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野(1 / 1)

一場家宴鬨哄哄結束,已近酉時末了。

雨已歇,天上一輪彎月灰蒙蒙地垂掛夜空。

眾人送請姑奶奶一行,藺青苡一直垂首跟著衛老太爺,直到褚衍走了,心裡才籲出一口氣。

她確定褚衍是記著她的,並且目露凶光,想必還懷恨在心,隻是他沒當麵揭穿,恐怕還彆有思量……

不過眼下這事也得擱置,得先把到手的血牙藤送出去。

她跟著衛老太爺到了福瑞齋,今日不是初一,不用與他同眠一室,便隻淨了手,伺候衛老太爺更衣梳洗。

衛老太爺年屆花甲,頜下長須斑白相間,麵龐清臒,眉目自有一股煞氣。

與對待衛籌相比,她麵對衛老太爺時,總是安靜乖怯的。

藺青苡方服侍他脫下道袍,老太爺身邊的大丫鬟玄妙進了門。

“回老太爺,門房通報林家大爺請老夫人歸家,說是林家夫人病重呢。”

“什麼?”藺青苡怯怯急問,滿目擔憂。

衛老太爺擺擺手,不甚在意道:“拿些東西自回去看吧,玄妙,給老夫人取幾錠銀子去。”

藺青苡福身謝了禮,急切切的出了臥房門。

小丫鬟花露已經回來,鵝梨還不知所蹤。藺青苡吩咐花露收拾衣裳點心。

花露應了是,跑走前還勸慰她,“老夫人彆著急,林夫人肯定沒事的。”

藺青苡心不在焉點點頭,她宴飲前就讓買通的婆子去林家了,如今酉時都要過了,丫鬟才上報。

老母病重,原該立馬看顧身前,她卻還要陪著宴飲賓客。

這要是病的急,回去怕隻能看個死人罷……

衛家是真不拿她當個人看,可這虎狼窩到底席履豐厚,衛老太爺再像個鬼,出手卻闊綽。

自上京,藺野一月藥錢抵得上莊戶人家快兩個月的嚼用,全憑她自己,又要照顧弟弟,又要賺銀子,隻靠那些末九流的本領,根本供不起……

不過就算林夫人真的病重,她也沒甚著急的。

林夫人在外是她的義母,在內卻是她實實在在的親娘。

去年秋,她帶著藺野上京尋醫,於醫館遇上個大戶人家的嬤嬤。

那嬤嬤對著她左看右看,非說自己是她奶過的小姐,於五歲時被拍花子的拐了去,如今已有一十六年。

她說的真切,年齡對的上,被拍花子的抱走也沒錯,最重要的是,婆子許諾她五兩紋銀,隻要她回府相認去。

藺青苡跟著她到了文華巷林家,高門大院裡出來個婦人瞧了瞧她,見她模樣便哭起來,直說就是自己姑娘,又道了她哪處有塊紅胎記,並拿出一張幼童畫像來比對。

那畫像與她小時候長的一般無二,連眼角的痣都一模一樣。

林家老爺是個不大不小的五品京官,當年從雎陽來京路上,丟了女兒。

藺青苡記憶裡也是坐了船,暈暈乎乎被帶去了嶼洲。

三人拉著手流著淚的哭,親爹娘果然待她很好,吃穿用度不說,連她幼時的衣裳耍貨都留著,保存的很完整。

林夫人說,她經常看著這些物件兒哭,過了幾年心死了,才又要了女兒。

藺青苡以為重逢了親人,慢慢忖度了許多日,在林夫人過問下,才將自己這十幾年的過往傾心交托。

可她爹娘聽了卻沉默了下去,林老爺拂袖出了廳堂,林夫人跟著跑出去,沒一會兒又進來坐下。

“你二妹妹正值婚配,家裡忙著說親……一時不好公開認你。不如就說是你父親同窗留下的孤女,我們收作乾姑娘養。”

“你放心,你的事隻有爹娘知道,哥哥妹妹都不曉得……爹娘以後還是會對你好的。”

林夫人絞著帕子說了這些話。

藺青苡點頭輕輕嗯了一聲,一顆剛熱了的心又涼下去。

她知道,林家要麵兒,這是怕她昔日之事被人揭露,抹黑了門楣,索性乾脆不認了。

藺青苡沒說什麼,於她而言,有個落腳地還能幫弟弟看病,已是一等一的好,於是日日還到這親爹娘麵前儘孝。

誰知過了半月餘,朝中震蕩,不知怎的連帶上林老爺這個小京官,當即下了大獄,一口氣緩不過來見了閻王。

林夫人突逢家變,就此纏綿病榻,家裡財帛產業全數被查抄了去,大哥京裡的閒職也被抹了。

家裡營生艱難,正碰上衛府的老爺找填房,合了八字正是大吉,於是二話沒說便把她許給了衛家衝喜。

二妹妹糟踐不得,她這個剛認回來的“養女”卻非常適合就此發賣。

還要冠冕堂皇說一句,“這都是為你好,去做大又不是做小。”

