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之年,春生何處(1 / 1)

十月初十

陳閒餘一身白衣出了門,去城外的清平寺上香。

上完香,捐了香油錢,寺裡的沙彌將陳閒餘手中的長明燈擺在佛祖案前,陳閒餘跪下,虔誠的對著佛像拜了三拜後起身。

“大哥,你這燈是給誰供的呀?”

聽說陳閒餘今天要出門,張樂宜就也要跟著出來玩,但張夫人隻準了她半天時間,下午還得回學宮上課。

張樂宜:……我真是太難了,兩輩子也難逃學習的噩夢。

陳閒餘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她,隻回頭,聲音平靜道,“你的好奇心真的太重了,我不能告訴你。”

不告訴我?

張樂宜沒意思的撇撇嘴,直接猜道:“是你娘對不對?”

她覺得陳閒餘內心對自己庶出的身份或許是有一分自卑在裡麵的,雖然平時看不出來,她正視著陳閒餘,想了想,微微垂下眼皮,聲音低下去幾分,“你要供長明燈就供,連名字都不寫一個,佛祖哪知道這福願是給誰祈的。”

她停頓了一下,聲音更加的低,語氣彆扭,“母親知道了不會生氣的。”

她以為,陳閒餘是怕張夫人知道此事後,心裡有不滿,所以才不敢在長明燈上寫名字。

陳閒餘看著臉上寫著不高興,又彆扭的關心他的小姑娘,沒來由的覺得好笑,“不告訴你不是因母親的緣故,是不能說。”

是他娘的名字,不能出現在寺中,若是被有心人看到可不妙。

他上前兩步,伸手捏了捏張樂宜白嫩的臉蛋兒,如願以償的收獲小姑娘憤怒的一枚瞪眼兒。

“你啊,腦袋小,想的卻多。也不怕頭越長越大。”

這就純粹是在嚇唬小姑娘了。

張樂宜才沒那麼蠢,氣鼓了臉,真當她是三歲小孩那麼好騙,一把揮開陳閒餘作亂的手。

“哼!明明就是被我猜中了,不好意思承認。”

她飛快退後兩步,警惕的瞪著陳閒餘,像是生怕這人又上來欺負她,嘴中卻說道,“放心吧,我不會告訴娘這事的。”

張夫人是她的親娘,陳閒餘也有自己的生身母親,如今她死了,為她供奉一盞燈而已,有什麼不讓的。

不告訴張夫人,也是免得陳閒餘心下忐忑。

張樂宜驕傲昂頭:我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小仙女~

陳閒餘本來這幾天心情不佳的,這會兒,看張樂宜這一幅臭屁樣兒也是忍不住真心的笑了下,“好好好,那在下謝過張大小姐好心隱瞞了。”

“客氣~”張樂宜自豪又得意的一揮手,好像站在群山之巔,揮袖間儘是豪邁。

兄妹倆說完,正轉身欲出大殿,就見門外走來兩個分外眼熟的人。

看到陳不留,張樂宜眼睛亮了一下,後又壓製住心底的激動,恢複平靜,沒有和陳不留這個老鄉相認的打算。

而陳閒餘的目光卻是停留在施懷劍身上。

“見過施將軍、安王殿下。”

張樂宜也緊隨其後福了福身,行禮。

“張大公子?”看見張家兄妹二人,施懷劍先是意外了一下,後才道:“沒想到今天能在這兒碰見你們,真是巧了。”

趙言目光掃了眼張樂宜這個小丫頭,後視線落在陳閒餘身上,端的是平易近人,抬抬手,“二位不必多禮。”

“閒餘今天帶令妹來,是上香?”他問道。

張樂宜不答,隻看向陳閒餘,看他怎麼說。

後者客氣答道:“是,已經上完香準備走了。”

“那施將軍,安王殿下,我等就先告退了。”雙方客氣的打了個招呼後,就分開了。

直到趙言看到佛祖案前,那盞明顯是剛擺上去的油燈時,他才疑惑地喃喃道:“那盞燈是陳閒餘供的?為何連個名字都不寫?”

“我觀他一身白衣,打扮素淨,這盞長明燈莫不是為他生母所供?”

