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王(1 / 1)

氣氛一時間凝固。

儘管並不明白為什麼塞繆的同族會一見麵就出言不遜,但是三人還是能從這話中聽出濃重的嘲諷意味。

嵇瑤的臉一下子就沉了下來,她在道術學院的時候就很護短,更何況現在是自己的朋友被貼臉嘲諷。

幾張符紙自她身側漂浮而起,嵇瑤冰冷地注視著眼前的精靈,那幾張符紙的下端已經開始燃燒了,天邊隱隱暗下來,像是有幾道驚雷即將炸響。

比起她威脅一樣的動作,達格納和費多巴就顯得粗暴多了,龍族少年的眼睛一下子變成豎瞳,仿佛下一秒就要跟彆人貼身肉搏。

凱特也被費多巴召喚出來,機械傀儡迎風而立,金屬的外殼反射出泠泠的寒光,矮人麵色冷肅,不善地盯著麵前的精靈。

倒是塞繆麵色平靜,像是根本就沒有聽出對麵精靈的陰陽怪氣,隻是輕輕頷首道:“勞煩您百忙之中還為我掛心了。”

此話一出,邊上的三人才注意到精靈身上的輕甲已經有些陳舊了,腰間的係扣微微鬆散著,像是用了很久的樣子。

不僅如此,明明是巡邏的精靈族戰士,可他身後的箭簍卻隻有寥寥幾根箭矢,完全不像是來巡查的。

倒像是……

不等三人細想,就聽見塞繆又淡聲道:“被罰來巡邏還有時間為我操心。看來族長錯怪你了,這樣關愛同族、心地善良的精靈,怎麼能被罰來乾這種事情呢。”

塞繆的聲音清冷,說出來的話也沒有帶上半分個人情緒。可偏偏是這樣說出來的話才格外氣人,像是平靜湖水下料峭的寒針。

那精靈也確實像被針紮到了一般,勃然大怒:“你說什麼?!比起禾玉,你是個什麼東西?!敢這樣……”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麵前突然瘋狂伸長的枝條打斷。

那纖細的枝條一路擦過他的肩膀,直直伸到塞繆眼前,竟然是一個純白到幾近透明的小花苞。

嵇瑤看著那花苞,依稀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是精靈族的傳信術……?跟塞繆的那個好像啊。

一看見那個花苞,那個精靈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樣,臉漲紅著,卻沒有說出一句話。

塞繆倒是臉色如常,像是早就預料到一樣。

他伸出手,摸出花苞之中的信掃了一眼,轉頭對身後三人言簡意賅道:“站穩。”

說完這句話,他沒有再看那穿著輕甲的精靈一眼,而是徑直將手中的信往地上用力一摔——

砰!

以信紙為中心,一個巨大的法陣眨眼間就四人腳下成型,魔法陣形成的光芒在這一瞬間耀眼無比,讓平常根本不畏光的達格納都忍不抬起袖子遮擋眼睛。

可當眾人放下袖子、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卻驚愕發現周圍的一切都變了樣。

不再是蔥鬱茂密的樹木,而是一棵直徑寬大到幾乎能讓百人環抱的參天大樹。

這樹的中間被人巧妙地掏空,雕鑿成了一扇花紋繁複的大門。其花紋之複雜,讓來自東方的嵇瑤都忍不住咂舌。

這得雕多久啊天……

三人都是第一次見到精靈族風格如此強烈的建築,臉上都或多或少流露出了些許驚訝。

唯獨塞繆麵無表情,精靈的長發靜靜地披散在耳後,像是不動的銀月色吊墜,再升不起半分波瀾。

細看之下,精靈的長眉一直輕微地擰著,平日裡櫻花色的嘴唇此刻也褪儘了血色,因為長時間的緊抿顯得有些發白。

就像是忍受什麼不想接受、卻不得不麵對的事物一樣。

嵇瑤掃視了一圈四周,興趣寥寥地收回視線,轉頭擔憂地看著站在身邊的塞繆。

不管塞繆本人是否有意識到,自從進了精靈族的領地之後,他就一直擋在大家麵前,仿佛隻要走在最前麵,就可以讓夥伴們避開他夢魘之中的風雪,好讓那些蒼白的利刃都係數落到自己身上。

可是,明明他才是那個唯一被風雪傷到千瘡百孔的人。

嵇瑤覺得此時精靈的狀態不太對勁,剛想要開口詢問一下,就被空中傳來的一個聲音打斷。

那個聲音仿佛近在耳邊,又讓人恍惚間以為來自天邊。

分明聽上去蒼老無比,可其中暗含的威嚴又讓人不能深想。

“入殿詳談。”

命令式的語氣,讓嵇瑤也忍不住皺起眉頭,他們再怎麼說也是塞洛斯派來的代表,即使隻是學生,也沒有這樣被人命令過。

達格納心思粗,倒是沒有聽出這語氣之下暗藏的情緒,倒是費多巴和嵇瑤一樣,輕輕皺了皺眉。

塞繆像是早就習慣了這樣命令式的語氣,話音剛落就開始邁步向前走,銀月色的長發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卻始終沒有逾越肩頭半分。