藺青苡一無所知,被人找上來時,契書都簽了。

本就沒有親緣,如此一來,更是連情分也無了。

藺青苡收拾東西出了府,管家已著人套好馬車,除了跟著的花露,還有一個看著她的護院做馬夫。

馬車碌碌而行,路過桐花街一家醫館。

“王護院,許我進去給母親抓幾劑藥。”

王護院已經習慣了,每次林氏回娘家,必定要貼補藥錢,給她那老娘抓上好幾副藥去。

今日天色已晚,醫館已要關張歇業,老掌櫃看到下來的小娘子,忙忙將她迎到店裡去。

兩人說了幾句病候,老掌櫃帶著她進裡間藥房取藥。

藥房靠裡竟還有一間內室,藺青苡剛進去,一道虛弱的聲音便從門簾裡傳出來,語調裡帶著歡喜。

“姐姐,姐姐來了吧。”

藺青苡掀簾進了內室,隻見木榻上躺著個十七八的少年,正奮力想坐起身來。

他生的英挺疏朗,雙眸幽黑深邃,是個極好看的小郎君。隻是麵色慘白,形容枯槁,目下因病熬出兩窩青黑的痕。

藺青苡禁不住紅了眼眶,趕緊上前扶住他,攬在懷裡細細打量。

“阿野,這兩日可是又犯病了?疼的厲害麼?”

藺野搖搖頭,他唇無血色,牽起破了口的嘴角笑道:“姐姐怎麼好久不來看我?”

藺青苡捋捋他躺的散亂的發,“我……近來府裡很忙,我得伺候太太小姐們,哪能那麼容易出來呢,做丫鬟的都這樣,不自由的。”

“不過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藺青苡給他墊好靠枕,扶他坐好,解開身上裹的嚴嚴實實的大氅。

隻見她背後綁著個布包,為了隱過王護院耳目,特意塞的扁扁的。

她打開來,布包裡麵擱著兩件衣裳幾本書,還有數盞燕窩和野山參,中間一個小布袋,她就著燭火小心扯開。

老掌櫃喜道:“血牙藤!這下阿野有救了,姑娘不知,這月裡生生發病了四五次,那血吐的,我又沒這藥,可給我急得不行……”

藺野打斷他,“阿翁,彆說了。”

老掌櫃隻得住嘴,歎了聲,“你們快些說話,我去配藥。”

轉身又忍不住搖頭呢喃,“到底什麼病呢……”

到底什麼病,七年了,從沒大夫瞧出來,藥方開了一張又一張,來來回回都是止血鎮定。

這怪病發作時嚇人的很,嘔血抽搐渾身疼痛,有時疼的過了,人就直接暈死過去。

可京城的大夫到底比州縣的好些,開的藥也更有用,加上這血牙藤,起碼能暫壓發病次數,減少疼痛。

她心裡難受的緊,摸摸藺野的頭:“都怪姐姐尋藥尋晚了,不過你放心,再過些日子,我一定找到禦醫給你看!”

藺野抓下她的手,握在掌心裡暖,少年的手如今已比她大上許多,能完全將她的攏在掌中。

他漆黑的眸子看著藺青苡,“姐姐哪裡去找禦醫?我還想問問你,這藥從哪弄的?阿翁說了,外麵很難尋到。”

外間配藥的老掌櫃急忙分辯:“我可沒說,這小子套我話!”

藺野打小就聰明的很,若不是生這怪病,也不會比那些登科上榜的郎君差。

但她什麼也不敢說,以前藺野怕連累她,真做過傻事……

她笑道:“府裡太太是個好人,聽說我有個弟弟生病需用這個,特意賞我的!姐姐差事做的好,府裡的主子們都喜歡,特彆是太太,總誇我勤快聰明。”

“你看這布料補品,可都是她給的,我按照你的身量做了衣裳,你明日試試,哪裡不合身,下次姐姐再來給你改。”

“還有這書,上次你說想看的,不過你可彆勞神。”

藺野聽著她諄諄囑咐,隻低低嗯了聲,便看著她不再言語,也不知想些什麼。

他這幾年越長大越發沉默寡言起來,以前是個小子時,明明潑皮的很。

藺青苡又同他聊了幾句近況,便得走了,抓藥的時間就這麼短,待的久了王護院總會起疑。

她不放心的看著藺野,“我得回去了,太太不讓出來過久。也不知阿野最近長高沒,都說郎君十八歲得竄一竄呢,你可要好好吃飯,彆長的像個矮冬瓜。”

藺野默然笑了笑,看她轉身要走,輕輕拉住了她的衣袖。

他使力直起身子,胸肺因為動作扯的疼,生忍著還是下榻站了起來。

“你做什麼?”藺青苡忙扶住他。

他壓下她的手,攬過肩膀虛虛將她拉進懷裡,下巴微微一抬已擱到了她腦袋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