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1 / 1)

暮春,遲雨初落。

劉婆子端著盅藥,冒雨往福瑞齋趕去。

自打那填房林氏進了門,劉婆子日日都要來送藥,可越送越覺得,這不是送藥而是送行。

先是補血的,每日一劑喝到月信來,再是落紅的,每日三劑灌到月信走。

如此一進一耗,便是鐵打的身子,也磋磨不過幾年。

劉婆子念了聲佛,推開福瑞齋淨室的門,腳還未踏進去,已被濃鬱的茉莉梔子香嗆的咳嗽了聲。

“老夫人,血已儘了,趕緊喝了藥起來梳妝罷,姑奶奶一行快到府門了。”

劉婆子低低催促了聲。

姑老爺褚惟墉前些日子封了宰輔,姑奶奶搖身一變成了宰輔夫人,又逢二郎君褚衍右遷斂政院掌使,褚家大姐兒亦得封貴妃,真可謂是一門顯貴,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褚二郎任上事急,姑奶奶又要先行入京打理宅子,兩廂一合計,彆處請都請不來的貴客,就這樣住進了衛府。

是以一府人忙的腳不沾地,食不暇飽,唯恐怠慢了貴客。

屋子裡熏香已儘,徒留一線青煙,如蜿蜒的細蛇。

竹床上躺著的人動了動,烏漆的發散亂鋪陳著,襯著膩白的膚色,像山裡夜半才出的豔鬼。

劉婆子把碗遞過去,看那林氏支起細條的胳膊坐起來,然後接過藥碗一飲而儘,苦的秀眉蹙了蹙,聲音冷冰冰。

“花露呢?”

劉婆子道:“姑奶奶回門,府裡忙的不得了,鵝梨和花露都被大太太支使走了。”

林氏聞言沉默不語,隻靜靜掀開被子,赤著腳緩緩下了榻。

黯淡天光自雕花窗欞擠入,於青石板地上,洇出一團團鬼魅般的暗影,林氏光腳踩上去,顫巍巍轉到屏風後,泡進了早已鋪好香花的熱水桶中。

劉婆子這才彎腰從竹床下抱出個小玉罐。

那罐子碧白瑩潤,玉料極佳,裡頭晃蕩的卻是一泊鮮紅。

這是熬人熬了四天的經血,彆人隻當汙穢,卻是衛老太爺修醮煉丹的寶貝。

老太爺自前年大病一場,便迷上黃白之道。去歲聽了山中清水觀道士的話,娶了個二十出頭的小娘子做填房。

小娘子名喚林青苡,是文華巷林家剛認的義女,拜了父母沒多久,林老爺就落了大獄,不出兩日暴斃而亡。

於是一紙契書五十兩銀子,林氏就這樣被他大哥賣進了府。

說是做老夫人,可是挨鞭子、跪祠堂,幾月裡飽飯都吃不上一頓,過的連個丫鬟也不如。

闔府上下都不拿她當人看,皆知她是個取血的囊子,隻每月初一圓個房,還要被罵狐狸精。

劉婆子想到初一夜裡聽到的悶哼,忍不住抖了抖,老太爺房中的事沒人清楚,誰曉得又是怎麼個折磨法兒呢……

劉婆子給那玉罐蓋上蓋子,這東西收的多了已不覺得腥,仿佛人被香料醃入了味兒,連帶著血也清甜透香。

衛老太爺估計也如是想,才用那花枕,花墊,花湯,花熏……醃著一個人。

伺候林氏不歸劉婆子管,她直接抱上玉罐子,跨過小廊橋,出了福瑞齋。

丫鬟仆役們看到她紛紛讓道,有刻薄的跟她搭話,“劉媽媽又去收血啦?呦,怎麼看著不多?彆是要死了!”

劉婆子啐了一聲,“潑才!缺不缺德!”

她往前行幾步,遙遙看到苑路上過來個錦衣公子,生的威武高大一派浪蕩,是大房嫡長子衛籌。

大太太羅氏執掌中饋,一府的下人們都在大房手底下討生活。而這位大郎君更是凶的很,前些日子剛踢傷一個丫鬟,拉回家沒多久就吐血死了。

劉婆子趕緊福一禮,笑的諂媚。

“大郎君放差回來了?老太爺在前院,不在福瑞齋,彆白跑一趟。”

衛籌哦了一聲,瞧瞧她手裡的玉罐子,揮手讓她走。

福瑞齋門外把守著好幾個仆役,平素不讓人進,衛籌一晃身繞到了湖邊一從翠竹後麵。

祐京的春今歲來的遲,到了三月,才下上一場綿綿軟軟的雨。

熏風挾著雨絲,吹落院牆旁梨花飄搖,福瑞齋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柄黃蓋油紙傘於花雨中刺破濃翠,是林氏迤邐而來。