嵇瑤記得在塞洛斯的時候,塞繆的頭發不是這樣的。

她見過因嫌棄礙事,將頭發高高束起而顯得分外利落的塞繆,見過長發隨風自由舞動而稍顯得隨意的塞繆,也見過長發淩亂蓋住整張臉,躺在樹杈上懶洋洋曬太陽的塞繆,

可唯獨、唯獨沒有見過這樣,長發在肩後一動不動、幾乎和臉色一樣緊繃的塞繆。

就連達格納也隱約察覺出塞繆的不對勁,邊走邊悄悄側頭觀察精靈的臉色。

那扇大門嘩啦一下打開,樹洞太大了,顯得分外空曠。

舉目所見幾乎都是死寂一般的褐色,讓人不免覺得壓抑、甚至有些喘不過氣來。

深褐色的藤蔓盤根錯節、淹沒了這座大殿,讓人一眼望不到儘頭。

接連不斷的腳步聲回蕩在四周,讓人恍惚間覺得這不是什麼一族首領的宮殿,而是荒無人煙的曠野。

不知道走了多久,仿佛過了快一個世紀,四人才聽見那聲音再次響起。

“因何前來?”

塞繆停住腳步,從身後抽出那支他小心翼翼保護了一路的箭矢,回道:“因查清精靈族力量分化而來。”

那聲音得到回答,不知道為何停頓了一下,才冷漠道:“非我族類。”

塞繆一下子攥緊手中的箭矢,隻覺得心中像是有什麼埋藏已久的東西被人一下子血淋淋地掘出來,擲在眾人麵前。

塞繆深吸一口氣,強行咽下喉嚨間翻騰的血腥味,才勉強繼續道:“受塞洛斯學院格溫迪琳院長委派,為查清非純種血脈精靈力量分化而來。”

精靈嗓音平穩,可唯獨“非純種血脈”五字像是淬了毒一般,讓他不得不咬著牙一字一句說出。

那聲音這才“嗯”了一聲,像是終於等到令人滿意的回應。

大殿上的腳步聲變得格外清晰,像是層層迷霧被人一下子撥開,麵容蒼老的精靈出現在四人眼前,長發逶迤至地,眼神睥睨。

這身影一出現,塞繆就俯下身去,向來挺直的、如蒼竹一樣的脊背驀然被人壓彎,可那長發卻不動分毫——

“吾王。”

其餘三人一驚,卻也已經早就意料到來者身份為何,隨著塞繆的動作一起行禮。

被塞繆捧在手心裡的那支箭矢被伸來的藤蔓卷起,遞到精靈王麵前。

精靈王細細端詳著那一支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箭矢,說出口的話卻與這箭矢沒有絲毫關聯,

“真沒想到,你竟然也能被格溫派來。”

明明是酷似長輩的口吻,可一經這樣說出來,就帶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屑意味,

“怎麼,被那些自命不凡的劣種排擠,忘了你自己本來的身份嗎。”

從進到這裡開始,嵇瑤才發現莉莉絲所言非虛,純血精靈對非純種血脈的精靈究竟是個什麼態度,她今天才算是見識到了。

不說他們嘴裡一個接一個的“劣種”,就連明明是純血精靈的塞繆,也仿佛因塞洛斯的經曆在那些自命不凡的精靈眼裡和那些他們口的“雜種”畫上了等號。

想起學院之中的精靈同學,嵇瑤忍不住對即將麵對的所謂“純血精靈”心生怨懟,精靈的高低貴賤、善惡好壞,難道僅僅憑這虛無縹緲的血脈就輕飄飄地蓋上章嗎?

而且,嵇瑤對這位精靈王口中的“排擠”有些疑惑,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塞繆一直很受精靈學院裡麵的精靈尊敬,是心照不宣的top。

“排擠”……又從何說起呢?

“好罷。”精靈王將那支箭矢翻來覆去看了看,身上卻無一處地方與之相接觸,像是怕沾染到什麼肮臟的東西。

他也根本不在意塞繆有沒有答他的話,也似乎並不在意他的子民、一個在這個年紀應該接受生命樹祝福的年幼精靈究竟經曆了什麼,仿佛塞繆的出走就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他根本不在乎,仿佛塞繆一選擇脫離族群,吃到什麼苦頭都是理所當然。

他總會回來的,哪裡有精靈能忍受整日和一些血脈低下的雜種混在一起呢。

精靈王將箭矢遞還給塞繆,又坐回了王座上麵。

他睨著依舊保持躬身姿勢的塞繆,開口道:“明天,是一月一度的祈福日。”

他甚至沒有看其餘三人一眼,神情淡漠,“格溫跟我說過了,明天,你就帶上這東西去試試吧。”

他麵色不虞,像是自己都對這個決定有些不滿,但還是揮了揮手,勉強道:“就當是給你們塞洛斯一點麵子吧。”

塞洛斯學院,兩百年來和平的產物,在他口中卻仿佛變得一文不值。

旁邊達格納的頭雖然恭敬地垂下,眼中卻像是馬上有火要噴薄而出。

可塞繆還是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隻是輕輕垂頭,像是已經接受了這樣如施舍般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