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窯的茶具,太湖的奇石,老檀木官帽椅......
孫房山氣急敗壞將東西砸了一地。
他最終沒能追上王珂,也不該追上王珂。
經薑斐囡這一出攪合,如今葉國枝這條賊船他不想上也得咬著牙硬上。
嘎吱、嘎吱。
頎長的黑影踩過遍地碎瓷,毫不在意會刮花翡翠鑲邊的靴子。
“父親莫氣。”
來人是個和孫房山眉眼有三分相似的男子。
他承襲了母親的美貌,比孫房山年輕時更加俊朗。一身書生青衣道袍,長了張沒挨過欺負的公子哥兒臉,眉目間卻流轉著同孫房山一模一樣的狠戾。
“少勳啊。”孫房山寬慰地拍著兒子手背。
不成器的女兒反叛到叫他頭痛,唯剩這家中的男丁還算貼心。
孫少勳扶住搖搖欲墜的父親坐下好生歇息。
孫少勳是薑斐囡同父異母的兄弟,隻比薑斐囡小上半歲。作為孫家族譜上的獨子,孫房山給他用盛唐員外的彆稱命名,也是殷盼這兒子能為老孫家考個一官半職,圓了自己當年未竟的科舉夢。
好小子也是個爭氣的。自小熟背四書五經,融貫經史子集,如今正在鼎鼎大名的紫陽書院念書。雖然身上還未有功名,也是肉眼可見的前程坦蕩。
“我聽過阿姐的事了。”孫少勳淡淡道。
孫房山頭疼的撚起眉:“少勳啊,你怎麼看?”
孫少勳是個聰明孩子,腦子裡主意又多又好。孫房山吃不準的事經常會求助於他的智識,也當是給孩子掌家的曆練。
“此事當務之急還不是王大人,”孫少勳沉吟著思索:“咱們手裡暫且還捏著布坊,阿姐這次行動過於冒進,怕是有蹊蹺。”
他無比熟悉薑斐囡的作風:放一分軟話做十分硬事,沒有後手絕不輕易下注。在過去布坊商譽就是薑斐囡的命,孫房山拿住這軟肋就是掐住了薑斐囡的七寸——可縱是泥捏的人尚有幾分脾氣,更何況是薑斐囡這種不甘屈居人下的猛獸?
現在的布坊還能是薑斐囡的軟肋嗎?
薑斐囡的冒進無疑是個危險信號。要麼她已經鋪開天羅地網就待他們甕中捉鱉,要麼她下了狠心打算撂蹶子遠走高飛。兩種走向對他們而言都不是什麼好事。
至於王珂?——對他來說暫且算個趁手工具罷了,真到緊要關頭該丟還是得丟。
少勳想的還是更長遠些。孫房山滿意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好孩子,你說該怎麼做?”
孫少勳陰沉著臉,眼中血絲欲滴:
“如今當務之急還是要確認,布坊這根繩還栓不栓得住薑斐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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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梅雨季分外惱人,可就算是惱人不斷的連綿梅雨,也沒能澆熄那場令人絕望的熊熊大火。
“小姐——!布坊走水了!”
毫無意外的,他們還是選擇了這種方式。
薑斐囡已經是第二次接受心血被燒毀,勉強算心態平和。當鳶飛著急忙慌推開門稟報,她甚至還因為與前世記憶重合而暗自舒心。直到鳶飛說出了那句話:
“福嫂也死在了裡麵。”
算賬的筆戛然而止——
“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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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斐囡打小就討厭下雨。
雨水將一切變得濕漉漉的,薄如蟬翼的衣裳黏在身上也會變得異常沉重。
去往福嫂家的小路滿是泥濘,薑斐囡沉默的埋頭苦行著,隻聽見身後挑夫擔著的銅錢丁當亂響。明明也是走南闖北見過市麵的薑掌櫃,卻覺著這幾乎是她人生踏足過最漫長的征程。
推開那扇散發黴味的木門,女孩茫然探究的目光迎向薑斐囡:
“小姐找何人?”
“我是薑氏布坊的掌櫃,”薑斐囡放輕了聲音自我介紹,生怕嚇著她:“你家大人在家嗎。”
原本抱著繡繃的女孩忙放下手中活計,麻利地起身往外跑:“他們還在田裡做工,我下去喊喊。薑掌櫃稍等。”
薑斐囡接過女孩的板凳守在門廳,不細看便可將整個小屋一覽無餘:簡單的基礎生活用品有序排列,兩床通鋪男女各朝一邊。福嫂家裡雖然略顯局促,卻被打理的井井有條溫馨可人。
薑斐囡並沒有等太久。
小姑娘一路小跑,身後跟著扛鋤頭的父兄氣喘籲籲,瘸腿的幺弟緊隨其後。
一家人看到薑斐囡都感到驚詫。布坊走水是個意外,這是官家斷過的案子。身為東家的布坊該賠的都認賠,福嫂的屍體不日就會運回老家入土為安。福嫂的家屬對此沒有異議。
不知何事才會驚動日理萬機的大掌櫃專程來跑這一趟?
“福嫂的事我很遺憾。”薑斐囡率先開口,她叫鳶飛從挑夫擔子下卸出一台木箱。
“之前是布坊的心意,這些是我個人的一點心意。”
滿箱的銅子一貫一貫碼放整齊,都是足色的新錢。
撲通一聲。眼下家裡唯一的頂梁柱父親,那個如山般的男人轟然跪地:“小民謝過大掌櫃!”