薄雨中,她膚色白的晃人眼,眼尾一粒小小的紅痣。似梨雪裡冒出的紅蕊,嬌嬌嫋嫋吐豔含情。

闊大的暗珠褐裙衫從單薄的肩頭墜下來,衣裳顏色老氣,尺碼不合身量,隻腰間係了條衣帶,勒出一片若隱若現的山水。

上段峰勢幽緩,窈窈過一把細腰,下段起伏處卻是挺翹隱隱,難掩其勢。

若是吃的好些,多多進補,可想而知是怎樣一副雪浪綿軟的好身子。

衛籌幾步轉出來,上前作了一揖。

“祖母安好。”

林氏嚇了一跳,見是他,柳葉兒眼一挑。唇頰上薄塗了胭脂,少了淨室裡的鬼氣,添了些年輕女子的嬌嬈。

她撐著傘繼續往前走,聲音帶了幾分婉轉。

“大郎君見過老爺太太沒,就往這福瑞齋跑?”

衛籌亦步亦趨跟著她,“我自是一回家就來看您,出去半個多月,想祖母想的緊,可是連夜跑馬回的家。”

他故意將“祖母”二字咬得極重,滿是輕薄與戲謔。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著,行止倒是有度,挑不出一絲錯。

待走到一段夾竹桃花牆,隻見綠枝掩映,視角隱詭,衛籌再忍不住渴久欲動的賊心。

他彎腰鑽進林氏傘底下,一雙大手直接抓上柔荑,指尖在她細白的手背打著圈兒摩挲,黑眼珠裡迸出熱浪的光。

這眼神,林氏可太熟悉了。

她罥眉微蹙,抬眸嬌嗔的瞟他一眼,眼波流轉,接著惱恨般甩手把那油紙傘丟給他。

“大郎君淨會說好話,我要的東西呢?可有給我尋來?”

衛籌就愛她這模樣,林氏長的乾淨清麗,隻看外表,是清純秀雅的茉莉花兒,可這茉莉花兒剝開來,卻是夜來香,紅薔薇,從裡到外透著股勾人勁兒,讓人欲罷不能。

衛籌是風月場上的老手,嫌媚的太俗,雛兒又太嬌,這種看著透澈乖巧,實則內裡麵浪的,正正是他的心頭好。

衛籌一笑,從身後拿出個小匣子,“祖母要的東西我可不敢忘,瞅瞅,五兩銀子一根,可是不好尋,知道我找了多少路子嗎?”

林氏細白的手接過來,打開一看,是她要的血牙藤。

近日邊境戰亂外商禁止入境,血牙藤是域外藥材,如今進不得大祐,一根已炒上天價,僅有的存藥都在朝廷。

而衛籌這次放差恰好去了湖州港市舶司,林氏早早便哄著他帶東西回來。

這下,藺野的藥有了。

林氏將匣子蓋上牢牢拿在手中,麵上帶了清甜的笑,右腮上顯出一個淺淺的酒窩。

她毫不吝惜誇讚。

“大郎君真是好本事,誰也沒你厲害呢!”

衛籌輕笑一聲,將手上紙傘斜倚,借著花木扶疏擋住兩人身影。

“我還有更厲害的呢……”他聲音低啞曖昧,把鼻尖往她脖領上湊,“妹妹身上好香,讓哥哥聞一聞。”

衛籌比林氏大三歲,平時人模狗樣的,人前喚她老夫人,人後耍情趣般叫祖母。

今日這是不裝了。

依他的性子,給了東西必定要得些甜頭。

林氏窈窈側過身,往後一撤躲開他湊近的臉,手帕子揚了下,幽幽的茉莉梔子香便同細風一般鑽入衛籌鼻尖。

“大郎君說些什麼話?這些香料福瑞齋日日熏著,找你祖父要去,在我身上嗅什麼?”

衛籌捏住她帕子一角,往懷裡拽,“我就喜歡妹妹身上的。”

林氏垂眸一笑,舉起帕子輕輕沾了沾他的臉,柔聲道:“大郎君真是跑馬回的家?看你這一身淋的。”

香風拂麵,衛籌整個身子都軟了半截,他又往前近近,手迫不及待揉上她的腰。

“可不嗎?想妹妹想的緊。”

林氏打開他的手,毫不掩飾,嫌棄得往後退了步,竟抬起繡鞋輕輕踹了他一下。

她嗔道:“潮乎乎的,泥狗似的,也不洗洗!”

