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瀾的房間(1 / 1)

今天是無名寨眾人集體處理皮子的日子。

當大家攢夠了能煮五口大鐵鍋的數量,就會開始處理這一批皮子。

每到這一天,是寨子裡除了開大會以外,人員最集中的一天。

一張皮子從剝下來,到可以拿去那布勒多的店鋪交貨,一共要經曆五個步驟——

先是晾乾,一般要把皮革晾到發硬的狀態。

然後是鞣製,也就是把皮革製成柔軟親膚的質感。這一步需要先從白礬石裡提取明礬,然後將其與鹽巴、清水進行混合,製作出鞣料。

緊接著就可以把皮革放在鞣料中浸泡,這個過程根據皮革的不同材質、大小、季節和氣候,時間會有所不同。

現在是夏季,一般需要浸泡半個月左右。

今天大家準備進一步製作的這一批皮革就是於十五日之前開始浸泡的。

山匪們將皮革撈出,用清水反複清洗,直到把上麵殘餘的鞣料洗掉。

再次晾乾後,還需要將皮革熏香,徹底掩蓋掉動物皮毛自帶的那種腥臊味。

然後需要在皮毛上塗以油脂,用做保養。這樣做出來的皮革不僅更具有韌性,也更耐放。

最後,製作完成的皮革還需要晾曬幾日,確保油脂被充分吸收,達到摸上去順滑,而且手掌不粘油的水平,就可以拿去交貨了。

傅彥被賀聽瀾叫去幫忙打雜。

基本就是跑腿的,畢竟大少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而且對製作皮革的流程絲毫不了解,也隻能忙大家拿東西了。

傅彥覺得自己像一塊萬能磚,哪裡有洞填哪裡。

“鬱兄弟,給我取筐柴火!”

“鬱兄弟,我這兒要把剪刀!”

“誒我這水怎麼不夠了?”

“幫我取把刮刀!”

“鬱兄弟——”

“鬱兄弟——”

“……”

傅彥忙得像陀螺,一整個上午都在庫房和寨子中心那片空地之間來回奔波。

他感覺自己這一天乾完了之前好幾個月的體力活兒。

一開始他還十分矜持地維持著自己的儀態。

比如說再累也要挺直腰板,一舉一動不能太顯粗鄙。

然而傅彥大大低估了折返跑的勞累程度。

簡直想吐血!

後來漸漸的,傅彥也管不了那麼多了,直接把袖子擼上去,領口扯開些許透風。

特彆是當他意識到,在無名寨,即使自己衣冠不整、站沒站相,也不會被老爹的戒尺打手心板兒,他心底突然升起一種爽感。

再看看那些山匪,有的已經熱到把上衣脫乾淨了,打著赤膊吭哧吭哧乾活。

就連賀聽瀾也放棄了坐在凳子上,直接盤腿大坐。

隨著與大家一同忙活得熱火朝天,傅彥突然覺得,在這裡隻有當自己放下貴族禮儀的束縛,才能和大家融為一體。

這種感受實在太過新奇,以至於傅彥一時間不知道如何用語言去描述自己當下的心情。

好不容易得了空閒,傅彥剛坐下來,水才喝了半碗,又聽到賀聽瀾在喊他。

“鬱——文——嘉——!”

得,又來活兒了。

傅彥撐著膝蓋站起來,把自己拖到賀聽瀾跟前。

“怎麼了?”

“你去我房間裡拿一下紫檀精油,就是我書櫃下麵的第二個抽屜裡,有一個巴掌大的白瓷小瓶。”賀聽瀾說。

“好。”傅彥認命似的往賀聽瀾房間走去。

突然,他想到一個主意。

賀聽瀾說山腳下的那片小樹林是他自己設計過的,一般人走不出去。

這樣精密的一個迷宮,總該有設計圖稿吧?

這麼重要的東西,賀聽瀾肯定會藏在最安全的地方,也就是他自己的房間!

正好自己可以趁這個機會,正大光明地在賀聽瀾屋裡找找看。

想到這,傅彥之前的疲憊霎時煙消雲散,就連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

他連走帶跑進了賀聽瀾的房間。

一進去,他頓時傻了眼。

倒不是賀聽瀾的房間太亂,而是——

他的每樣東西都不在該在的地方!

比如他的寶劍掛在門梁上,一進門差點被打到腦袋,堪稱鎮門之劍。

賀聽瀾的弓掛在床梁上,而箭簍放在枕頭邊上。

傅彥納悶了,這是打算半夜有歹徒入室搶劫的時候一箭射死對方?

再定睛一看,賀聽瀾放著好好的衣櫃不用,把衣服全都堆在了椅子上,椅子放在門口,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坐這把椅子。

看起來是不會。

接下來還有更令人摸不著頭腦的。

賀聽瀾剛買回來的話本子墊在碗底下。

這又是什麼意思,墊一本書高度剛剛好?

這屋子裡唯一正常的是那隻碗,它規規矩矩地放在桌子上。

但是賀聽瀾的桌子,在床上!

傅彥兩眼一黑。

這要是在他們家,隻怕要天天挨家法。

屁股開花,永不凋零。

不過傅彥也管不了這麼多,他按照賀聽瀾說的,一下就找到了那瓶精油。

緊接著,傅彥拉開了每一個抽屜,看看裡麵有沒有圖紙什麼的。

這是什麼?

