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青苡淨了手,換了身依然老氣的乾淨衣裳,不疾不徐穿過回廊。
細雨潺潺,似牛毛,如花針。
廊外種著一株梧桐,三月裡,淺翠的葉已伸了出來,擠擠攘攘聚在雨幕中。
朱牆黛瓦外的四方天空一片朦朧,有戴勝飛過密集的雨絲,振翅帶起細微的水珠飛濺。
藺青苡視線被那鳥兒勾去,望向正廳外濕滑的青石板路。
院外車馬粼粼,忙著搬箱籠卸東西。廳內談笑隱隱,貴客已是就座。
說話聲傳到門廊,言談間皆是二郎如何如何。
藺青苡不與府中人多交際,但即便閉門不出,也從鵝梨和花露口中,聽聞了些許褚二郎的赫赫聲名。
道這位褚公子,自小性冷好鬥,潑皮難馴,六歲敢於內廷毆打皇子,逼得褚惟墉負荊請罪,差點將其趕出家門。
後由其外祖接走親養,於武衛營收性習武。
褚衍十六歲武科舉獨占鼇頭,中了一甲。殿試時聖上問了他一道策論,聽罷,直言做武將可惜,囑他家去,三年後再考文試。還特批了他同諸皇子一道師從太子太傅學習。
待到文試時,果然一舉得中探花,如今年紀輕輕已著緋,掌斂政院,那是十足十的天子近臣。隻效安穩仕途,必成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內閣首輔。
是以府中忙的是腳不沾地食不暇飽,唯恐怠慢了。女眷們亦是翹首以盼,都好奇這褚二郎何等英姿。
戴勝飛過院牆,藺青苡收回視線,正要入廳。
忽而,有男子的身影撞入雨霧之中。
藺青苡頓住腳步,賓客都已入座,何處來的外男?
她看過去。
來人身姿修長挺拔,寬肩勁腰,著一身玄色大袖闊袍。
因身量高大,隨意行走間步子邁的闊,後麵舉傘的管家伸直了胳膊還得一路小跑的追著他。
那傘打的低了,蓋住他的眼,他微微蹙了蹙眉,抬手拂開來。
黃蓋傘麵挪開,露出一張俊美到肆意的臉,眉目有劍鋒之戾,唇卻不點而朱,襯著略顯蒼白的膚色,無端透著幾分拒人千裡之外的疏離。
藺青苡如遭雷殛,禁不住往後跌了兩步,青天白日的,活見鬼……
這…這怎麼可能?
她又細細盯著看了下,清明已過,中元未到,這鬼怎麼跑出鬼門關,還…還長大了?
幾年前…或許是五年前的回憶倏忽湧來。
彼時她還年幼,作惡戕害的苦主,尚不足三。
“你想學?我教你。”
“你我是夫妻……”
“你為何是個啞巴……”
“苡苡,苡苡……”
“等著我,苡苡……”
……
恰一陣風過,瓦簷上的雨水和著廳外梧桐葉上的水珠,被風吹的窸窣搖晃而下。
銀珠灑落,如驟雨忽來,打濕衣衫。
男子幾步跨進廊裡,隨意拍打袖上雨水,抬眸時,看到了呆立在廊簷下滿目驚恐的女人。
俊挺的眉宇倏忽蹙起,一模一樣的瞳眸……以前她不知如何形容,現在見得世麵多了,曉得了。
像榆林芳裡她曾見過的大甸琥珀,透透的鷹背褐色,特彆光一照時,像琉璃。
這雙琉璃眸,此時帶著冷冷的、疑惑的、詫異的光。
然後漸漸變的探究,又幾許茫然,若寒潭中泛起絲絲冷霧,最後全都凝成一層狠厲的薄冰。
藺青苡心尖被凍得一顫,怎麼是他?
抑或……是不是他?
嚴家當年……他該是死了呀……
滿門抄斬的重罪……如何跑得出?
她慌忙垂下頭,逃似的急步跨進正廳。
廳中已坐滿了人,家裡的太太小姐少爺們齊聚一堂,見她來稀稀拉拉喊了幾句老夫人。
衛籌業已換洗好,正人模狗樣的坐在那兒瞧著她。
藺青苡心跳如擂鼓,耳邊嗡鳴,強穩心神坐到衛老太爺旁。
滿衛府都知她這幾日淨室取血,因此倒沒人問她為何來得晚,或許也無人會在意。
座下一位雍容的婦人淡淡看了她一眼,眼睛瞅到門外,笑道:“二郎,快快進來,見見老太爺。”
婦人身旁一個十六七的少年郎也朗聲叫道:“二哥,在外發什麼呆?”
