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1 / 1)

沈昀回監時,天已經黑了,監生也早已都下了學。因心裡還惦記著鬨肚子的學生,沈昀一路向學舍走去。

國子監的學子們,日常起居讀書悉在監內,無事不得出監。

此時學舍裡已燃起了油燈,監生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或嬉鬨,或閒話。見沈昀路過,都一一向他行禮。

遠處有兩監生背對著沈昀立在廊住邊,未留意到他,仍在說話,其中一個道:“你今早怎麼還在背《論語》啊?”

另一個道:“背《論語》怎麼了?難道你都會了?”

該生見如此發問,正中下懷,神情頗為自得,“那是自然,我尚未入學時,我爹已請人教了我數年,若是《論語》都背不出,豈不被罵死?”

沈昀未做停留,快步走過,邁入一間號舍,床鋪上躺著的兩人,見到沈昀,也欲起身作揖,沈昀忙示意製止,問道:“你們現下感覺如何?今日的藥都吃了不曾?”

兩人都道已吃了一劑,晚上的藥還未吃過。

沈昀叮囑他們好生休息,又往另一間走去。屋內幾人,見到沈昀,紛紛起揖禮。

沈昀亦示意不必,餘光瞥見地上的紙屑垃圾,牆角堆滿雜物,衣衫鞋襪扔的遍地,因問道:“這裡平日有人打掃嗎?”

“有有,典學每旬過來打掃。”一生說著將腳邊的果核往角落裡踢了踢。

沈昀點點頭,問道:“你們都來了多久了?”

眾人說法不,有說一年的,有說兩年的,最多有五年的。

沈昀又問:“你們四書可都會了嗎?”

回答的也是莫衷一是。

沈昀又與他們閒聊了幾句家常。這些監生平時和博士助教往來更多,今日見沈昀如此平易近人,也同他愈發親熱起來。

沈昀又走過幾間號舍,學子們做什麼的都有,就是未瞧見有溫書的。

因見湯藥遲遲未曾送來,又折回了膳房。

果然膳房這邊寂悄無聲,唯有濃厚的苦藥味撲麵而來,沈昀心道這藥隻怕都熬乾了。

快步進門,隻見案板上整齊排著一罐罐藥爐,角落裡竟然還有人在照料爐火。

沈昀心下稍安。

看火之人顯然也注意到了沈昀,且像是認出了他一般,直起腰身,高興的跟他揮揮蒲扇,“沈大人,您怎麼來了?”

見沈昀發愣,那人又解釋道:“哦,我叫趙元,是豫王府的,我之前在仙羽軒見過您。”

豫王?仙羽軒?

那日人太多,沈昀一時實在想不起來了,隻笑著點點頭,“我過來看看藥。”

趙元手捏蒲扇又忙起來,念叨著,“看來您啊和我們爺想到一處了。我們爺也是不放心,非叫我過來守著,果然太醫院今日配的藥量不夠,桌上這些都是硬催著天擦黑時才送來的。”

沈昀點點頭,說道:“有勞了,我來盯著,你早些回去吧。”

趙元攥緊蒲扇,“那怎麼成?回去可沒法交差。”

沈昀又道:“我就宿在這裡,不妨事的。”

趙元仍是不應,推辭道:“沈大人您也忙了一日了,快彆管了,若要是被我們爺知道,要罰我偷懶了。”

沈昀無法,自回去安寢。

躺在床上,沈昀翻來覆去睡不著,愈琢磨人愈精神。回溯近日之事,不論是張楠遞辭呈,還是今天學生鬨肚子,歸因皆是缺銀子,而據他來看,國子監裡明明就有一個很好的營生,可以支棱起來直接獲利,為何無人提及,人人視若無睹呢?

沈昀決定先找蘇雲起探探口風。

次日一早,蘇雲起甫一入監,就被沈昀悄悄拉了過來。

蘇雲起狐疑看著他道:“什麼事啊,一大早這麼神神秘秘的?”

沈昀:“小聲些,範司業他們就在對麵呢。”

蘇雲起看著他。

沈昀:“你知道今年為何戶部的款銀還未曾下來嗎?”

蘇雲起鬆口氣,鬨半天就為這事, “這誰知道啊,這等事也不會跟我們這些芝麻小官說……”

見沈昀神色暗了下來,蘇雲起拍拍他的肩膀又道:“你管它做甚麼,不缺你那份俸銀不就成了?”

沈昀仍不說話,給兩人各倒了一杯茶。

蘇雲起憋不住了,低聲道:“這些年邊境戰火燒的太狠了,哪場仗不是靠錢銀堆起來的?我聽說啊,戶部早就一個銅板都拿不出了,這事兒許是皇上自己都不甚清楚。”

沈昀沉音片刻,“那我們也要設法自救啊,如何能坐以待斃?”

“辦法?” 蘇雲起灌了口茶, “你看王大人不是想了,結果呢?現在還生死未知呢。”

沈昀道:“那典簿室的刻板,我看就很好,好多市麵上都見不到,這麼長時間,你們怎麼沒想著去拾掇起來?”