施懷劍的話提醒了趙言,再回想一下方才陳閒餘那明顯不高的情緒還有神態、打扮,確實很大可能這盞燈是為他那個生母所供。

“……所以最近也是他生母的忌日?這也真是夠巧了。”陳不留道。

碰見陳閒餘隻讓施懷劍意外了一下,並沒吸引他太多注意力,因為比起陳閒餘,為他妹妹上香祈福顯然更重要。

“來,不留,在佛祖麵前,為你母親上柱香吧。”

施懷劍將手中的香遞給‘陳不留’,趙言很自然的伸手接過,麵上染上失落悲傷,好似真的為皇後之死而哀。

俯身拜了三拜,趙言心下無聲地道:‘陳不留,我會代你好好活下去,活的比你更加精彩。’

他不了解原書中的陳不留和已逝皇後間的母子親情,一段又一段的文字看完,能記得劇情是什麼都不錯了,至於與皇後的感情……那是一點兒沒有。

走出寺廟的兄妹二人,站在寺門前,陳閒餘望了眼周邊山林的景色,深秋已臨,草木已枯黃大半,山中偶有綠意。

帶著涼意的秋風拂來,陳閒餘攏了攏肩上的披風,“走吧,再不回去,你去學宮該遲到了。”

張樂宜爬上馬車,無語了一下,她能說她巴不得晚去嘛,遲到就遲到。

“你還上不上來?耽誤了我成為才女,你可賠不起。”她故意這樣說道,就是因為自己有被陳閒餘氣到。

陳閒餘啞然失笑,怎麼感覺這小丫頭總是迷之自信。

“是是是,要是將來你沒成為遠近聞名的才女,大哥可是擔不起這個責任呐。”

這話聽著,十足的在調笑,張樂宜也知道自己就是強行甩鍋,心虛的彆過頭去,麵上還是作出氣哼哼不理人的態度。

陳閒餘沒有管她,於是馬車裡暫時的安靜了下來。

張樂宜剛開始還覺得不自在,以為陳閒餘是不是真的被自己惹生氣了?

但再觀察一下,發現又沒有。

於是她放下心來,也不說話。

直到馬車入城,走到城門口時,陳閒餘聽見外麵叫賣的聲音,掀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看到了跪在路邊,正在被人牙子叫賣的一排半大孩子。

目光落到其中一個男孩身上,他目光頓住,忽然出聲,“樂宜,你想不想要個玩伴兒?”

張樂宜沒懂他什麼意思,反應過來後,語氣比先前好了不少,“我這麼大了,要什麼玩伴兒。”

陳閒餘放下簾子,回頭看了她一眼,就這一眼,張樂宜發誓自己從他眼中看到了大人對小屁孩裝成熟的鄙視。

“我記得,你今年才八歲。”

張樂宜:“……”身體年齡不代表心理年齡!

她默默在心裡握拳,皮笑肉不笑的道:“哦,那我也是個不需要玩伴兒的大孩子了。”

陳閒餘看著她的眼神,依舊很平淡,“大哥回家這麼久了,一直沒看你和同齡的孩子一起玩兒過,身邊的朋友更是少,這樣可不行啊樂宜。”

“停車!”

陳閒餘叫了一聲,馬車停下,接著就見他回頭拉起張樂宜的手,欲和她一起下車,“走,大哥去給你買幾個年齡相仿的孩子陪你,平時也能有人陪你說說話、玩耍。”

被關心妹妹的好大哥,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姿態拉下車的張樂宜:???excure me?你是來搞笑的嗎?

我是一個外表稚嫩內心成熟的大人啊!你給我買回來一個小屁孩當跟班,是我照顧她還是她伺候我?

張樂宜有種前所未有的衝動,想把這個大哥打一頓,特彆是,當他大手一揮,不由分說直接一買就買了一串兒孩子時,張樂宜:∑(??д??lll)完了,我怕是要即將開啟帶孩子生涯。

“陳、閒、餘!你自己買回來的人自己陪玩兒去,本小姐可不管!”

下了馬車,看著麵前一二三四五六個排成一排的孩子,張樂宜由衷的感到頭大。

“我要告訴娘,說你欺負我!哼!!”

張樂宜叉腰,一聲怒吼完,大步跑進門去,隻背影瞧著很有幾分落荒而逃的味道,又或者是怕極了這些年歲還小的孩子圍上她。

陳閒餘站在車邊,含笑看著張樂宜的背影消失,不緊不慢的吩咐門房。

“去,把這四個送到小小姐院中,如果她還是不想有玩伴,那就送到莊子上,等大了隨便安排什麼差事。想走也隨意。”

六個孩子身量都不高,年紀最大的也才十歲,陳閒餘隨手從右往左一指,就點了挨著站一起的兩個男娃、兩個女娃。

隻最後原地還剩下年紀最大的一個男孩,還有一個七歲的男童,陳閒餘看了兩個低著頭的孩子一眼,略微思索,後讓出門來的管家,把年紀小的那個送到張文斌院中了。

小的有陪玩兒了,大孩子也不能厚此薄彼不是?

隻剩那個十歲的孩子被陳閒餘帶回金鱗閣。

“有名字嗎?”