說話的想必就是姑奶奶衛韶音和她的親生子褚辰了。
聽聞衛韶音是姑老爺褚惟墉的繼室,褚惟墉發妻早亡,育有一子一女,長女褚悠,二公子褚衍。而衛韶音隻有一子,褚辰。
衛韶音蓮步輕移,款身親自將沉默在外的男子引入廳中,笑的溫柔和煦。
“父親,這便是我家二郎,褚衍,字蔚臨。”
褚衍微微躬身揖了一禮,滿身清冷矜貴之氣,看似恭謹,卻難掩那種上位者的從容。
他聲音淡淡,“見過老太爺,晚輩有事耽擱,來遲了。”
衛老太爺虛手扶過,和聲說道:“無妨無妨,你母親已告知了,說你在碼頭處,碰上了昔年同窗——司禮部的左大人,在京與諸官交誼在所難免,是該多多往來交流。隻上次見二郎,還是十幾年前,如今已是蒼鬆立崖,拔地倚天啊!”
褚衍道:“先前為外祖守喪,後百務蝟集,未曾入府探望是蔚臨失禮。”
兩人客套幾句,褚衍眸中寒芒閃爍,看向藺青苡,似是不經意。
“這位是?”
衛老太爺道:“此乃林氏,是老夫新娶的夫人。”
一旁的衛韶音仿若此刻才留意到她一般,笑著福了禮,重新介紹了一番。
藺青苡心下忐忑,被褚衍冷冰冰,涼颼颼的眼神看著,強自鎮定,還是開口道:“姑太太這一路舟車勞頓,著實辛苦了。兩位郎君真是……芝蘭玉樹頭角崢嶸。”
言罷垂首,卻聽到一聲若有似無的輕嗤。
在這衛府,她被人輕視慣了,她都不在意,更沒有人會在意了。
她也不敢看這聲輕嗤的聲音源頭,好在褚衍沒再問什麼,仿若真是遇見個陌生人,詢問一句名姓罷了。
廳中眾人彼此見禮,寒暄數語後,贈了土儀風物,說話間衛家大老爺和二老爺也散職回府。
備好的席麵依次布將上來,水陸畢陳,佳肴美饌羅列滿案,萬分的精心細致。
連她麵前也做樣子的擺滿了噴香的肉食甜糕,藺青苡心內哼笑一聲,端起一碗煮了花的牛乳,咕咚咽下一口。
眾人觥籌交錯推杯換盞,衛老太爺歎道:“吾昔年著紅緋,已屆不惑,如今蔚臨不過雙十又三,便已嶄露頭角。此番領職斂政院,權重則重啊。”
褚衍謙道:“承蒙聖上錯愛,我是德薄能鮮,誠惶誠恐。高位高危,如履春冰罷了。”
話謙卑,表情卻不謙卑。這一番交談下來,褚衍此人禮數周全,但也恰恰隻浮於表麵。
下首的衛籌笑道:“蔚臨太過謙了,哥哥比你大一歲,尚隻是小小的巡台使,日後到官中,還需稱你一聲掌院大人呢,到時可得多擔待則個。”
衛老太爺道:“你隻把心思多放些在差務上,二郎看在眼裡,有個跑腿的遞話的,還能支使支使你。”
衛籌應了是,衛老太爺又看向家裡那幾個郎君,“此番蔚臨住家中,你們這幾個都該多同你二哥哥學學,特彆是辰哥兒,文不成武不就的,也是你娘慣的你。”
衛韶音笑道:“父親,這如何關我的事,他就不是那塊材料。”
褚辰耷拉著臉,嘟囔道:“外祖父就愛難為我,二哥哥那是鳳毛麟角,百年難得一人,我如何能學得。”
衛老太爺道:“你二哥哥如此才俊,你與他兄弟情長,又有近水樓台之便,更該勤勉。”
褚辰不以為然,“正因如此,我是大樹底下好乘涼,做些詩詞歌賦錦上添花便罷了。”
褚衍笑了一聲,他嘴角微勾,冷波泛春浪。
廳內眾人便鬆了鬆身。
說來有些好笑,從他進來,一屋子人就提著膽,懸著心。
褚衍本任淄州督察使,接到調令前,剛拿禦旨金幡砍了一個知縣。
督察使官品不高,但有禦旨金幡手握生殺特權。可這金幡非必要不可用,隻是起個震懾作用,國朝百二十年,還未有督察使真用這東西砍命官。
可是褚衍就做了,八百裡加急一道奏疏進皇城,聖上沒說什麼,反而朱筆一揮,點了他來掌斂政院。
斂政院,那是懸在百官頭頂的一把劍,督察糾舉,大獄廷鞫,封駁科參……皆由此批。
偏偏這閻羅殿來了個真敢砍頭的主,使得不少人戰戰兢兢。
褚衍輕言慢語:“我不過略通文墨,不值一提。三弟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風流。”
席上一時笑起來,褚辰整日隻知拈花逗鳥,風月情長,自小沒甚大抱負,非常標準的膏粱紈絝,這衛家都是知道的。
褚辰臉紅,頗為窘迫,席上姐姐妹妹一大堆,急的他急忙辯白。
“二哥哥的嘴是不是浸過毒?這不過我幾句玩笑話,你還記上了……母親,你不管管他!”
