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亮揮手屏退幾名女子,又將杯中殘酒一口悶掉, “甭提了,今天一大早,彤城璟的小舅子就上吏部來鬨事。為他我還無端給趙尚書數落了一頓。真是活見鬼!”
沈昀這些時日因著李玄亮這幫狐朋狗友,已把京城官場摸得七七八八了。一聽便知他所提之人是二皇子彤城璟的娘舅岑呂,此人亦是個紈絝子弟。憑借與彤城璟的姻親關係,在吏部謀了個缺,卻成日無所事事,屍位素餐。
而怒斥岑呂的李玄亮,亦是憑借門蔭入仕【注1】,現任吏部侍郎【注2】一職。
沈昀想想道:“莫不是因上回他在鬥蟄場與我們鬥輸了?若是如此,豈非愚弟的罪過?”
李玄亮大咧咧一揮手,“與你無關,彆多想。”
正說著太倉令吳鄘也進來了。
李玄亮示意他坐下,又繼續道:“我對他已經夠客氣了,豈知這廝蹬鼻子上臉了。”
說著啐了一口。
沈昀問道:“究竟所為何事?”
李玄亮又回憶一遍晨間糟心的情景,“他跑來嚷嚷,言說去年底我給他的評級不對,又斥責我公報私仇,罔顧法度,什麼意思?”李玄亮氣的二指一通點桌, “說到底還是銀子沒到位,來鬨騰。我夠給他臉了,平日吏部哪見他鬼影?仗著彤城璟鬥雞遛鳥的……”
說著又自悶了一杯,氣哄哄地將酒杯往桌上一摔,酒水都潑濺到沈昀臉上了,“他大可到皇上那參我一本,我也不怕他。”
大縉文武官員的薪俸,皆要參考吏部年底的綜合考評。評級太低者,是領不到俸祿的。
沈昀道:“岑呂是皇子近親,你怎可拿考核百官的法子去對他?這便是李兄你的不是了。俗話說,事有從權嘛。得罪他做什麼?”
同桌的一幫閒道:“是啊,如今說起這位二殿下,可是深得聖上寵愛,除了未能將龍椅傳給他,其餘一應待遇可一點兒不比太子爺差。我們眼尖點,還是少招惹為妙。”
李玄亮忿忿道:“說起這個彤城璟,更可惡,不好好在府裡編他的書,哪哪都要插一腳,前幾日竟還與皇上提及要去國子監視學。哼!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得逞。”
這幫閒聽罷詫異道:“視學?那不都是皇上跟皇太子的事?”
視學乃是天子對皇權的一種行使,代表了天子意誌,一般而言,視學此舉是為了表示對教育事業的重視,亦或者藉此傳達某個理念。
關於本次秋季視學,李義甫也已知會國子監上下:聖上對國子監興學之舉,十分看好,有意親臨視察。至於二皇子是怎麼摻和進來的……
另一幫閒道:“嗬嗬,我冷眼瞧著,這裡麵的水不淺。不過,即便彆人攔不住他,李太傅也是能說上話的。”
李玄亮點頭,“不錯。再這麼下去,這小子簡直要騎到我頭上了。”
身旁的沈昀為其滿斟一杯,道:“李兄你莫氣,我想他們多半還是衝著太子殿下來的。”
吳鄘此人,和岑呂算是半斤對八兩,他是李玄亮一手保舉出來的,遂對他處處巴結討好。
見方才沈昀又搶了先,忙道:“我說李兄何必為他們壞了興致。照我看不如改日我們一同去南山牧場狩獵,也可散散這晦氣。你意下如何?”
聞聽此言,李玄亮果然來勁了,立馬讚同道:“好主意,那此事就這麼說定了。”
散席後,沈昀歸家途經國子監,思量須臾,邁步進去了。
經過連番整治,果然還是有所成效,監內地麵上不再隨處可見果殼紙屑,牆角處的掃把等物品也擺放的井然有序。
他又慢慢踱步到了學舍這邊。
夜空繁星點點,學舍門扉緊閉,沈昀猛然想起,今日是旬假,學子們應都回家或出遊了。
唯有一間齋舍,隱約燈光微微,青燈黃卷——是崔浚獨自臨窗而讀。
沈昀在門口立了半刻,見他毫無察覺,方輕咳一聲,問道:“今日怎麼沒回家?”