這一腳踢的,倒比摸他還舒爽,衛籌心旌生揺,又往前近兩步。

“我若不是急著見妹妹,定沐浴焚香一番。再說…這是男人氣,你不懂……妹妹隨我再往前走走,讓你試試哥哥的厲害……”

衛老太爺喜山水,福瑞齋通往前院必經一段清幽靈秀之境,其中山石蜿蜒,花木扶疏,人躲在那七拐八彎的石頭洞裡,不仔細找,根本找不到。

林氏拿起帕子忽然扭頭狠咳了幾聲,直咳的臉頰泛起病態的紅暈,幾欲嘔出血一般。

衛籌忙道:“這是怎麼了?咳的這麼厲害?”

林氏弱弱道:“還不是老太爺,若不是有大郎君這藥,我月月如此受磋磨,豈不早死了?”

她說著,眼裡聚著一汪淚,袖口翻轉下,又扭頭咳了一聲,帕子擋住咀嚼的腮。

待回過頭來,隻見那素白帕子上,竟有了血!

衛籌又憐又疼,忍不住罵道:“這老頭兒忒不憐香惜玉!你放心,這藥我以後還給你拿著,妹妹隻管吃,我再著人給你多送些補品,燕窩最是潤肺,我這還有剛得的野山參,妹妹可得注意進補。”

林氏抬起臉,嬌滴滴望著他,“大郎君最是貼心孝順了,我這日日心情不好,瞧見大郎君才好些。不說這些喪氣事了,我看園子裡新栽的花兒開得好,郎君生的高大英武,能否給我摘一支樂嗬樂嗬?”

衛府為了迎貴客,早忙碌了好幾日,更特意從澤陽運來了許多山桃白梨碎錦杏……種的滿園錦團花簇,就差把那廊簷下的燕子窩也鑲花戴草。

林氏蔥根般的手遙遙指了指花牆外的湖邊,那裡新栽了株玉蘭,枝乾歪斜意趣,恰恰伸向湖水中。

“我要最頂上那朵,就那朵開得好,昨兒就想要了,郎君摘下來給我簪發。”

衛籌習過幾腳功夫,自認英武非凡,如此彰顯男子氣概的時候,怎會拒絕。

他被林氏幾句話哄的身子發熱,想到能親手為她簪花,二話不說往湖邊走去。

湖畔仆役丫鬟人來人往,沒有密集的花木遮擋,視野很是開闊。

衛籌手腳利落,幾下已爬上玉蘭花樹。

隨從見他不調戲娘子,反倒猴急上樹,急得在下麵扶著樹乾喊:“郎君慢些,小心掉水裡去。”

衛籌罵道:“去你爺爺的,老子哪會掉水裡!”

他伸著胳膊馬上就要夠到花。

林氏一臉仰慕地看著他,笑吟吟走過來。

誰知腳下一滑,哎呦一聲,一個趔趄重重撞在了隨從身上。

隨從被她撞翻,險些落了水,本能地抓住樹乾。

玉蘭樹枝乾尚細,被他這麼一墜,一晃兩不晃,衛籌哪裡抓的穩,噗通掉進了湖裡。

“哎呦!郎君!”隨從急得大叫,連滾帶爬跳進水裡。

衛籌不會鳧水,嘰哩哇啦嗆了幾口水,像個翻殼的烏龜一頓撲騰,直到被隨從撈起來,才發現那湖岸邊的水隻有他膝蓋深。

丟臉丟大了……

林氏捂著帕子,嚇得怯生生的。

“都怪我都怪我!可嚇死我了,幸好這水淺,郎君沒事吧?”

衛籌臊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本想顯擺自己那幾腳功夫,誰知成了落水狗,三月的湖水冰冰涼,凍的他牙齒打顫不停哆嗦。

他恨恨踹了一腳隨從,訕笑道:“無妨無妨……老夫人沒摔著吧?”

“我沒事,隻是衣裙沾了泥,需去換洗。大郎君也快快更衣去吧,彆得了風寒,又耽誤迎姑奶奶表少爺……我可擔待不起。”

衛籌那些瘙癢心思被冷水這麼一泡,已消散了些,何況這表少爺以後是他上峰,需得殷勤巴結著,隻得告辭倉惶離去。

林氏撣撣裙子,抱緊那藥材匣子,轉身回福瑞齋。

方才臉上的嬌媚討好之態已然消失了個乾淨,隻餘一張冷麵,眼裡滿是嫌惡。

這種醃臢男人,她見的多了……她把那方沾過衛籌臉的素帕丟進水裡。

上麵鮮紅的血漬遇了水,透出一絲不明顯的紫。

那是她用洛神花汁摻了朱砂蜂蜜製成的丹丸,最宜戲演嘔血受傷,隻需嘴巴一嚼。

這高門大院裡心眼子太多,若非她懂些蜂麻燕雀的路子,早被吃的乾乾淨淨。

她不姓林,她姓藺,藺青苡。

嫁進這衛府前,是個惡事做儘的燕騙,最擅美色詐財,豔姿鑽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