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院判道:“從老夫與趙醫正的會診情況來看,孩子們應當是在吃食上出了紕漏。”
範縝若有所思,念叨道:“這些國學生平日甚少外出,且是幾十人齊齊中毒,問題應當是在堂饌上。”
監丞王怦不以為然,問向兩位太醫,“若是堂饌的緣故,監內三百餘人,為何隻有他們出現如此症狀?”
陳院判解釋道:“王大人有所不知,人的體質先天就並非全然相同,加上後天不善保養就外現參差。能抵得住的,自然無礙;隻是素日底子就差的,症狀也就明顯,會有如腹痛、嘔吐,腹瀉等狀況。”
王監丞張口還欲再言,範縝打斷道:“眼下最要緊的是這些孩子的身體,不知有無大礙,又當如何醫治?”
陳院判答道:“還請二位寬心,所幸發現及時,我等已開出藥方,稍後會令人將藥送來,照著方子調理,不出數日,便可痊愈了。”
“如此甚好,有勞了。”範縝又吩咐沈昀,“替我送送兩位太醫。”
沈昀答應著便引著兩人出去了。
範縝緩緩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手捏著茶盅,指節發白。
國子監內,祭酒為長,司業為副。這位範司業在小事上含糊,“大事”上可不敢懈怠,畢竟李祭酒不在時,監內一應大小事務,都交由他打理,他責無旁貸。
他將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這到底怎麼回事?”
半晌屋內無人應聲。
蘇雲起悄悄瞥了一眼王怦,默默說了句,“是廚房采買的菜肉不夠新鮮吧。”
沈昀送走兩位太醫,剛走回至門口,就聽到了蘇雲起的這句話,默默進屋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範縝問蘇雲起,“膳夫何故用這些腐壞的菜肉?膳房的各項食材,我記得是有指定商戶送來。”
蘇雲起隻搖搖頭,沒再答話。
一時間屋內悄無聲息,呼吸可聞。
範縝等了半晌,卻無人應答,不禁怒從中來,“待李祭酒回來,你們也打算這般糊弄他?”
其實國子監的諸項錢銀出入,是監丞職責所在。一直未發一言的王怦,見拖賴不掉,嘀咕一句,“我之前是叮囑過膳夫,勿要過於浪費。豈能想到他們如此犯渾?”
此話似乎是提醒了範縝什麼,他看向王怦,“今年戶部的款銀,是還未批下來?”
“是。”王怦應道。
國子監身為官學之首,曆來日常開支用度皆由戶部撥款為繼。至今遲遲沒見動靜,王怦心下暗暗叫苦。
“往常年初就下來了。”範縝嘀咕了一句。又問:“去年年底的息錢是否也還未曾收來?”
所謂息錢,就是放貸收息。國子監雖有朝廷專款,但為防因戰亂災害等顧不上國子監,曆代國子監的管理者們慢慢琢磨出一個不成文的法子,就是豐盈時將銀子拿出去放貸,收取息錢,以備不時之需。江山數易其主,朝局風雲變幻,此法一直沿用至今。
王監丞頗為無奈,“去年年底盤收時,有商戶因營收不好,也收不上來。”
“沒收上來?那現下又是何情況?”
至此王怦心知已無法遮掩,也隻得照實說了。
原來西市有家如意酒樓,酒樓老板是王怦遠房親戚,姓黃,該酒樓生意一直不錯,老板就想擴張生意,便問王怦借了一筆銀子。誰料酒樓這廂才翻新重整妥當,卻因一個廚子的出走,偌大的酒樓,竟漸漸露出下世的光景,愈發門可羅雀,支撐不起來了。哪還能兌現甚麼息錢。
範縝聽著,雙眉直蹙成八字,“既已無法營生,為何不敦促他抓緊將酒樓變賣?假以時日,不是越虧越多嗎?”
王怦低聲道:“話雖如此,那畢竟是人家的心血,我怎好……”
“糊塗!”範縝一拍桌子,“你當國子監是什麼地方?倘若日後他無本而歸,你如何自處?”
當初王怦將銀子借出時,也權當是與人行便,如何想到是如今這番情形。現又因自己的一句話,監內上下忙活大半日,眼下也是眼觀鼻,鼻觀心,權當自己啞巴了。
“可否問問,這廚子為何出走?”沈昀插話進來,打破了尷尬的沉寂。
王怦頗為詫異的看著這位新來的同僚,“這我如何知道?”
