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壕吏(1 / 1)

趙庭燎所指的地方是一處掩映在荒草中的單間小屋,薑央看著小屋破舊的外觀,忍不住說:“這裡不是柴房吧?破爛成這樣。”

趙庭燎沉默一瞬,問他:“你看到的是什麼?”

薑央仰著頭,說:“一間很破舊的屋子,窗戶紙是破的,牆皮是舊的,上麵還接著蜘蛛網。”

最終,薑央做出總結:“一間十分破舊的房子,看上去像是八百年沒人住了。”

趙庭燎忍不住反駁他:“這種木頭房子要是沒人住,根本撐不住八百年。”

“……”薑央沉默了一瞬,覺得自己實在無法反駁這句話,隻能跳過這個話題,問,“你說的有道理,所以你看見了什麼?”

趙庭燎聞言又將目光轉回眼前的木屋上,盯著屋子看了一會兒,說:“房子是完好無損的,窗戶紙也很新,裡麵有燈在亮,窗戶紙上有一個人影,留著長長的頭發,在油燈前刺繡。哦,還有很濃重的煤油味。”

透過趙庭燎的描述,恍惚間,薑央似乎看到了一個貧困的姑娘在破敗的房子裡忍著困意,在散發著煤油味甚至煙灰的煤油燈前一點一點地刺繡。

煤油味很濃,煙灰也很傷眼,但她離燈遠了些,就看不清綢緞上的花樣。

薑央問:“現在怎麼辦?”

趙庭燎卻說:“看你。”

那就是任他浪的意思?

薑央看了趙庭燎好一會兒,轉身推開了眼前這扇破舊的木門。

一張蒼老的臉映入眼簾。

這看起來是一張年紀很大的臉,臉上滿是皺紋和斑點。她閉著眼,滿頭銀絲垂落。

薑央後退了一步,借著昏暗的月光,他才看清出現在他麵前的是一個威襟正坐的老太太。老太太穿著一身光彩的壽衣,薑央卻看見,她的手上滿是針眼,在蒼老的皮膚下那樣明顯。

——她大概真的是一位繡娘,卻不知為何死後屍身在此。

這時,手腕上突然傳來一陣力道,下一秒,薑央被趙庭燎拉到身後。薑央踉蹌了一下,抬頭卻發現,趙庭燎的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薑央:“???”

薑央不解地看過去,然而,當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那個死去的繡娘身上的時候,他卻赫然發現,眼前竟然變了一副場景。

昏暗的屋中不知何時亮起了光,掛著蜘蛛網的牆麵也開始變得整潔如新,正坐的屍體竟然不知何時變成了一位穿著粗布麻衣的少女。她坐在窗前,正繡著一副大紅的綢緞。

綢緞不大不小,說是手帕明顯大得多,但又不至於太大,以至於少女完全可以將這幅綢緞帶到屋中來繡。

薑央踮起腳尖,認出少女正在繡的是一副花開並蒂的圖案。

薑央的心裡忽然浮現出一個想法——莫非這少女繡的是紅蓋頭?

還沒等薑央想明白眼前究竟是怎麼個情況,少女忽然開口了:“你們知道,這個蓋頭我繡了多久嗎?”

薑央轉頭看向趙庭燎,卻發現趙庭燎正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寫什麼。

薑央歪歪頭,看著少女說:“不知道。”

少女也沒生氣,而是繼續低下頭繡著手中的紅蓋頭:“三個月了,我在這裡繡了這個蓋頭三個月了。”

薑央的眼皮跳了跳。

少女說:“三個月來我沒有出門一步,就在這裡繡花。一針又一針,她們卻總是不滿意,一遍一遍地讓我改。”

“她們”是誰?

薑央看向少女一身的粗布麻衣,再看向紅蓋頭仿佛在流光溢彩的質地,心裡忽然浮現出一句詩——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薑央輕聲問她:“刺繡很苦吧?”

少女點頭,手下的動作卻絲毫不敢停:“她們都欺負我們,知道我們需要錢,就不停地壓榨我們。要求越來越高,價錢卻越來越少。以往一副能賣一兩銀子的繡花布,現在五百文都賣不到。”

“繡娘越來越不值錢了。”她長長地歎了口氣,“以往她們才不敢這麼欺負我們。”

薑央眨眨眼,說:“那就不要刺繡了吧?”

少女卻搖頭:“不,我需要錢。”

明明不過十幾歲的姑娘,臉上卻露出被社會毒打過的滄桑。她說:“兄長需要錢,需要好多好多錢。如果我不能靠繡品賺錢,就要像彆人一樣,靠身體賺錢了。”

說到這裡,少女都要哭出來了:“我不想用身體換錢。”

她的淚珠一顆一顆地掉,薑央看到,她的淚珠滴落到地上,一顆又一顆,逐漸從零星水滴變成汪洋大海。

水位越來越高,從薑央的腳底逐步上升。胸腔被淚水覆蓋,薑央隻覺得呼吸都開始困難。他有點喘不過來氣,下意識捂住胸口,卻發現水已經蔓延到了他的脖頸。

薑央喘著粗氣問:“你要學孟薑女哭倒長城嗎?”