福嫂家裡都是一口唾沫一個釘的淳樸農人。本就是酷暑假期,福嫂自行跑回布坊遇上火災也是沒法子的事。麻繩專挑細處斷,尋常人家沒法子的事情多了。東家既然沒有喪了良心願意賠,活著的人總得要繼續活下去。
在此之上,他們從未做過奢想。
薑斐囡這箱錢恰是雪中送炭來的。眼下家裡三個孩子,其中一個還跛著。三張嘴正是用錢的時候,一頭頂梁柱平白垮了去。發喪要筆錢,娃兒吃飯讀書要筆錢。
福嫂的丈夫大字不識幾個,也沒什麼體麵需顧及。哪怕是看在錢的麵上,都得給恩人跪上一跪。
薑斐囡堵的心頭一滯。
感謝——她嗎?
這一整箱的銅貫子全摞起,都不夠她弟弟孫少勳鑲一雙翡翠鞋,在這個地方卻能買下條燙熱的人命。
薑斐囡自覺受不起這恩名,忙喚兩兄弟把他們的父親扶起。
女孩在旁木木然看著一切發生。
她能理解父親的選擇。同母親的床榻尚且熱乎,仿佛昨夜她們還相互依偎過,如今那溫暖的懷抱卻變作了冰冷的銅板。可是人總得活著。
“掌櫃姐姐,”她私下偷偷扯了薑斐囡的衣袖。薑斐囡困惑的看著她,直到她從枕頭下捧出一遝繡片來。
“阿娘走的時候,這些還沒繡完。”女孩把長長的繡片攤開:虎頭虎腦的小貓穿梭在草叢,盯著枝頭粉碟蓄勢待發。絲織針線將貓兒淘氣神情描摹得惟妙惟肖,隻可惜到貓尾部分戛然而止,被福嫂臨走匆匆收了幾針——
原來是絲線用沒了。薑斐囡沒控製住,一滴淚落在空白的繡麵上。恐怕原主也沒想到,隻是去布坊取個針線的功夫,一條尾巴怎得就成了她人生最後的絕筆?
“阿娘原是想待開工後送給掌櫃姐姐,縫作衣緣正當好。”女孩慢吞吞的講著,拿出先前搗弄的繡繃。
上頭也是一隻白貓,雖然沒有福嫂的針腳利落,但勝在有靈氣。繡繃旁有許多拆了再繡的孔眼,看樣子是苦練了許久。
“掌櫃姐姐如果不嫌棄,”女孩怯生生的眸子裡帶著些許希冀:“待我補全再送予姐姐。”
“大掌櫃!您就收下這孩子罷!”
福嫂的丈夫伏地再跪,這次是為給女兒博個前程:“錦娘是我家婆子手把手教大的,雖欠些經驗但勝在勤學肯練。還請大掌櫃給孩子個機會。”
薑氏布坊對女工的待遇極好,說是布行裡最好的那家也不為過。隻可惜她們女工的位置僧多粥少,偶有遴選也是萬裡挑一。
女孩雙目迷茫,顯然沒料到父親會來這樣一出。她真摯的眸慌亂瞟向薑斐囡,開口欲解釋自己純粹的初衷。
“沒事。”
薑斐囡撫過女孩麵頰,和煦的神情似乎在透過她的眼眸緬懷故人。
當年薑氏布坊搖搖欲墜,薑斐囡被趕鴨子上架對布行一無所知,甚至連套靠譜行裝都湊不齊。是女工們自發一梭一梭為她織起霓裳,手把手教會她什麼是平紋什麼是提花,這才有了往後的好日子。
薑斐囡默默脫下最外層的紗衣,輕輕披在女孩身上。
那是件薄如蟬翼的鵝黃花羅紗點綴立體蝴蝶蘇繡。
“這是你母親親手繡的衣裳,送給你鑽研針腳。”
乾布行的多是賣油娘子水梳頭。女工們表麵光鮮,終其一生卻難攢下幾件自己的作品。
女孩呼吸脆弱的像蝴蝶震翅,薑斐囡堅持將扣子親自從頭扣到尾。
“待來年開春你都吃透了,就到布坊裡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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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會生病的!”
鳶飛眼眶紅紅,卻無奈勸不動自家小姐的犟脾氣。
薑斐囡撇開鳶飛的傘,彳亍獨行著。
雨水越下越大,打在她兩側肩膀重如萬擔。
不該是這般。薑斐囡空洞的眼睛落在雲端灰暗無際的天邊。
本不該是這般——前世布坊大火死傷慘重,如今她重活一世得了教訓,明明都將布坊關停了,怎麼還是往裡折了條人命?
薑斐囡啊薑斐囡,她無言的自嘲道:你自詡籌謀千裡算無遺漏,怎麼沒能算到今日?
前世的她尚能寬慰自己意外時有發生,再世為人的她卻容不得如此自欺欺人。
——倘若這蒼天無眼天道無常,為何偏偏讓她重活一遭?
——倘若這蒼天有眼天道有常,為何又放任魑魅魍魎為禍人間,偏偏叫福嫂這樣的好人家風霜遍曆生死兩隔?
她不服氣!
終於,薑斐囡還是狠狠栽了個跟頭。
鳶飛離得遠沒能撈住她,隻能眼見自家小姐兩膝陷入淤泥,一身華服儘數損毀好不狼狽。
薑斐囡在泥地上支起身體,甲縫狠狠扣入渣土。昔日壓抑的怒火在暴雨下癲狂燃燒著她的理智:
這世道不公!這天道不公!
鳶飛遠遠瞧著小姐,隻見她雙目赤紅猶如前來人間索命厲鬼,滿身桀驁戾氣全開擂著泥點留下四個大字——
眾生不忿!
“小姐。”鳶飛撇了傘來扶薑斐囡,卻是摸著她渾身滾燙像塊烙鐵。
“小姐!”鳶飛急得尖叫。
薑斐囡意識逐漸模糊,拚著最後一口氣囑咐著:
“鳶飛,要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