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屋外。
下午的時間已經過半,天邊未暗的霞光被越拉越長,彌漫了幾乎半邊的天際線。
烏爾達林之中的樹木並沒有之前隱綠林的茂盛,可當這金色的霞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穿透而下,在青澀的草地上灑下星星點點的光斑時,還是不禁讓人見之欲醉。
樹屋內的隔音很好,四人站在樹屋旁邊的樹蔭底下,竟然連稍許細微的聲響都無法捕捉到。
嵇瑤凝神,努力嘗試著聽清,可最後還是無功而返。她歎了一口氣,放棄了這種有違“君子品行”的行為。
塞繆和費多巴倒是一副憂心仲仲的樣子,畢竟在現在這個時候,韋爾蒙的父親幾乎是他們手上最重要的一個線索,可是對方不說,他們也沒有辦法。
況且……
塞繆擰起眉頭,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感覺剛才的感覺有些奇怪,像是被人不斷在耳邊重複一句什麼話。
可現在回想起來,除了心中還隱約殘存著的不適感,幾乎已經想不起來剛才到底為什麼放棄追問了。
這樣想著,精靈轉頭看向嵇瑤,她是來自東方的道士,一般情況下不會受到這邊魔法的影響。
塞繆暗暗觀察著嵇瑤的臉色,想要從她的臉上找出哪怕隻是一點的痕跡,試探性問道:“你剛才,有什麼彆的感覺嗎?”
嵇瑤聞言有些疑惑,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但還是誠懇搖頭,“沒有。”
這樣嗎……
塞繆臉上的表情漸漸放鬆下來,如果說嵇瑤都沒有反應的話,那就隻能說明他擔心的事情確實沒有發生過,他們的言行均出自本心,沒有外力乾擾。
塞繆嘗試著努力說服自己,無數條理由從腦海深處被翻出來,他一條一條翻閱過去,卻還是感覺好像忽略了什麼東西。
精靈輕輕呼出一口氣,糾結過後還是選擇放下這件事情。
費多巴的想法顯然與塞繆不約而同,但是矮人的感知力畢竟要稍微差一些,根本就沒有往人為乾涉和魔法殘留的方麵想過。
他隻是緊緊盯著腳下不停搖擺著的草莖,毛茸茸的耳朵隨著地上不斷跳躍的光點不住搖擺,幾乎要將心中的煩悶悉數暴露。
現在最重要的線索突然斷掉,矮人追悔莫及,怎麼當時就突然放棄追問了呢!
可是現在再怎麼後悔也來不及了,費多巴儘力將眼神從草莖上挪開,努力想著其他尋找線索的方法。
嵇瑤望著久久沒有人出來的樹屋門口,一直沒有說話。
其實除了烏爾達林這邊的線索,她還有追蹤符可以用。說實話,比起不一定能發現的線索,能直接追蹤到氣息的追蹤符顯然效率更高。
可問題就在於,追蹤符之前吸收到的氣息來自於訓練場上那一支箭矢,箭矢上麵附著著的氣息已經變淡很多了,所以追蹤符能感應到的範圍也很有限。
與其帶著追蹤符在整個大陸上麵繞圈圈,倒不如直接來烏爾達林尋找線索,這樣倒顯得效率高些。
可是現在……
嵇瑤歎出一口氣,如果實在不行的話,還是找族長問一下吧,說不定能找到一些最近留下來的東西呢。
不知道等了多久,空氣中突然傳來輕微的一聲“吱呀”,是木門被推開的聲音。
有人出來了!
四人精神一振,連忙向聲音的來源處看過去,族長從木門之內緩步走出,臉色是麵對四人時都不曾有過的冷肅和慍怒。
嵇瑤連忙迎上前,剛想要開口就被族長打斷。
“唉,這件事情……”
精靈蒼老的麵容上是恰到好處的歉疚,聲色也是從未有過的低沉,連這句話後麵拖長的尾音都像是無止儘的歎息。
嵇瑤心下一沉,難道說,族長已經問出了什麼不得了的真相?