“沈大人。”崔浚這才注意到沈昀,放下手中書卷,過來見禮。“原要回的……您的劄記,我想早日看完,家中不如此處安靜。”
沈昀點頭。
“燈油是不是快沒了?”沈昀留意到,投到崔浚身上的光影忽明忽暗。
崔浚回身看了眼見底的油瓶,尷尬地說道:“是我用的多了些。”
沈昀道:“無妨,隻是彆傷著眼睛,燈油的事,明日我會著人安排。”
因沈昀這大半年一直在整改學舍的規章條例,崔浚想大概對此沈昀也要有所調整,於是也不推辭,“那,學生謝過沈大人。”
沈昀溫聲道:“不必客氣。”
看到崔浚神色略顯局促,手揪著的衣擺,是鬆了又揪,揪了又放,遂道:“我先回了。你也要勞逸結合。”
“謝謝沈大人……”崔浚說著而後將手捏的指節發白,半晌憋出:“您、您也請早些回去歇息。”
沈昀麵露笑容,解釋道:“我今晚隻是路過。”
次日沈昀又著手對燈油的份例進行調整。以及假日留監的學子,在齋長處登記後,也著人安排夥食。確保想留監學習之人,都可全心投入,全無後顧之憂。
學舍這塊忙完後,沈昀又開始著手對原監規進行修修補補。
國子監的學生,是大縉朝七品以上大員的子孫,不同於沈昀在青蓮書院,那些來自五湖四海誠心求學問道的師兄弟們。他們出身優渥,注定他們即便一輩子不讀書,也可輕鬆自在活下去。
沈昀深刻明白,於這些富家子弟,必須剛柔並濟,張弛有度,方有出人才的可能。
監規寫到一半,沈昀頗為鬱悶,擱下筆,何以這麼些時日,總是他一人在孤軍奮戰?
興學之事,當真是憑一人之力,可以完成的嗎?
在如今人存政舉,人亡政息的年代,此舉無疑是下策。
萬一哪日他有什麼事,此番努力豈不是儘數付諸東流了?
祭酒司業他們疲怠,不過監內也還有充滿理想與鬥誌之人。
對,張楠!
沈昀一拍腦袋,怎麼把他給忘了。
在張楠走出課堂後一刻,沈昀就把人請了過來。
“你母親現下如何了?可好了嗎?”沈昀遞過去一杯新沏的茶。
張楠起身道謝,又道:“停藥了,大夫說已無大礙。銀子還剩不少,我在想要不要給王爺送回去,正好聽聽沈大人的意見。”
沈昀一驚,“什麼送回去?此事我還以為上次已和你說明白了。”
張楠躊躇著,“可這畢竟是王爺的銀子。我怎麼好……”
“你就安心收著吧,王爺他願意積德行善,你們又需要,兩全其美,豈不正好?再者你把銀子還他,你一家老老少少喝西北風嗎?還是又打算請辭?”
雖說沈昀整改國子監看似叱吒風雲,對於俸祿,還不是當前的他所力所能力的。除了勸他收下,暫渡眼前,彆無他法。
張楠一時語塞。
“我看你啊,有空不如幫我想想如何治監,這幾日我都在琢磨如何完善我們的監規。奈何一人之力實在有限。”
張楠聽了沈昀之言,也以為然,說道: “其實下官冷眼旁觀,沈大人在如此短短數月,將國子監革陳一新,實為壯舉。最為重要的,學生們對你都是由衷敬佩,心悅誠服,感激思奮。而李大人他們又全力支持你,實屬難得。”
張楠這番話,雖是誇讚,倒也是事實。
沈昀道:“謬讚了。純是僥幸,恰逢聖上也正意欲興學。”
說著把自己草擬的監規拿給張楠,“你快看看,可有什麼要補充的。”
張楠拿到手一看,已寫了六條:
為學之道,必尊敬其師,凡講說須誠心聽受,毋恃己長妄為辯難。
諸生不得相引議論他人長短,因而結交為非。違者送繩愆廳糾察,加以懲治。
一年無長進者,停廚。兩年無長進者,移為太學;太學之不變者,移之四門;
凡坐堂生員務要禮貌端嚴,恭勤誦讀,隆師親友,講明道義,互相勸勉為善。不許燕安怠惰、脫巾解衣、喧嘩嬉笑,談論是非。
習字,不拘家格或義獻,必須端楷有體,合於書法。本日寫完,就於本班博士助教處呈改。
……
張楠讀罷,“沈大人所思所慮,張某拜服。不過沈大人既問起,下官也確有幾點不甚熟慮之思。”
沈昀道:“哦?那可太好了,請講。”
張楠沉聲說:“常言道:禍從口出。常有監生,以為略通先賢之言,動輒對朝政大肆點評。私以為須禁言。此條雖有不近人情之處,卻能保他們平安無虞。”
沈昀心喜找他果然正確,道:“言之有理,他們所言多為少年意氣,即便他們此時不懂,日後也會明白我們的良苦用心。”
“還有六館學堂,博士助教授課完畢便匆忙趕往下一館,竊以為可以安排一位績優生來輔助指導,既能曆練學生,又不至於群龍無首,一盤散沙。”
沈昀:“建議甚好,還有嗎?”
張楠想了想道:“再者就是對於丁憂,成婚瑣事等的給假。此點也並非很重要,不過既要定規則,明文規定也無妨。”
沈昀笑道:“真是多謝,這點我真是未曾想到。”
張楠說罷遂又提筆續補上三條:
軍國政事,生員毋出位妄言。
正心,親民,修德,弘誌,廣業,率性六館,設學正、學錄各一人,協助博士助教教學,並指導監生自學。
生員如有丁憂、成婚等事,許於本監告知,具呈禮部。除丁憂已有定製外,其成婚者定立限期,給引回還。如有詐冒,就便依律施行。
言談間兩人又整理出十條監規。沈昀隨即命人刻於石料上,即臥碑,放置在明倫院之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