強壯到…能一隻手把我拎起來!”
藺野輕輕笑起來,“好……”
藺青苡怕護院起疑,隻能草草說了幾句話就辭彆,她給老掌櫃留了銀子,拿著配給林夫人的藥回到馬車。
她現今還往林家送東西,一是出來看藺野總要有個正當理由,來林家恰是個最好的掩護。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藺野在哪,畢竟已經吃過兩次虧。
二是林夫人怎麼說也是她生娘,給了她一條命。
從前她不知自己是被賣還是走丟,說過些不認親父母的恨話。爹總教她,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赤條條一個人,是母親受苦受痛生下來的,若是賣了扔了,不認也罷,若是走丟的,這個生恩是要還的。
花露正和王護院吃著點心扯閒天,王護院講的眉飛色舞,吹牛吹的天花亂墜,連她什麼時候出了醫館的門都不曉得。
藺青苡朝花露笑笑,小丫頭雖才十三歲,可是機靈的很。這年紀本該跟著府裡的小姐們學些女紅針黹、禮儀規矩。
偏生大太太為了磋磨她,將這樣一個半大孩子指到了身邊伺候。
花露心思單純,幾口好吃的,一些變戲法的小手段,又給過她救老娘的藥錢,現已對藺青苡很是忠心。
花露隻以為她是為了接濟救過命的老掌櫃,才在馬車裡偷偷往身上塞東西。至於那些補品則是為了換些銀錢,所以一直幫著隱瞞。
畢竟林家打秋風總被全府嘲笑,若再加上這外邊接濟的,怕是脊梁骨都要被戳破了。
馬車過了桐花街,又轉了幾道巷,停在一處破落的院子外。
藺青苡讓花露在車上等著,自己上前拍門。好一會兒才有人罵罵咧咧的過來。
“人都睡下了!哪個不長眼的來敲門!”
“是你老子娘死了還是怎麼著!叫人不安生!”
來人罵的難聽,忒不和氣。
落漆的門哐啷一聲拉開,一個婦人披了夾棉襖探出頭,見是她,也不意外,假惺惺扯出一絲兒笑。
“呦,原是妹妹呀,我們這等不及就歇下了,還以為娘等不來藥了呢,快進吧!”
說話的是她大哥林重安原來的妾室李月華,林老爺獲罪,林重安從此仕途無望,發妻乃官家小姐,由娘家施壓跟他和離了,林重安索性將李月華抬了正妻。
李月華脾性潑辣,從前是南地花船上的妓子,被林重安贖身回京當了如夫人。
李月華育有一子,而前大嫂婚後一直無所出,從前有正妻壓著她還算安生。如今林家敗落她又成了正的,那刁鑽性子就壓不住了。
李月華說話夾槍帶棒指桑罵槐,藺青苡也不慣著她。
“哦,是嗎?那我回的不是時候,藥擱著便是,我走了。”
李月華看她手裡還拎著個包袱,忙攔下她。
“大妹妹這說的什麼話,娘還巴巴等著你呢。”說著將她迎到林夫人房中。
林夫人年近天命,臉上隱泛青灰,軟塌塌癱在榻上,早已沒了剛認親時的優雅富態,仿若深秋凋零的一把枯草。
她嗓子“呼嚕呼嚕”響著痰鳴聲,見藺青苡進來,剛想說話,便抑製不住的咳起來。
旁邊坐著的姑娘忙從榻下抽出個痰盂,給林夫人拍背。
李月華嫌惡的站在一邊,也不上前。
藺青苡擱了包袱,拿了床頭的茶壺倒水,可倒出來的卻是冰涼的冷水。
藺青苡回頭問:“二妹妹,怎麼不灌些熱水來?”
林家除去她,尚有兩位姑娘,一個是林夫人所出的二姑娘林楚宜,一個是邱姨娘生的三姑娘林楚悅。
邱姨娘早已被發賣,林楚悅年紀小,想是已經睡下了。林楚宜年方十七,本來去歲已相看好人家,誰知林老爺入了獄,自此便耽擱了。
林楚宜看了眼門口立著的李月華,目帶憤恨,“大嫂嫌費柴火,過了日暮便不讓燒水。”
林夫人咳完,嗓子猶帶痰鳴,聽林楚宜這樣說忙擺手道:“不關你嫂子的事,你哥哥如今就那點月俸,得養著一大家子,是該儉省。冷就冷吧,阿言,把水給娘。”
阿言,是她小時候的乳名,她本該叫林楚言。
藺青苡原也想當回這個阿言,可現在,她隻是她爹娘的女兒,藺家的女兒。
藺青苡將杯子擱在桌上,也看向李月華。
李月華哂笑道:“還是娘疼著大爺,就那點田莊管事的月錢,不,應該說是假管事……養著六七張嘴,一個個還當之前養尊處優呢。我們也是大爺累了一天,再加上誠兒年紀小才敢燒些。”
她說罷,未防顯得不孝,撩開簾子衝堂屋喊:“大爺,大妹妹歸家了,在娘屋裡呢。記得過來給娘帶些熱水。”
林夫人在榻上歎了口氣,衝藺青苡招手,“阿言,來娘這。”
藺青苡定了須臾,才不自在的坐過去,她同林夫人,說到底還是生分的。
林夫人氣若遊絲:“阿言,今天怎麼讓去叫你呢?是你哥哥的事有眉目了?”
