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房出來,魏霖在榮梨樓的路上接到陳烊。
皺著眉,百思不得其解的陳烊一看見魏霖,舒緩了眉眼,迫不及待地問:“文老怎麼說?”
“叫屬下帶了封回信給陳大人,屬下不知信裡的內容。”
陳烊點點頭,望了望榮梨樓的招牌,抬腳又放下,躊躇不前。魏霖瞄他一眼,道出陳烊心中所想:“大人,都到榮梨樓了,要不見見沈小姐?”
“沈小姐才受了驚擾,怕是這會兒見不著了。”
陳烊低頭輕笑,腦海中浮現出沈梨的音容笑貌。他背著手,絲毫沒察覺到自己正孩子氣地踢路上的碎石子。
“小陳大人多慮了。您想見小女子,小女子總是在的。”
似乎料到陳烊幫她出頭後會馬不停蹄地來見她,沈梨本在樓裡等著陳烊進來,黃翠翠卻稟報說陳烊在門口猶猶豫豫就是不進來。
陳烊對她有恩在先,性格擰巴些,她也不妨讓一讓。
見沈梨特意出來叫他進去,陳烊的臉頰“唰”的一下爬上薄紅,機械地問候幾句,亦步亦趨地跟在沈梨後麵。
與陳賢推心置腹過的魏霖都看在眼裡,竟也不知陳烊沾上沈梨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了。
“小陳大人,請坐。”
沈梨帶陳烊走過戲台,進到她的休息室裡。這還是頭一回她帶男人進來,黃翠翠握著掃帚瞪大眼睛,與沈梨對視一眼,逃也似的跑了。
“不怪那侍女膽小,這屋子小女子從沒帶男人來過,您可是頭一個。”
纖纖玉指搭在圓桌上,差點碰上陳烊的指尖。
陳烊本是與她相對而坐,哪知沈梨揀了陳烊相鄰的座位坐下,傾著身子,近得陳烊能看清沈梨細膩的肌理,稍稍深吸口氣便會被沈梨身上花果的清香縈繞。
隻要忍不住往沈梨的方向看去,那雙勾人的眼睛就牢牢攥住他的目光,微微上挑的眼尾像花瓣尖兒,汪著朝露,含情脈脈。
“榮梨樓是取樂的地方,您不必緊張。”
半是戲謔半是撩撥的語氣,讓繃緊了身體的陳烊更加僵直。任何刁鑽的話頭都能續個滿堂喝彩的陳烊此刻大腦一片空白。
趁著他還腦子轉不過彎,沈梨微微一笑。
“小陳大人,”再次聽見沈梨呼喚他,陳烊終於回過神來,隻要不被沈梨那雙充滿魔力的眼睛抓住,他快了一拍的心跳就不會驟停,“楊三少爺來砸場子時,保護小女子的侍衛是您派來的,小女子都看在眼裡。”
“你是高華子民,保護你是我分內之事,”陳烊掙紮片刻,還是不敢直說,“楊文梵敢鬨一次就敢鬨第二次,最近你出榮梨樓不太安全,待會兒我送你回去。”
“小陳大人不愧是天下人的父母官。”
沈梨順著他的話說,也不戳破那層窗戶紙,倒是話裡話外的打趣搞得陳烊不好意思。
“不過您為我做的事夠多了,實在不好再麻煩您。”沈梨朝陳烊笑笑,這一笑,差點真讓陳烊的心臟停跳。
“小女子是個伶人,雖說混出了頭,但對有權有勢的來講,對付小女子和踩死一隻螞蟻一樣。小陳大人,小女子是榮梨樓的名伶,樓主會保的。
您這樣高潔傲岸的貴公子在小女子這樣的人身上費心思,惹人非議不說,小女子的名聲如何不打緊,可您的聲譽受損小女子會痛心。”
美人處起柳眉,眼裡含淚,將泣未泣,比梨花帶雨更惹人憐愛。明知是演戲,陳烊卻說服自己相信這是真情流露,自甘沉淪。
沈梨的聲音輕輕的,像在給陳烊的心撓癢癢。
他該怎麼說呢。
說他對她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誰會信呢?
沈梨在這之前,或許從未認真看過他一眼。但對他來講,他見過沈梨無數次,每一次都被他銘記於心。
“隻是小陳大人,您的好意小女子受之有愧,想必這段時日,您也沒少為小女子的事煩惱。
小女子十六歲登台,成名靠的自己,做人也靠自己。樓主心善,把小女子當做自己人,將小女子捧成角兒,不讓人欺侮了。
可小陳大人,您這樣做,如果是圖小女子這個人,還請您停手,趁早死了這條心。”
說到這,沈梨一改眼底的嬌柔,審視般凝視他。陳烊從未有過挾恩圖報的齷齪想法,卻依然被這樣的眼神看得坐立不安。
“如果是圖彆的,無論什麼,價值都比不上您做的這一切。”
“不,”唯獨這句,陳烊邏輯清晰,反駁到,“價值是相對的。沈小姐,你或許覺得那是垃圾,不值一提,但在我眼裡會成為無價之寶。”
話出口,沈梨很意外。
“那小陳大人是覺得,小女子的什麼是無價之寶?”
陳烊看著沈梨漂亮的臉。沈梨的全部在他看來都是無價之寶,可這樣講,又是沈梨最不齒的“圖她這個人”。陳烊騎虎難下,半晌才說:“我喜歡你唱的戲。沈小姐,你的戲,對我而言,就是無價之寶。”
沈梨沒說話。
“但容我問一句。沈小姐,如果你執意讓我停手,榮梨樓若權衡利弊將你拋棄,你該怎麼辦呢?”
“小女子是個弱女子,逃不過這一劫,那便死。”
有關“死”的話題如此沉重,在沈梨口中卻是輕飄飄的。
“有一線希望小女子都會死死抓住,如果所及之處皆是黑暗,求死,也是在明誌。”
說這番話時,沈梨琥珀色的瞳孔映著頭頂吊燈的光亮,模模糊糊,竟像她說的,黑暗裡的一線希望。
也像停滯的流星,等待它的主人許下心願,便會帶著她衝破屏障。
“小女子也想問,如果您不停手,您能為小女子做到哪步呢。”
看似是試探陳烊的心意,卻是在勸退他。
“小陳大人想保小女子,能付出與整個陳家對抗的代價嗎?”
他是陳家的明日之星,因一個戲子屢屢破例,陳家勢必要把火燒到沈梨身上。
如果他真要保下沈梨,就像沈梨說的那般,他要與陳家為敵。陳烊沒想過,沈梨也知曉,陳烊絕不可能做到這一步。
“還希望外麵的流言蜚語,您不要放在心上”,沈梨不等他回答要不要收手,便結束協商,“此後小陳大人您想要什麼,小女子能回報的,一定給您。”
“什麼都沒有。”
被沈梨的話嗆住,陳烊自己也知道沈梨給他的答案。沈梨不會信他的好意彆無所求。
“小陳大人,小女子說話算話。此後,無論什麼時候小女子以何麵目與您相見,隻要是我能回報的,小女子都會給您,”話說完,沈梨起身要走,“今日煩心事夠多了,小陳大人,小女子就不陪您了。”
“我送您。”
陳烊急忙站起來,差點被凳子腿絆倒。
“小陳大人忘了嗎,”沈梨戴上帽子,手裡拿著麵罩,沒急著戴,“不能再麻煩您了。”
“那祝您,一帆風順。”陳烊隻得停住腳步,呆呆地看她的背影。
她的眼裡似乎裝著一輪月亮,等霧散去,便是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