衛韶音哪裡敢管褚衍,他玩笑幾句褚辰,她反倒開心,放心。
遂也跟著笑起來,“殺才,你自己說的話,倒怪你哥哥頭上了。”
衛老太爺笑道:“確是塊朽木,雕不成!”
他看向下首:“老三媳婦,昉哥兒可有來信提及歸期?”
衛家的四公子衛昉去歲點了狀元郎,正在澤陽任通判。
藺青苡指尖一顫,從琢磨褚衍的思緒裡回過神,忍不住凝神細聽,生怕錯漏一字半句。
三太太沈氏輕聲答道:“昉哥兒信裡說了,月末會有旬休,屆時便能歸家。”
衛老太爺微微頷首,“如此甚好。吾家這幾個哥兒,皆是平平,唯有昉哥兒還算省心。他若在此,倒是能同蔚臨一同切磋切磋詩文。不知蔚臨近些時日都讀些什麼書?”
褚衍神色淡淡,“京中調令來得倉促,這幾日隻顧著交接各項事務,實在未曾有閒暇研讀,不過日前偶然瞧了幾句詩,還不錯。”
衛老太爺道:“哦?何詩?”
褚衍仿若久坐倦怠,身姿稍傾,斜斜倚在椅上,修長的手指擱於膝上隨意的敲著。
他一雙寒眸看著上首,聲音朗如清泉,“相逢不可欺,偶然如飄蓬,於道各努力,千裡自同風。”
藺青苡捏勺的手一抖,輕輕磕了下碗沿。
方才那些捋摸盤算僥幸,全都隨著這幾句詩,被打散了。
果然那畜牲說的沒錯,乾這行的,跑路時什麼也彆留……
衛老太爺撚須而問:“這是哪位先哲賢士的詩?老夫竟未曾涉獵。”
褚衍端盞,淺酌一口清酒,“這是浮沚先生的《送友人東歸》”
他仿若忽然對這酒宴來了興趣,問席上眾人,可曾聽過。
衛府學識最好的衛昉不在,其他人大眼瞪小眼,哪裡知道。
褚衍看向上首,忽地問:“老夫人可曾聽過?”
藺青苡正裝模作樣喝湯,被他這麼一問,險些嗆住,忙以帕掩唇,”不曾。”
褚衍麵無表情,歎道:“可惜了。”
他倚在椅上,漫不經心的,“這浮沚先生尚有一段佳話傳世。傳聞其進士登科之際,遭人榜下捉婿,本可攀附高枝平步青雲,浮祉先生卻辭拒高門,歸鄉迎娶一啞女為妻,其情可讚。”
衛老太爺點頭稱是:“守信重諾,不棄糟糠之妻,是重義之人。”
藺青苡閉閉眼,那浮沚先生娶的明明是個盲女,褚衍一個探花郎,怎會不知是啞是盲,他分明是故意的……
他,認出她來了!
藺青苡額上禁不住生了薄汗,前塵往事,本已翻篇,她山高水遠的跑來祐京,已然金盆洗手。
哪能料想五年後,會在此時此地得遇苦主……
偏偏對方還莫名其妙成了權勢顯貴的斂政院掌使,這不是耗子撞上貓,找死麼……
依本朝律例,行騙斂財,棄市杖殺!
她心虛的垂下頭,躲避那道凜冽目光,手指頭快把帕子絞爛了,表麵卻是臻首垂目,好不乖巧。
褚衍第一次見她,她也是這般……裝模作樣。
那日亦下著雨,隻不過比今天的大。
七月仲夏雷聲滾滾,天作狂霖,白雨跳珠。
嚴老太太握著他的手,指著門廊裡跑過來的抱雞少女。
“明格,這是你媳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