蘇雲起聽著神色漸漸凝重起來,“你怎麼想起這出了?”

沈昀:“這還用想,我又不是木頭,日日進進出出,典簿室就在跟前啊……怎麼了?”

蘇雲起:“我也說不上來,反正這事吧,我以為,你彆管為妙。”

自那日從張楠家歸來後,沈昀早已將刻板摸熟了,見蘇雲起支支吾吾,越是好奇,“到底怎麼回事?”

蘇雲起又道:“也沒啥,許是近日給我家那位鬨的,想多了。”

沈昀笑了,知曉他說的是他那位青梅竹馬的姑娘,他不好奇他的家長裡短,“既如此,我們去街市瞧瞧,總成吧?”

沈昀興致勃勃地和蘇雲起商量著,準備去京城各處書肆逛逛。此事既有心要做,須得先去仔細了解一番,確認是否有利可圖,方可謀定而後動。

兩人前腳才出監門,就被豫王的小廝趙元攔住了。

“沈大人,沈大人!”

趙元驅停馬車,跳了下來,走至沈昀跟前客客氣氣說道:“沈大人,我們爺找您呢,請您隨我去趟王府吧。”

沈昀看清眼前人的模樣,這不是昨晚在膳房煎藥的趙元麼?

“找我?”沈昀指了指自己。

趙元點頭。

“找我做什麼?”沈昀問。自己區區一介末流小官,跟豫王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處……

趙元為難:“……爺的事,他也沒告訴啊,隻說叫您過去,有要事。”

沈昀不禁好笑,一個成日裡無所事事的富貴閒人,竟說有要事。耷拉著眼皮問道:“哦?既如此要緊要,怎不見他人呢?”

趙元答道:“爺令小的接您去王府敘話呢。”

沈昀遲疑道:“可我這會也有要事……”

“哎,”蘇雲起一推他,“既然王爺讓你去,你且去就是了。”

“那你……”

蘇雲起手彆背後,慢慢抬起右腿,故作憋屈樣:“我隻能一人先替沈大人您探看一番嘍。”

沈昀謝過蘇雲起,到王府時,豫王已在書房等他了。

沈昀甫一進門,豫王正在獨自對弈,他沒敢打擾,便自己尋了個椅子坐著。

見豫王神情專注,絲毫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沈昀也專心發起呆來,既不知豫王此番為哪樣,也不知蘇雲起一人去書鋪看的怎麼樣了……

這時豫王擲下一枚白子,瞥了眼神思在外的沈昀,說道:“沈大人真是貴人事忙!”

沈昀苦等半日,豫王就來這麼一句,心下少不得一陣腹誹,站了起身,應付著揖禮道:“不敢當,王爺嚴重了。食君之祿,分君之憂,都是分內之事。”

豫王又輕輕落下一枚黑子, “如此看來,沈大人高升,是指日可待了。”

沈昀口中應道:“王爺說笑了。”

心裡狐疑這人到底在打什麼啞謎?巴巴地尋自己多少有點事吧?

沈昀實在不是溫吞之人,乾脆了當,走了過去,合手一禮道:“不知王爺叫下官來,所說的‘急事’是甚麼?”

豫王嘴角微微牽動,也不去看沈昀,放下了手裡的棋子,將目光慢慢投向了窗外。

正窗外的紅梅樹上,落下一雙鳥,在那嘰嘰喳喳,一隻還啾了另一隻,似是為了甚麼在爭執著。

沈昀但見豫王臨窗而坐,清清靜靜,一陣幽風襲來,他的衣袍隨風微微鼓動著,一個詞兀自不合時宜地浮現在沈昀腦海中——寂寥。

他搖了搖頭,揮退了這種感受。

彤城澈盯了片晌,又回看向沈昀:“是啊,本王能有何事?隻是不知沈大人……”

說巧不巧,沈昀至此才驚覺,豫王桌上的棋盤旁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塊玉。

似是留意到沈昀的目光,彤城澈更是索性撤回了半遮的衣袖。

沈昀也終是看清了——這不是自己前日當掉的那塊嗎?

真是要命了。

沈昀心內一陣哀嚎:這就是將軍的諜報速度?

他該不會找自己算賬吧?

一時隻覺背後冷汗涔涔。

豫王饒有興致地欣賞著他額前頭滲出的細密汗珠,道:“沈大人怎麼了?熱出汗來?莫非趙元接你接岔了?”

沈昀著實想不出他何以知曉的如此之快,原本計劃等日後手頭寬裕些,悄無聲息地贖回來完事。

按理是不該把他的東西拿去當鋪,可已經送他了不是?那如何處置當然也全在自己,難不成就因是他豫王送的就當燒柱香供起來?再說了還是正經用處。

沈昀這樣尋思著又找回些了底氣,提起嗓子,用手指了指:“這,怎麼在王爺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