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我沒找錯。”
革靴踏地,她聽見那男人朝她走過來......說話的聲音不急不緩,卻如毒蛇吐信。
她禁不住犯怵,手撐著地麵往後挪退,男人衣料委地發出窸窣的輕微聲響,灼熱的呼吸漸漸逼近,真如蛇信子般噴在她頸側。
“況且今日你聽了我的聲音,還覺得能活著走?”
藺青苡渾身僵住,低聲道:“我...我耳力不好的。”
男人嗤笑,接著一隻手隔著鬥篷,覆上她的下頜,那手指猶帶料峭春夜的寒涼,一點點侵染皮膚,接著驟然收緊,掐住她兩側頜角。
“我倒要看看是怎麼個裝聾作啞,殘花敗柳!”
兜頭的鬥篷猛地被扯下,室內昏暗的燭光在眼前團成花暈。
男人一張臉近在咫尺,被光影分割的愈加鋒利。
待她看清了男人的臉,隻覺毛骨悚然!
她瞪大雙眼,撐地的胳膊一軟,半跌在地上,張著嘴,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聲。
怪不得那縷袍角有些熟悉……怪不得聲音模模糊糊似曾相識......
竟是...竟是褚衍!
燭火躍動在他的瞳眸中,淺淺的鷹背褐染上夜的濃重,深的人看不清楚。
“怎麼?啞了?”他不冷不淡的說著。
藺青苡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褚......”她磕巴了一下,“二郎,二郎君......”
“嗯,晚輩在。”他眼神更加陰鷙,接著一字一頓,倒像很懂禮數似的,喚了聲。
“外,祖,母。”
外間刮起風來,吹的窗扇砰砰作響,藺青苡心如擂鼓,嗓子發緊,實在當不得他這三個字。
“二郎君…咱們…咱們都是一家人,有什麼話府裡就能說……何苦把我弄來這裡呢……”
“你確定有些話,要在府裡說?”褚衍反問,聲音聽不出情緒,他眼神直直盯著她,仿佛要將她釘死在這裡,釘穿在地麵上。
藺青苡乾笑兩聲,她是打死了不見棺材不落淚。
“二郎君……我實在不明白,你是有什麼事……必須與我單說嗎?”
褚衍唇角略顯鄙薄的勾起來,他站起身,從窗邊小幾上,拿了三根線香。
那香是祭奠用的立蒿香,他就著燭火慢慢點燃。
“也沒什麼事,隻是想請老夫人,過來上柱香。”
橘紅的火舌舔上線香頂端,燃起三點明滅的星子。褚衍隨意晃了兩下,朝她身後走去。
屋子裡暗沉,藺青苡全程緊張著眼前人,根本沒有注意屋內陳設。
她隨著他的步伐回頭看去。
風忽然大起來,呼嘯著,猛地把房門吹開。
天邊一道轟雷炸耳,慘白的閃電劃破長夜,照亮翻飛的白色帷幔,照亮她身後條桌上立著的烏木牌位。
那上麵金漆新書的字,赫然寫著:嚴氏三公子嚴明格之位。
五年前,她就是抱著這樣的牌位,和嚴家三公子成了親。
嚴氏當年人丁寥落,便托人尋回了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嚴明格。誰知嚴三公子路遇山匪,掉下山瀑屍骨無存。
管家逃出生天,半月後回到安南報了喪迅,嚴家便為這三公子尋了門陰親。
藺青苡當時隻有十六,裝作啞女,抱著公雞同三公子的牌位拜了堂。
可是成親第二日,她這枉死的夫君竟然全須全尾的回來了。
三公子年歲十八,生的朗朗清舉英姿非常,特彆一雙眼,漂亮的不行。
他寡言少語,同她騙過的第一個男人相比,一點也不好色,反倒行止有度克己守禮。
彼時她剛剛入行,尚有良心善念。她覺得三公子是個好人,所以卷了錢財跑路時,心中多有愧疚和不舍,於是留了張字條,寫了兩句詩,當作告彆。
那兩句詩正是家宴上褚衍念出來的。
於道各努力,千裡自同風。
她逃出安南地界後,忽一日聽聞,安南嚴氏竟犯了謀反大罪,赤全族,直係親屬全數懸於城牆斬首示眾……
藺青苡身上冒了一層白毛汗,呼吸都停滯住。
褚衍道:“起來,上香。”
他的語氣不容質疑,是命令。
藺青苡從地上艱難爬起來,褚衍伸手將那三炷香遞給她,她後退兩步,指尖在手心掐緊,不敢接。
這畫麵太詭異,嚴明格的牌子擺在那,可他的人卻站在身前,逼人給他自己的牌位上香。
藺青苡囁喏道:“三……三公子,你沒有死,何必這麼咒自己呢……”
褚衍輕笑,自己將那香插到了牌位前的香爐裡。
三柱線香在昏暗的白蠟幽光下,升起三縷嫋嫋的煙。
褚衍拎袍坐到條桌旁的圈椅上,一手支頜,大袖散散垂將下來,頗為懶散道:“武風,關門。”
門外旋出一個身影,是個高大精壯的青年男子,他腰間配一柄長刀,動作間鼻息細微,步伐輕穩,明顯是個練家子,男子垂首將豁開的門牢牢關住。
門內一個武狀元,門外一個武林高手,藺青苡此刻像那竹筐網住的小雀,插翅難逃。
褚衍眸色暗入深海,道:“說吧,姓甚名何。”
藺青苡心裡一緊,怯聲道:“林青苡,青色的青,薏苡的苡。”
褚衍蹙眉,似是對她的話非常不滿,他敲了敲圈椅扶手。
“我的耐心不多,你是自己說,還是準備到斂政院的刑獄裡講。”
藺青苡隻覺堂上坐著個玉麵閻羅,要審她前塵過往裡所犯的諸般罪責。
她攥攥手指,垂眸不語,再抬頭時眼中浸了淚,鵝蛋臉一片煞白,發絲淩亂著貼在麵頰,看去好不可憐。
她看了看條桌上的牌位,委身福了一禮,泣道:“大人,民婦也是被逼無奈。”
褚衍隱在黑暗裡,似乎往前傾了傾身子,他語氣無波無瀾,“如何無奈?”