他在院中石凳上坐下,給自己倒茶。

男孩不說話,隻是低著頭,頭發亂糟糟的像是雞窩,身上衣服也臟破的不成樣子。

見他不答,陳閒餘自顧自說道:“你不說話,我就當是沒有。”

“沒有名字,就當是舍棄了過去,一切重新開始。”他喝了口茶,口渴得到緩解後,沉吟了一下,開口說道:“深秋已至,草木枯寂。然來年春歸,萬物複蘇。死生輪回,一飲一啄,皆有天定。”

“就叫你春生吧。”

他在心中默默念:‘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

你可莫要辜負了這個名字。

陳閒餘轉過頭看他,後者正好抬起視線,兩人對視上,後者很快移開了目光。

然而隻那短暫的一瞬眼中的寒意,陳閒餘便知,今天落下的這步棋,或許不算白下。

至於來日如何,那便隻有來日可知了。

深夜,臥房內,張夫人揮了揮手,於是方媽媽便帶著房中的下人出去了,她自己動手卸去釵環,放下頭發。

“夫君,近日是閒餘生母的忌日吧?”

原本正靠在床頭看書的張丞相,下意識手頓了一下,聞言朝她看去,語氣平靜的答了個“是。”

“你怎麼知道?”

他收回目光,放緩呼吸。

張夫人正梳理著頭發,完全沒注意到因為自己剛才的一句話,讓自己丈夫心底緊張的那一下。

包括現在,這麼問到底是疑惑還是試探居多也隻有張丞相自己知道。

“閒餘雖然沒說他娘是何時亡故的,但我今日在他身上聞到了祭奠時焚香的味道,他近日還都穿一身白,他往常可不喜歡穿白色的衣裳。”

所以這白色,更像是到了他生母的忌日,而特意所穿。

張丞相語氣依然不緊不慢,目光落在書上,“這短短時間裡,你竟是連他喜好都摸出來了。”

這一點就是他自己都沒發現。

張夫人對著銅鏡照了照,確認自己頭發都梳好了,這才放下梳子朝床的方向走去,一邊說著,“那是當然,我可是他母親。”

“就算他不說,多留心幾分,總能觀察出來。”

她坐在床邊,笑了笑,笑完,卻是拉著丈夫的手開口說道:“夫君,我尋思著,要不咱們還是在家裡的小祠堂給石夫人設個牌位吧,也便於閒餘祭奠。”

“石夫人?”張丞相先是愣住,說完抬頭就反應過來了,卻是眸子裡控製不住的裂開一道縫隙,裡麵藏起的是深深的震驚,“不可!”

“萬萬不行!”

他猛的坐直身子。

救命!這是要他搶了皇帝的兒子,還要再搶了皇帝的妻子啊!

再說,人家堂堂皇後,哪是我張家這小破祠堂能容的下的啊,我看愛妻你是要折你夫君的壽啊!

但說完,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張丞相咳了咳,轉而露出恰到好處的愧疚之色,伸手反握住齊文欣的手,歎息說道,“文欣,閒餘和他生母之事本就是我對不住你,她雖與我有了閒餘這個孩子,但一不算我妻,二不算我妾。”

“我甚至也是如今才知道有閒餘的存在。”

他垂下眸子,燭光下,張夫人亦半瞌著眼皮,似是心裡也不是個滋味兒。

“若讓她的牌位入了我張家祠堂,那她是算我妻還是愛妾?”張丞相搖了搖頭,“我隻願百年後,你我牌位相連就好,不欲有旁人插足。”

張夫人先是眼中流露出感動,然神色間仍有猶豫,“那閒餘……”

其實照理說,既然認下了陳閒餘這個兒子,他生母也理應有個位份才對,但張夫人不提,是因為之前心裡有疙瘩才故意選擇遺忘,張丞相和陳閒餘這對父子竟然也不提?

難道是因為顧慮到她的感受?

她之前是這樣想著。

張丞相目光柔和的看著她:“我知你心胸寬廣,大度賢惠,你能如此說亦是看在閒餘的份上,但閒餘既不與你提此事,料是也知此事不合適。不若讓他單獨祭奠就好,若在府中為他生母單獨開辟一間屋子,時常供奉,也無不可。”

但就是,萬萬不可讓皇後的牌位成了他的妻或是妾,被擺在張家祠堂裡啊,那怕是他張元明在地底下的祖宗都要被驚的不得安生,跳起來打他。

“嗯,罷了,你既如此說,那便當我未提過此事。”

張丞相心裡狠狠地鬆了一大口氣,麵上分毫不顯,“時候不早了,安置吧。”

“嗯。”

晚上,等到張丞相睡了,張夫人才睜開眼睛,床帳後,她平躺在床上,此時眼裡方才流露出幾分驚疑不定。

都快成老夫老妻了,她還不了解自己枕邊人是個什麼脾性。

張夫人更加肯定,陳閒餘八成不是張元明的種,還有他那個神秘莫測的生母,到底是個什麼身份??

張夫人疑惑的想著,沒發出任何聲響,搭在被子上的兩隻手慢慢攪動著手指,想著想著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