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1 / 1)

蘇雲起又說:“還有上回你在範司業跟前提到版刻那事,我當時真嚇一大跳。”

沈昀:“那又是為什麼?”

“你沒注意到,你提到的五經都是先帝建興年間的嗎?《五經新注》可是這位前祭酒奉先皇之命去修撰的。”蘇雲起回想還心有餘悸,這位探花郎是天生就不知道什麼叫惜命嗎?

沈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這事沈昀當然也早有留意,目前監內的課本,成書時間和刻板的年號是對不上的,成書記為建興年間,而監內現成的梨木刻板都是嘉和年間的,是嶄新的。

新的刻板如何能會印刷出更早先帝年間的書?隻能是成書年間最早的那批刻版已遺失,故後來嘉和年間又重新雕了新刻板。

那建興年間那批刻板,緣何不複存在?

這中間似乎發生了什麼,需要將舊刻板儘數銷毀掉。

午間一聲悶雷陣陣,一場暴雨忽然而至,濺起一地煙塵土,還捎帶著一股熱乎氣。連小黑也急急奔跑起來找地兒避雨。

小黑是放養在監裡的一隻黑毛貓。

沈昀望著屋外,黑雲密布,天地連成一線。

正直午飯時分,看樣子這飯一時半刻也吃不了了。

兩人又折回屋,沈昀試探著問了一句:“前祭酒不能提,那前主簿呢,我前麵那位主簿,為何走了?”

說起這事,蘇雲起明顯鬆弛下來,他一彈響指,“你可算是問對人了。”

他道:“這是樁家醜,正可謂家醜不可外揚也!”

沈昀佯裝道:“既如此,不聽也罷。”

蘇雲起豈肯答應,話匣子打開,戛然而止的憋悶可不好受,他追上去,“哎,彆,彆呀,你現在還算不得家人呢嗎?”

“那我就姑且一聽,你說吧。”

沈昀又坐了回去。

蘇雲起: “你之前那位主簿,叫高瑀,他也是真傻,他竟然去毒殺範司業。”

提起這位憨憨同僚,蘇雲起幾多惋惜,幾多悵然。

“他們是有什麼仇怨?”

蘇雲起撇撇嘴,也坐在了一旁的八仙椅上,“他們哪來的仇啊,你以為所有的殺人滅口都單單因為往日有仇?”

蘇雲起笑的無奈, “有利益糾葛也是不可啊。匹夫無罪,可你擋著彆人的道了。”

沈昀聽罷渾身一激靈。

蘇雲起渾然不覺,繼續自顧說道:“高瑀以前在監內也是如你這般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他呢,跟我一樣,也有個青梅竹馬的姑娘,兩人感情甚篤,隻是到了談婚論嫁時,姑娘家嫌他是個芝麻綠豆官,不肯把姑娘給他。”

沈昀聽得專心致誌。

“後來姑娘都跟彆人議親了,高瑀仍是個小主簿,急的一個昏頭就走偏了。害,”蘇雲起一拍褲腿,“他以為做官是打仗湊人頭呢,範司業倒了就輪上他?”

沈昀聞聲心裡亦是五味雜陳,又問: “可此事並無人受害,如何會東窗事發?”

蘇雲起喝了口水,說道:“案發時我們並不在場,是聽範司業說的,恰巧那日他忙於他事未曾得暇喝過茶水,那杯茶倒是被小黑跳上桌來舔喝了,當場就口吐鮮血倒在地上。這才發現茶水有毒。”

沈昀不禁道:“小黑方才我還見到了!”

蘇雲起解釋道:“非也,這是剩下的一隻了,原來監內有兩隻黑貓。在這混的熟了,騙吃騙喝的,也不怕人。”

沈昀點點頭,“噢”了聲,“那,後來呢?”

“因茶水是膳房送來的,膳房自是首當其衝,成了主要懷疑對象。整個膳房被範司業來來回回盤查多次,卻始終沒找到任何蛛絲馬跡。後來還是驚動了李祭酒,他說此事非同小可,拍板請大理寺,也就是我爹他們的人前來調查,大理寺來人後,把監內上下所有人等逐一問過,也並無異樣,隻有高瑀言辭間有所閃躲,漏了行跡,這才被揪出來審問的。高瑀招供了我們才得知,原來那毒,他是塗抹在了範司業的茶杯內壁上,有誰能想到?”

