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小姐不做,偏要做賤種。”
花窗後,小廝們正嚼著主人的碎嘴子。
同行人聽著他驚世駭言,趕忙提醒:“小聲些,她好歹是薑家的主子。”
“怕她作甚?”那人生怕旁人聽不清,揚著嗓子又高了幾調:“薑家人丁早就敗了去,如今這府上可是孫老爺做主。薑掌櫃縱是在外能翻出筋鬥雲來又如何,回來還不得給咱家老爺乖乖當牛做馬?”
鳶飛聽著氣不過恨不得翻牆去打人,卻是被薑斐囡拽住著往牆角避了避。
“小姐?”
鳶飛不解的小聲嘀咕,被薑斐囡比了個禁聲的手勢。薑斐囡認出了小廝的聲音,恰是王珂送扇那天跑去給孫房山通風報信的狗腿子。
“要我說,這小女子就是皮癢不過。”小廝越說越自得,不由大放厥詞:“王大人可是登過科的進士,配她是如何配不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就是紀綱人倫天經地義。不守婦道的玩意,竟敢搭上個沒把的掃老爺的臉。”
“哈!她也不想想她那不安分的娘是如何慘死的,真不怕老爺也給她來個扒皮抽筋挫骨揚灰。”
“你瘋球了!”同行趕忙捂住小廝的嘴:“這可是說得的?”
他倆小聲嘀咕了幾句,大概也曉得孫房山篡奪薑府的陰私上不得台麵,草草刹住了話頭。
末了小廝不由憤憤補上兩句場麵話;
“老爺可是放了狠話,要薑掌櫃磕破孫家列祖列宗的門檻。你且看她來不來!”
“我要撕了那孫子的嘴!”
鳶飛啞著嗓子目光灼灼,恨不能將其生吞活剝。薑斐囡怕她衝動,急把人攔腰抱起藏在懷中,直到腳步逐漸隱退。
“小姐!”鳶飛掙開薑斐囡,眼眶淚水漣漣。
這群狼心狗肺的玩意,沒得小姐苦苦撐起這個家,他們老早就在外頭凍死餓死了。她不懂為何她們要百般隱忍遭這些垃圾踐踏。
薑斐囡倒是能理解這群小廝的想法。儘管平日在府內如何卑微,對外提起自家富甲一方的主子也能沾幾分榮光。哪怕同為奴婢,主子威風大的對上主子威風小的,脖子都能硬幾分。
他們隻要能做仆從中的人上人,在主子麵前做人下人的痛楚似乎就消散了去。
如此這般,自然會打心眼裡憎恨她這個敗壞門風的小姐。
理解不代表原諒。
薑斐囡斂了瞳仁淡淡道:“不急這一時。”
“小姐難道真要去給他們磕頭?”鳶飛一口氣梗在胸前熱血上頭,卻在薑斐囡沉默的回應中熄了火。
“咱們不要去磕那個頭。”鳶飛希冀的目光投向薑斐囡。她家小姐原是那般驕傲能乾的一人,縱是布坊燒了又何妨?千金散去還複來——就不該向蛀蟲們低頭!
鳶飛心疼的抱住薑斐囡,抽抽噎噎拽住衣角不讓她去:
“愛誰誰去!我隻要小姐喜樂安康。”
那群畜牲的話她們也聽過了,她真怕小姐這次會死在祠堂裡。
“鳶飛,我們沒得選擇。”薑斐囡強撐住理智看著她。布坊能被他們放火燒一次,自然也能被燒第二次。大火將布坊過半心血儘數損毀,她們元氣大傷已是經不起折騰。更何況那些布匹燒了也就燒了,逝去的人命卻似沉重砝碼將她壓得寢食難安。
不能再有人出事了。薑斐囡滿臉疲憊。
鳶飛不可思議地瞪大眼——小姐這是認命了?