傅彥拿出一本書,一看:

《周髀算經》。

哦,講算學的。

傅彥隨意翻了翻,本意是想看裡麵有沒有夾雜圖紙。

誰知道一翻開,滿滿的都是賀聽瀾做的批注和筆記。

這家夥似乎很喜歡在紙上和自己對話。

比如他在某一處畫了個圈圈,寫到:

賀聽瀾你個豬腦子!再學不會就吃屎!

然後在這行字底下又寫了更小的一行字:

吃了,難吃。

梅開二度。

三羊開泰。

四喜臨門。

下麵沒有五穀豐登了,看來賀聽瀾終於在第四次學會了。

“噗!”傅彥繃不住笑了。

這家夥還挺好學的,這鼓勵自己的方式也屬實新奇。

翻到最後一頁,傅彥看到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

哪個天殺的發明的算學,我跟你拚了!

語氣雖有怒意,但筆鋒卻有著藏不住的狂傲和舒暢之意。

看來賀聽瀾對自己的學習成果還是很滿意的。

傅彥一邊笑一邊把《周髀算經》放回原處,繼續找小樹林的設計圖紙。

賀聽瀾的抽屜裡幾乎都是一些雜七雜八的書,除了算學,還有農具、工具和兵器的圖譜。

居然還有在金陵城都一本難求的手抄孤本!

貌似他舅舅還花重金托人尋過這本書,雖然最後也沒能尋到。

傅彥挑了挑眉,如此偏遠的無名寨,還真是深藏不露。

下麵一層抽屜裡都是些玉雕石刻的小玩意,應該是賀聽瀾平日用作消遣之物。

再就是一些他自己有感而發的詩句和手稿。

比如有一張泛了黃的紙,上頭歪七扭八地寫著四句詩:

夜半驚雷聲,似是天公怒。

忽見一豪豬,再看是狸奴。

傅彥:???

他是怎麼把豪豬和狸奴寫到一起的?

傅彥撐著櫃子想了半天,突然明白過來。

狸貓被雷聲嚇得炸了毛,賀聽瀾在黑夜中看不太清,給看成了豪豬。

“噗哈哈哈哈哈哈!”傅彥笑得不行了。

雖說這首詩壓根兒就沒考慮平仄,但勝在生動有趣,傅彥在心裡默默給了個好評。

賀聽瀾自己大概也是這麼想的,他在詩句旁邊又寫了一串字:

十四歲便寫出如此傳世佳作,吾乃文曲星下凡是也!

傅彥又被逗樂了,一邊笑一邊把詩稿也放回原處。

不能看了不能看了!

傅彥突然意識到自己耽誤了太久時間,不僅沒去給賀聽瀾送精油,還沒找到設計圖紙。

完了完了完了。

傅彥趕緊把自己翻出來的東西都收拾好放回去,拿起精油瓶子就準備回到院子裡去。

半天也不回去,隻怕賀聽瀾要起疑心。

傅彥轉身剛要出門,卻差點與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賀聽瀾?

傅彥嚇了一跳,立刻後退了幾步,脫口而出:“你什麼時候過來的?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

“是你看得太專心了,沒聽到而已。”賀聽瀾笑嘻嘻地說。

“怎麼樣,我的詩寫得是不是很絕妙?”

“啊……是啊,朗朗上口,仿佛、呃、讓人身臨其境。”傅彥點點頭。

賀聽瀾的笑容更燦爛了,“好眼光!”

“不過,我要的精油找到沒啊?我都等了半天了,怕你出事過來看看。”賀聽瀾表情正經了一些,一雙大眼睛直直地看著傅彥。

“找到了,給你。”傅彥把小瓷瓶遞給賀聽瀾。

“嗯,走吧。”

現在已經是正午,烈日當空,十分毒辣。

再加上無名寨位處山巔,又沒有個樹或者房子什麼的遮擋,於是陽光儘數灑在人們身上。

二人隻能低著頭走路,稍微一抬頭就能被晃瞎的程度。

“我的頭頂已經可以煎雞蛋了。”賀聽瀾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瓜,嘟囔著抱怨。

“誒,你們金陵城夏日熱不熱?”賀聽瀾好奇問道。

“跟這兒差不多吧,除了沒有這麼曬……等等,你怎麼知道我是金陵人?”傅彥才回過味兒來。

“我不知道啊,但現在知道了,你告訴我的,謝謝~”賀聽瀾一臉無辜。

“你……”傅彥無語凝噎。

被他套話了!

傅彥說也說不過,隻能加快步伐,自顧自地走。

賀聽瀾幾步跟上來,道:“我看你是心不在焉吧,要不然這麼明顯的套話怎麼會識彆不出來?”

見傅彥還是不理他,賀聽瀾一把勾住對方的脖子,湊了上去。

一股熱氣襲來,傅彥覺得臉有些燒得慌。

一定是太陽太毒了,一定是這樣的!

賀聽瀾貼近他的耳邊,狡黠道:“根本就沒有小樹林路線圖,因為它隻存在於我的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