沈昀聽罷靜了半刻,高瑀原本許是想讓投毒一事成為無頭公案,道:“原本他的法子確有些巧妙之思。日日在一處,的確防不勝防,到底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蘇雲起也連連點頭,“他運氣也是差了點。”

說完又覺得哪裡有點怪怪的,忙道:“額,我倒並不是說他要毒害範司業是對的。”

沈昀嘴角動了下:“我明白。”

這時屋外的天空也已漸漸放晴,沈昀道:“隻顧著說話,現下是真餓了。”

蘇雲起出門前還是囑咐了他一句,“方才我們隻是閒談,高瑀之事你也切勿理會,你可是李大人中意之人,勿在此等微末小事上犯傻。”

沈昀承他之情,“放心,你既已提點,我有分寸。”

沈昀跟蘇雲起一同往膳房走,心知自己入監以來,有意攀交李義甫的行為,已然奏效了。

沈昀素來不是一個隻會囊螢映雪,之乎者也的書呆子,書卷裡那些冰冷的文字,記述的卻是一段段有溫度,或喜或悲的真實,當它們彙聚在一起時,無不向沈昀傳達同一道理——在世道裡打轉,若想成事,靠一己之力是絕無可能的,官場更是如此。

和李義甫走近,每每他回監之時,自己有事無事皆去請教一番,都是沈昀有意為之。李義甫的看重,加上沈昀毫不掩飾,甚至添油加醋的表現,亦都是為了讓人們有著和蘇雲起一樣的看法。

大雨滂沱如注,馬車裡的沈昀歡歡喜喜踩著馬凳下來了,未走幾步,不遠處自己家整棟房屋眨眼間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她發了瘋一般往前跑,可惜個頭尚且矮小,慌亂間沒跑兩步摔了個狗啃泥,她顧不上摔傷的額頭膝蓋,掙紮著爬了起來,拚命往家趕,幾步路走了好久似的,即至趕到時,家門已化成木炭,他推門而入:

爹娘,兄長,姨母表妹全橫七豎八躺在雨水裡,一動不動,沈昀怎麼喊也沒人應。

“娘!”

沈昀猛地驚坐而起,喘著氣,太陽穴處涼濕濕的,沈昀伸手抹了一把。

是又做惡夢了。

她起身摸了塊帕子,擦了擦汗濕的額頭,隻覺背部一片冰涼,又用帕子去夠後背,碰到了束在胸口的縛帶——這是沈昀未免女兒身被發現想出的招數。

是,沈昀並非男兒郎。

她是個姑娘,為了複仇,才不得不換上男裝考科舉,混跡在男人堆裡。

午夜夢回縈繞心頭的殘影不斷提醒著自己,當年家滅的一幕幕。

白天還好,一到晚間這些難言的心酸過往就排著隊來光顧她的夢境,叫囂著澎湃著,非要討個說法似的才肯離去。

當年家中變故時她隻是個六歲孩童,完全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唯一知道的就是父親曾在國子監任過祭酒。她後來就循著這僅有的線索,一路自邕州北上,來到了國子監。

算算時日,自父親從國子監被貶至邕州【注1】,已整整十九年了。

十九年。

太久遠了!

監內所有關於父親的痕跡都已蕩然無存。

入監以來,沈昀就一直暗中留心著監內的一切,試圖尋找到有關父親被害的任何蛛絲馬跡,但卻毫無所獲。

她現在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間無法開啟的典簿室上。而典簿室的鑰匙,卻不在她手上。

沈昀躺在床上,毫無睡意,來國子監已經兩月有餘,眼下興學無望,複仇一事也是毫無進展,這都讓她寢食難安。

那些擾人的噩夢更是猶如利刃,時時懸在心頭,痛斥著她的不孝。

不能再等下去了。

沈昀想。

沈昀宿在監內,國子監裡裡外外早已熟悉非常。國子監夜裡除了正門有人值守外,其他偏門皆是鎖定,亦是沒有任何人來巡夜的。

典簿室距離監生跟學官的宿處就更遠了,而且這個時辰監內各進院落早已落了鎖,也是來不了的……

沈昀掀被而起,迅速換上了一身黑色夜行衣。輕輕推開門,四下悄無人聲,隻有蟲鳴陣陣。她身形一掠,輕悄悄就上了屋頂。躬身順著屋脊而行,很快來到了典簿室這邊,察視了周遭一圈後,便攀著窗戶跳了下來,走至門口。她用江湖人的法子,拿出一根早已備好的細鐵絲,往門鎖裡有技巧地撬動了幾下,隻聽門鎖“哢噠”一聲便開了,她快速推門而入,再翻窗出來,將大門鎖回原樣,又從後方窗子跳進屋內,再將窗戶輕輕掩上。

這一番下來,她才掏出一隻火折子吹亮,隻見一排排黃鬆木架上擺滿書冊,沈昀思量著這麼多書,今夜恐怕是看不完了。借著手裡的光亮,看清眼前的架子上方掛有木質的標簽依次寫有:祭酒、司業、監丞、主簿、錄事……

沈昀飛快檢閱祭酒這欄的所有書冊,目光定在了跟前一本不起眼的藏藍色冊子上。

“阿嚏!”

沈昀顧不得滿屋的灰塵,她扯開擋在眼前的蛛絲網,拿到手看了起來。

“誰在典簿室?”

屋外忽然傳來一聲問詢。

沈昀屏息凝神。

那人又追問了一句,“大晚上的,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