林夫人向來是隻關心大哥的。
林重安將她賣給衛府,除卻五十兩銀子,剩餘一個條件便是讓衛家給他尋個營生。衛老太爺應下後,安排了個京郊的莊子讓他去當管事。
田莊管事是個肥差,可那也得是手裡有權的情況下。林重安從前是官家公子,哪裡懂莊子的經營之道。
他去了後萬事不熟,於是沒多久衛府就調了個新管事過去,田莊一應事宜全都交到了新管事手上,林重安隻得個虛銜領個月俸。
林重安頗為不滿,幾次三番話裡話外讓藺青苡與衛老太爺說。她在衛家尚還活的戰戰兢兢,哪裡能替他說和,何況她也不想。
藺青苡語氣冷冰冰:“沒什麼眉目,今日來,隻是老太爺賞了我些上好的化橘紅,我想著對咳疾有益,便想早早送來。”
她說完想去拿包袱,一回頭,那包袱不知何時已被李月華打開了。
李月華翻撿一回,也沒見著個值錢玩意兒,淨是點藥茶、糕餅,就那一大包肉脯還像回事。
她心下不滿,更瞧不上藺青苡。年輕輕的,還勾不住一個死老頭子的心!那麼大個衛府,多少倒騰點兒也不至於送點芝麻銀子,真是沒本事得很,若叫自個兒去也定比她強!
李月華想說她,又不敢說的太難聽,怕把救濟銀趕走,又怕藺青苡不幫著林重安說和。
她上前撫藺青苡肩膀,和聲道:“大妹妹這身上也是夠素的,老太爺就沒賞些頭麵衣裳什麼的?衛府那是幾代為官,先前又掌著發運,那府裡腳底下踩金銀,指頭縫裡漏點也夠咱一家子吃喝了。”
藺青苡強壓心中厭惡,錯開她的手。
“嫂子這是難為我了,老太爺平時不回家,府裡還有幾個服侍久了的姨娘,我又笨嘴拙舌的,一月月例銀就那麼多,還得打點人情和下人,就這些東西還是我省吃儉用攢下來的,又得給夫人抓藥,你們若不信就拿那藥出去問問,看一劑多少錢。”
她不給林夫人叫娘,一直隻喚夫人。
李月華道:“我知道妹妹給娘抓的都是好藥,隻妹妹怕是不懂這其中的門道,不若把銀錢給你大哥,他到底認識些人,讓他抓藥去。”
李月華算盤珠子打的啪啪響,藥錢若到了她手裡,林夫人怕隻能喝草根子熬水,是以那些燕窩山參,她更是不可能拿過來了。
藺青苡道:“那倒是算了,我自己去抓更放心些,給了大哥……”
她沒接著說下去,李月華知道她什麼意思,質問道:“妹妹這是什麼意思?你大哥還能昧了藥錢不成?”
“我可沒說,你們儘你們的孝,我儘我的心,彆摻和在一起了,到時滿大街編排我這個養女不孝順。”
林重安曾經要錢不成,到處傳衛老太爺娶了他妹子,卻不管妹子娘家人死活。話傳到衛府大太太耳朵裡,又說到衛老太爺前,衛老太爺直接打了她一頓鞭子,讓她管束好娘家人。
李月華噎住,氣的臉漲紅,那主意本就是她想的,被藺青苡一句話說的心虛,倒一時不知怎麼懟回去。
林夫人在一旁勸道:“阿言彆生氣……你大哥怎會那麼做呀……”
藺青苡不言語,拉偏架,和稀泥,林夫人向來如此,她無話可說。隻消再待一會兒,裝裝樣子給王護院看,她就立刻走。
屋門的簾子忽然被人掀開來,是林重安端了壺熱茶進來。
他顯然是聽到了藺青苡的話,黑著一張臉,明明頗為不滿,臉上還得擠出笑,搞得那張臉不陰不陽。
她這所謂的大哥,昂藏七尺儀表堂堂,卻是繡花枕頭一包草,肚子裡一點貨也無。
他假笑道:“誰編排妹妹了?誰又敢編排妹妹?你現在是衛家老夫人,咱們一家人現都指著你,彆說我了,還有你二妹妹,你也得幫著相看呢。”
林楚宜不妨他提起自己的親事,一時不知是羞是惱:“大哥說我乾什麼!說你自己的事就得了。”
林重安倒了杯熱茶遞給藺青苡:“哥哥的事,妹妹再同老太爺說說。”
藺青苡轉手把那杯茶遞給林夫人,冷冷道:“老太爺不讓我講這些事,提過一次已經駁了。大哥要覺得這管事不好,還是自去找些其他營生吧。”
林重安沒想到她拒絕的這般乾脆,咬咬牙,覥著臉道:“好好好,這事先不說,大哥也是想讓你輕鬆點兒,我若是有了好營生,你也不必老是接濟我們。咱們一家人,有什麼難處都是相互分擔的,你那弟弟呢?現如今在哪兒?何不接來家裡,我們幫你照看著。”
李月華忙接道:“對對,嫂子幫你照顧他,他病的那麼重,還是家裡好。”
藺青苡實在忍不住冷笑出聲,“不勞大哥大嫂費心,那是我弟弟,我自己會管。送過來,彆到時候攥著人,再要挾我呢。”
她已然蠢笨過一次,若還再相信這一家人,那才真是腦子被狗咬過又讓豬啃了。
林重安臉色不好看,“什麼要挾不要挾的……我們也是想幫襯你!”
“幫襯我?那就照顧好夫人,我往這來,是夫人給了我一條命,生恩我自還,待夫人終了也就算完了,至於你們,和我沒關係!”
林重安提彆的還好,提起藺野,她就無法容忍。她想什麼說什麼,也不避諱林夫人,難聽話直直撂出來。
林夫人麵色慘白,靠在榻上流淚,默不作聲。
林重安怒不可遏,“你放肆!這是你娘!我是你哥!”
“我娘在嶼洲的土裡埋著呢!”
“至於你……你是我哪門子哥哥?是把我賣了衝喜的哥哥?還是把我趕出家門見死不救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