她隻覺得眼前的小姐分外陌生。變得不再意氣風發,變得畏手畏腳起來。鳶飛失望地撇過頭去。
薑斐囡輕輕將人攬入懷中。鳶飛的腦袋毛茸茸,尚且還是個黃毛丫頭。跟著她這兩年,她早早失去了孩童天真的權利,每日沉浸在勾心鬥角的醃臢交易中醃漬入味,好端端的小孩也給熬得老氣橫秋。
“鳶飛啊,你且記住。”薑斐囡冷下眼一聲輕歎:“這世上但凡能被拿捏的人,都是有自己的貪欲。我也不例外。”
“他們沒說錯,是我活該罷了。”
鳶飛她不懂。
她不懂何為貪欲。更加不懂為何撐起布坊一方平安的小姐偏偏汙蔑自己有貪欲——倘若連小姐都有貪欲,小姐的欲求又該為何等龐然大物?
薑斐囡不奢望鳶飛現在就能讀懂。
人行於世,好高騖遠口出狂言容易,腳踏實地竭力躬親很難。少年無知許下的宏偉大願總是輕浮,無須紅塵有意磋磨,稍曆人間風霜便能枯朽。
可那未經考驗的意誌,又怎敢稱得上舍生取義的正道?薑斐囡向來想得明白:野望什麼欲求,必然承擔相應罪孽,這世上斷沒有叫人白拿的好事。
她眷念摩挲著鳶飛的頭,心中已拿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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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過三皇五帝,伏拜九祖列宗。
孫房山是個迷信的。明明做過更加斷子絕孫的事,卻執意要這祠堂香火綿延永長。
倒也諷刺的緊。
薑斐囡處在下風處,聞著屋裡煙熏火燎煞是難受。左右孫房山見不得她好過,倒也遂了他的意。
好不巧今天撞個烈日頭。酷暑烘烤著脊背,薑斐囡隱約嗅到炙烤肉類的味道。腦海中枉死的焦屍曆曆在目,她不禁恍惚了心神,被孫房山一腳放倒。
“心不誠,從頭來過。”
好在薑斐囡下意識護住了頭。
她麻木著爬起重新跪住。雖說是從頭來過,孫房山可從未允諾何時才是個頭,對她來說無甚差彆。
烈日當頭,薑斐囡連續兩個時辰滴水未進,嘴唇枯到起鱗。她對孫房山尚且有用,他暫不會叫她速死。奈何活著折磨的花樣卻是要多少有多少。
孫房山踹過薑斐囡隻當她是路邊野狗,掠過她拂袖去了裡屋歇息。
“呀!這不是阿姐?”
一雙錦靴,翡翠點綴。
貌似九分像那雙舊鞋,卻是他新鑲的——隻因那雙舊的被瓷片劃過痕,他看不過眼便索性丟了。
尋常小富人家能有雙這樣撐場麵的鞋已是奢靡,孫少勳為道印子換了鞋追求的卻是跟沒換似的,小崽子窮奢極欲富貴逼人可見一斑。
薑斐囡牙根緊咬,都是她的銀子。
“有時我真的佩服你。”孫少勳在她身側低笑:“對著屋頭那個癡傻,你竟然磕得下頭去。”
孫房山在裡屋避暑,如今這裡四下無人,孫少勳便毫不避諱剝了孝子的假麵。
“這日頭可真是愁人。”他立在陰涼處可勁講著風涼話:
“阿姐要是服個軟,我進去同那癡傻忽悠一番,這事也就揭過了。”
薑斐囡一隻眼皮都懶得掀:“不用你貓哭耗子假慈悲。”
孫少勳沒惱薑斐囡冷言冷語,反倒貼著臉再接再厲。
“阿姐要是想,咱們夜裡偷偷把那老登絞死也行。”淺笑吟吟的一張臉,卻說著世間最薄涼的話語:“他都老糊塗了。把你配給王珂是步渾棋,我們就該聯手把布坊做大做強。”
薑斐囡直言道:“大鳳律法規定:‘子弑父,斬立決’。”
“呀!阿姐原來研究過。”孫少勳假意捂嘴作震驚狀:“我原以為你是不想呢,合著是怕殺人償命。”
“我們偷偷的,誰發現就做掉誰。”孫少勳在她耳畔極力鼓吹。若不是清楚這個人何等惡劣,她怕是會險些著了他的道。
薑斐囡皺了眉頭道:
“你也不怕遭報應。”
“該遭報應我老早就遭了,還能活到今日?”孫少勳不屑嗤笑。他是個不信鬼神的,伸著懶腰囂張得很。見薑斐囡軟硬不吃,他繼續東扯西拉沒話找話:
“你去鄉下見著那個小跛子了?他精神頭如何?”