少女卻反問他:“孟薑女哭倒了長城,長城可曾因此停工?”

薑央艱難地點頭:“對啊,所以你看,哭有什麼用?你能不能彆哭了?”

少女:“……”

薑央一臉認真地說:“你再哭下去,先不說彆人,我先被你哭死了。”

少女:“……”

少女想了想,還真不哭了。她睜著眼,眼底一碧汪洋。

少女停止了哭泣,屋內能夠將人淹沒的水也消失不見,薑央終於鬆了口氣。

少女眨眨眼,眼底閃過莫名的情緒,像是難過,卻又分明帶著幾分希冀。少女問他:“那我除了哭,還能做什麼?”

她低垂下頭,竟又隱隱有哭泣的征兆。

薑央:“……”

薑央生怕她又哭,連忙說道:“你先彆哭,辦法總比困難多。”

少女看向他,問:“你有什麼辦法?”

薑央理所當然地說:“反抗啊。”

“……”少女,“啊?”

薑央:“他們欺負你,你當然要反抗啊。”

少女:“……”

薑央自來熟地找了個凳子坐下,問:“誰欺負你,列個單子,咱們去把場子找回來。”

少女:“……”

趙庭燎:“……”

這場談話的內容還是有點超前了,以至於少女現在一臉懵逼:“反抗?可是,他們是富人,甚至是官吏啊。”

“那豈不是更要反抗了?”薑央意味深長地說,“富人的錢如何而來?當然是剝削窮人。他們剝削了你的財產,你去要回本該屬於自己的東西,有什麼問題嗎?”

少女:“???”

少女隱隱約約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可是,那官吏呢?”

“官吏更應當反抗了啊。”薑央語重心長,“所謂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曆來朝廷都是以民為本。若有貪官汙吏欺壓百姓,那他豈不是上對不起朝廷、下對不起百姓?既然如此,你反抗他們豈不是替天行道?”

少女訥訥:“我們拿什麼反抗啊?”

“武器啊。”薑央一本正經,“都什麼年代了,禮崩樂壞了,王朝末年了,難道你還要拿起法律、放下武器嗎?”

少女一臉懵逼:“可是衙門人多勢眾……”

薑央反問:“衙門有多少人?”

少女道:“每回來時,少則二三人,多則十餘人。”

薑央都笑了:“那你們鎮子上有多少人?不說老弱婦孺,但說青壯男子。”

少女想了想,說:“約五十人左右。”

薑央道:“五十人對戰十餘人,你怕什麼?”

少女急了:“可若殺了朝廷官吏,他們派兵前來圍剿,可就不是十餘人了,說不準成百人、上千人!”

“那又如何?”薑央道,“莫說成百上千人,就是五十對五千,依然優勢在我!”

少女:“???啊?”

薑央說道:“青壯五十人,算上老弱婦孺,紅蓮鎮起碼三百人,我說的不錯吧?”

少女愣愣地點頭。

薑央一拍大腿,說道:“我方足足三百人,對方不過區區五千,難道不是優勢在我嗎?”

少女:“???”

薑央起身走到少女身前,拍著少女的肩膀,勸道:“若是你們自己都不知奮起,隻知道躲在背後哭泣,那旁人誰能幫得了你們呢?”

“放棄幻想,準備戰鬥吧!”明滅的燭火打在臉上形成黑白分明的陰影,薑央對少女說,“拿起武器,他們就會和你講道理了。”

少女:“……”

薑央話音落下,少女的身體竟然緩緩變得透明,很快消失在空中。下一瞬,明亮的燭火熄滅,窗戶紙變得破舊,還算乾淨的房間內,時間仿佛加速了流逝,一瞬間卻像是走了一千年。

薑央站在破敗的屋中,看著椅子上正襟危坐的老者屍體,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我的口才還是這麼好,太有才華了當真是苦惱。”

趙庭燎:“……”

趙庭燎不想接話。

他轉身離開這件小屋,卻在即將離開的時候愣在了那裡。

薑央不解地走過去,問:“怎麼了……嗯?這是什麼情況?”

門外的世界赫然已經變成了另一幅樣子——

進來之前還乾淨整潔的院子此刻已經破敗無比,雜草叢生,青磚零落,看上去像是許久都沒有人居住了一樣。

薑央眨眨眼,問:“咱們進來的時候,院子裡是這樣的嗎?”

趙庭燎皺起眉,他沒有回答薑央的話,反而說道:“有人聲——好多人的聲音。”

他皺著眉走在前麵,一路離開成衣鋪,卻在推開成衣鋪的大門後發現,此刻原本清冷的街道上竟然站滿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