藺青苡兩滴清淚流下來,“民婦不想騙人,屬實是被賊人所迫,我夜夜難眠,飽受良心譴責,民婦如已金盆洗手,發誓再不做這缺德勾當,望二郎君看在老太爺和姑太太的麵上,原諒則個,民婦當牛作……”
“我不是聽這些。”
褚衍冷冷打斷她,“當年嚴家赤全族,可是少了你?你說我要是查一查,能不能在我這政績上添一筆。”
褚衍手指輕敲扶手,每一下都像一把高懸的劍敲在藺青苡心頭。
當年她雖是假造的身份,可若細細去查,定能查到她……
一個在逃的反族餘孽,砍了她不是理所應當。
“說。家世,親人,經曆。”
藺青苡指尖都快掐進肉裡,她閉閉眼,銀牙輕咬。
這才道:“藺青苡,二十一歲。”
她深吸一口氣,悲聲道:“大人要聽,我今日便全數傾心告知,隻求大人聽了,能憐惜一二……還有我那小丫鬟花露,現還暈死在街上,望大人先把她救回來。”
褚衍道:“這自有人去管。”
他說完不語,等她繼續。
藺青苡隻得道:“民婦五歲時被拍花子的拐走,在嶼洲被好心的養父母收養,可十五歲時,嶼洲發了洪水,家裡房子塌了,養父母都被砸死……”
她說到這,話語裡帶了哽咽,“族裡將我過繼給同宗的堂叔藺四建。可藺四建是個畜牲,逼我……逼我四處騙人。”
哦,原叫藺四建,他的“老嶽丈。”
“如何騙?”
藺青苡其實不願提及往事,她以為來了京城洗心革麵,以前那些醃臢事便可塵埋煙消。
如今被受害人當麵鑼對麵鼓的質問,叫她眼中淚意更盛。
可這些東西,斂政院若真去查,輕易就能查出,褚衍要她說真話,她此時總要給出些誠意,沒必要隱瞞。
除了藺野……她到底還是想藏一藏。
隻是不知為何,明明是她行騙詐財,此時被褚衍這樣居高臨下,審犯人似的詰問,竟讓她覺得有些受辱,自己都覺得自己不要臉了些……
“原本……原本隻是仙人跳騙一些小錢,後來他膽子大了,叫我騙婚。”
“騙了幾次?”
“記不清了,也許十三次。”
褚衍蹙起眉頭,聲音帶上了淩厲。
“說。”
“第一次,是在滁西,騙了一個姓劉的商人,劉豐年。第二次,是在安南,騙了……騙了……”
“騙了誰?”
“騙了大人,也就是嚴氏的三公子嚴明格,隻是大人,民婦不懂,您為何……”
“為何沒死?”
“是。”
藺青苡幾番思忖,也想不明白。
她對褚衍知之甚少,現在得到的信息裡,沒有和安南相關的任何東西。她很是後悔,之前沒多聽府裡的小姐丫鬟們閒聊。
現如今,隻有一個微妙的猜測。那就是當初那個嚴家三少爺可能是假的……他隻是一個拿了信物回去的冒充者……
所以他才會逃過赤族之罪,才會搖身一變成了滿京趨之若鶩的高官權貴……
褚衍道:“你真不知?”
“不知……民婦屬實愚鈍。當處我聽聞嚴家噩耗,想到大人死了,還傷心地哭了好幾場……畢竟……”
藺青苡曲起指尖揩淚,細睇褚衍表情。
褚衍眼眸微眯,“畢竟什麼?”
藺青苡掀起眼皮半嗔半柔的看他,“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十年修的同船渡,百年修的共枕眠。”
褚衍蹙了蹙眉,“接著說。”
“是……第三次是桐陽的平昌縣,騙了李家的公子李如安,第四次是瓊州,騙了一位王姓員外郎,王端……”
藺青苡一五一十,將她所騙苦主的名姓都說了出來,就連何時何地都記得清清楚楚。
“哦?記得這麼清楚,可是付了真心?”
褚衍語氣森寒,聽的藺青苡身上一冷。
她麵上大驚失色,慌忙搖頭:“怎麼會呢?民婦記得這些,隻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把所騙的財帛都還回去,好贖清罪孽。”
她頓了頓,眼波流轉,淚珠晶瑩掛在眼眶,欲落未落。
“民婦用了心的,隻有...隻有嚴公子……”
褚衍陰陰笑出聲來。
“騙子嘴裡說出的話,我不知道得信哪一句。”
他心內其實頗有些厭煩躁鬱。
今日抓她來,一是好奇這女人真實身份,二是因著藏在心裡經年不冒出頭的……那點兒憤怒!
他一向自詡聰明人,不料竟有如此蠢鈍的一遭。
他原是她這一十三樁騙局裡的普通一員,更可恨的是,彆人也許是動了色心,為貌為欲。
他卻是生了憐惜……可笑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