“你怎麼知道福嫂的兒子跛了?”薑斐囡敏銳抓住對方話語裡的重點。福嫂的兒子明明說是耕田摔的,這些日子家裡忙著發喪更是沒去書院上課,孫少勳這個什麼都不上心的二世祖是如何消息靈通的?
薑斐囡隱約有不好的預感。
“他是我的同窗,我自然關心他。”
福嫂的幺兒自小機敏,薑斐囡同紫陽書院的先生惜才,為他爭取來學雜減半的名額。剩下的學費由布坊和福嫂各自出一半——即便如此這筆開支對福嫂家庭也是壓力巨大。
好在幺兒是個爭氣疼人的,考試沒出過書院前十。課餘總搶著給先生打下手補貼家用,回到家也不忘幫手家裡活計。
“更何況,他那條腿可是我親手廢的。”
孫少勳漫不經心倨傲嘲諷道:“一個奴婢的兒子,地裡刨食的玩意也配和我同窗?居然還敢考在我前頭?”
“都怨阿姐給了他不該有的肖想,壯起狗膽竟敢同我叫喚。”他陰惻惻低笑起來:“要怨就怨阿姐好了,都是阿姐的錯。”
“孫少勳,你太過分了!”
薑斐囡攥緊了想打他的拳。
“薑斐囡,我明明還能更過分些。”
孫少勳不滿薑斐囡的指責,言語委屈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話音將落,薑斐囡隻感受到後背一陣推力。她雙手撐地,卻是給孫少勳踩上了背。
“求人就該有求人的德行。”孫少勳故意彎下身,嬉笑間將人命如草芥般舉重若輕:
“阿姐若是早早跪下,也不至於平白折筆人命錢。”
薑斐囡低頭瞧見孫少勳那雙翡翠靴,先前她就是用這雙靴子的錢買了福嫂一條命。
薑斐囡感到胃裡一陣翻湧。
“是你動的手。”薑斐囡冷靜陳述著。如果說前世她隻是猜忌,那麼現在她已經可以確定孫少勳才是兩世縱火的真凶。畢竟憑孫房山隻會撒潑打人的豬腦,氣上頭時哪顧得上試探她對布坊的忠誠?
“自然是我乾的。”孫少勳咧著嘴吱吱笑出聲來,眉目驕傲的不像是殺了人,更像考了狀元來邀功討賞的:“不過是給你留點教訓,阿姐喜歡嗎?”
“那死跛子,我老早就看他不爽。”嫉妒叫他扭曲了麵容,俊秀青年倒和老年孫房山一般可怖起來:
“這次死了老媽總該學會安分點。”
若非光天化日殺人犯法,薑斐囡早將這孽畜淩遲過上萬遍。卻是生生壓下邪火:
薑斐囡,不急這一時。
瞧見她殺機畢露又萬般隱忍的模樣,孫少勳捧起肚子笑得愈加歡快: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這樣才是你啊,阿姐。”
他捏起薑斐囡陰鷙的麵龐,仿佛欣賞起世間最綺麗的風光:
“就是這樣才對。”
孫少勳跨著大步進了門,屋裡窸窸窣窣片刻似達成了什麼共識,沒多久便傳出孫房山的聲音:
“滾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