可當這句話完整地落入耳中時,四人才發現,這隻是一句輕飄飄的道歉。
嵇瑤的臉色漸漸沉下來,這句道歉沒頭沒尾,更沒有什麼值得說出口的理由。
如果說是因為剛才向著韋爾蒙父親詢問的事情的話,那更是沒有必要,因為放棄追問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和韋爾蒙無關,和族長更沒有彆的關係。
那麼對於這一句突如其來的道歉,隻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
那就是,剛才族長和韋爾蒙的父親同處一室時,族長一定問出了什麼。
不僅如此,看族長道歉時候的口風,嵇瑤就已經察覺到,他們今天,是不可能從族長嘴中問出來哪怕一點關於他們談話內容的消息了。
但是事情絕對不可能就這樣被放棄,嵇瑤深吸一口氣,想要詢問族長關於剛才談話內容的事情。
可她的話還沒有問出口,就被族長再一次打斷。
精靈麵色沉重,原本碧綠的眼眸此時卻像是被突然打翻的調色盤,儘管能清楚看清原本的綠色,可任誰都能一眼看出,這綠色已經被混進了無數種數不清的顏色,早已不純粹了。
“隨我去韋爾蒙的墓地吧,來自塞洛斯的使者們。”
嵇瑤猛然一驚,看著族長的麵色和表情,她本來已經做好這件事情無疾而終的準備了,沒想到族長一開口就是這樣大的驚喜。
這句話一出,嵇瑤心中最深層次的顧慮也被打消了。
像是生怕族長反悔一般,嵇瑤搶在其他三位夥伴答應之前連聲答應下來,像是生怕族長反悔一般。
他們在樹屋外麵等得有點太久了,原本停留在天際線旁邊的夕陽已經幾乎完全落下去了,隻剩下殘存著一抹霞光的無邊暗色。
族長走在最前麵,他們小心翼翼繞開叢生的荊棘,腳步落在綿軟的草地之上,隻剩下微不可察的輕響。
這個時候正是天色最為昏暗的時候,太陽沒有完全落下,月亮也沒有照常升起,仿佛留給這一隅天地的隻有夾雜在日月之間的曖昧不清的無邊昏暗。
他們的路越走越長,路過的草木也越來越多,已經讓幾人都微微頭暈起來,根本就辨認不清方向。
塞繆身為純血精靈,對這種情況幾乎免疫。
他曾經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穿梭過幾乎一整座密林,也在茂密到辨認不清葉子具體模樣的灌木叢中找尋過細微如針的東西,自然對此適應良好。
可是……
他暗暗覷了一下身旁夥伴的臉色,發現事情好像已經往他沒有預料的方向發展了。
為了展現誠意和禮貌,費多巴並沒有將機械傀儡召喚出來。
畢竟在這已經和平兩百年的時節裡麵,矮人們已經不需要時時刻刻跟在機械傀儡身邊了,隻有需要戰鬥的時候,機械傀儡才會從矮人的靈魂之中被釋放。
他的體力和耐力本來就比幾人差一些,這個時候更是臉色都有些發白了,可是按照塞繆往日裡對他的了解,他的體力還不至於差到這種地步。
塞繆的心已經懸了起來,一個猜測隱隱在腦海之中浮現,他暗暗心驚,還是不敢確定。
可下一秒,他看向達格納時,這猜想幾乎在瞬息之內就浮上心口,再難忽略。
達格納的臉色是隱隱透出虛弱的白,可是就算是剛出生的龍族、走比這多兩倍遠的路程,都不至於露出這樣的表情。
唯一的解釋就是……
這裡有精靈布下的法術。
不管是矮人還是龍族都對魔法不太耐受,更何況在場最有可能出手的還是一位實力強勁、經驗豐富的精靈。
塞繆悄悄取下背上的長弓握在手中,所幸周圍環境昏暗,並沒有人看清他手上的動作。
一點微暗的幽光悄悄浮現在他身側,塞繆轉頭看去,嵇瑤手中幾乎夾滿了一疊符紙,她朝自己晃了一下手上的符籙,然後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顯然是看清了他的動作。
塞繆暗暗鬆了一口氣,嵇瑤沒有受到這魔法的影響,實在是現下不可多得的好消息了。
來自東方的道士,現在卻成了這一支幾乎全是異族的隊伍的主心骨。
族長的腳步一直不停,沒有人能看清他臉上的表情,更沒有人知道接下來究竟會發生什麼。
嵇瑤悄悄落後兩步,湊到費多巴的身旁,低聲道:“待會兒要是情況不對,你就趕緊召喚出凱特。”
費多巴點點頭,他對自己身體的情況很清楚,早就已經懷疑過情況不對。
嵇瑤又看了一眼旁邊的達格納,少年的紅發都耷拉到了臉頰旁邊,濕漉漉的。
不過那雙金眸璀璨依舊,裡麵是熊熊燃燒的戰意。
嵇瑤對上那雙金眸,無需言語,他們都知道彼此想要說出口的話。
最重要的是……
嵇瑤低下頭,看了一眼達格納幾乎已經完全變成龍爪模樣的手,心下稍稍寬慰幾分。
原來有人比她藏得還差。
不過現在,應該也沒有什麼好藏的了。
塞繆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族長的動作,不敢有絲毫鬆懈。
所以他也在第一時間,察覺到事情的異樣——
咻!
藤蔓破空的聲音恍若驚雷入耳,塞繆一伸手,長弓就將嵇瑤往旁邊一推,避開了這突如其來的攻擊。
他腳尖一點,一個靈巧的翻身,就落在了旁邊最高的樹杈之上。
箭矢的尾羽被緊緊捏在手中,像是下一秒就要離弦疾射而出。
嵇瑤被突然一推,踉蹌著躲過了那一根藤蔓的襲擊,女巫單膝著地,勉強支撐住自己的身形。
下一秒,無數的符紙脫手而出,泛黃的紙張無風而起,幾乎將她周身都包圍起來。
沒有半分猶豫,嵇瑤在被推開那一刻就點燃了手上的符咒,熊熊大火像是天降般落下,將周遭的草木悉數點燃!
火光在一瞬間就升起來,照亮了族長臉上依稀夾雜著幾分驚詫的麵容。
費多巴坐在凱特肩膀上,尚未完全褪儘蒼白的臉上是足以刺骨的冷肅,他的位置足夠高,將族長的反應儘數收入眼底。
達格納就靠在塞繆身處的那一棵樹上,半邊的手臂已經完全變作了龍形,沒有人會懷疑巨龍的戰鬥力,這一雙利爪隻需稍稍用力,就能把周遭的一切撕成碎片。
沒有燃儘的符咒無風自轉,縈繞在嵇瑤周身,遠遠望去,簡直就像是天使頭上的光環。
饒是族長,都本能地從那一疊幾乎數不清的陌生黃紙上察覺到危險的氣息。
那一道藤蔓現在已經化作落了滿地的黑灰,嵇瑤就在這黑灰中慢慢站起身,背對著戰意勃發的夥伴們,和族長遙遙對望——
她淡聲道:“怎麼?想把我們留在這裡?”
女巫優雅的麵容被狠狠撕下,露出令人無法直視的鋒芒,“先看看,熱情好客的烏爾達林,是否有這個實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