沈昀道:“下官並無他意,隻是想著看看能否幫忙出出主意。”
範縝沒好氣看著王怦道:“知道就講,沈昀也是好意。”
王怦道:“還能是什麼因由,合計不過是工錢沒談攏,要麼受了氣。”
沈昀略一思忖,“這事說難辦,也並非全然無計可施。”而後對著範縝王怦二人一揖,“不妨將此事交給下官試試,或許有些轉機也未可知。”
沈昀此話一出,王怦一臉不可置信,連蘇雲起也投來將信將疑地眼神。
王怦看著這位出茅廬的年輕後輩,麵露疑色:“你去?人家酒樓老板可都束手無策。”
沈昀神情堅定,“是,隻消馬上去一趟,不成也不耽誤什麼。”
王怦猶疑著未再說話,倒是範縝當機立斷,“既如此,此事就交由你去試一試吧。”
王怦:“可是……”
範縝截斷他:“莫非你有更好的辦法不成?”
在王怦的愕然中,此事敲定給了沈昀。
西市未央街是京城最為熱鬨的街市之一,車水馬龍,行人絡繹不絕。
沈昀立在如意酒樓前,樓裡燈光昏暗,三兩食客坐於角落,顯得格外寂寥。
沈昀進去表明身份與來意,隨後在二樓雅間見到了這家酒樓的老板,也就是王怦的遠房親戚——人高馬大,身形略微發福,五十歲上下。
二人簡短寒暄一番後,沈昀直接開門見山,“我今日來並非為了收債,是想看看有沒有甚麼能幫到黃老板您的。”
酒家老板聽完這話,不由得打量了沈昀一番,來人儀容出眾,估摸年歲未滿二十。雖是名探花,可隔行如隔山,做生意向來也比不得做官,何況還是個如此年輕的後生。思及此處,虛應著道:“謝謝大人如此替小民著想,不過,恐怕難呐!”
“您可考慮過是何緣故嗎?”
“那是當然。不瞞大人,我原想酒樓一番修繕後,生意更會穩中向上,哪成想還每況愈下呢,恐怕還是因張廚子,自他從店裡走後,酒樓的生意是一日不如一日,店裡至今也換了好幾撥人了,還是未見起色。我這愁的是夜夜不得好睡啊。”
“聽起來這廚子似是有些技藝在手?”
“不錯,他是川南那邊的,先祖據說在宮內禦膳房當差,也將些家傳的菜式帶了過來。”
說至此處,黃老板頗為慨歎, “這些菜即便在京裡,那也算得是獨一份的,旁人即使仿做,也做不出那個味兒。”
“那他因何走了?”
黃老板開始吐苦水,“他自恃廚藝了得,眼見酒樓生意愈發好起來,便提出諸般要求,起初我也都是答應著的。奈何人心終是不足啊,他漸漸蹬鼻子上臉,沒完沒了……”
黃老板說著把頭橫搖。
沈昀輕抿一口龍井,“聽起來,你們之間似乎也並無什麼化不開的怨結?”
“那倒確實沒有。”生意場之人講究和氣生財,莫要說結怨,得罪人的話也不會輕易說出口的。
“您可知這位師傅眼下人在何處?”
“聽聞自打從我這走後,恰逢他母親病重,算起來有大半年了。現下什麼光景,還真不甚清楚了。”
沈昀聽到此處,終於來了些精神,說道:“黃老板,我提議您儘快找到他,再好生將人請回來。他不是提了諸多要求嗎?您也一一應他,並且,隻多不少。”
黃老板聽完,直直盯著沈昀,不發一言。似乎是沒想到這個自稱要幫自己的後生,這半晌就說出這麼一番莫名的話來。
沈昀何許人也,心中了然,如不把話說透,他不會信服,更不會照做。
於是問道:“老板您日夜苦思,可曾想過,他現下在家服侍母親,但家事總有了結之日,屆時他會如何?”
沈昀略一停頓,未待黃老板回答,站起身來,自顧說道:“據我所知,京都一共有七十二家大酒樓,除了你家,他定然要擇其一,這樣看來,原先你家的長處豈不是成了他人的特色?又或哪日,他自己支棱一個鋪子……”
沈昀未在說下去,黃老板嘴唇無聲闔動了幾下。
沈昀背負雙手,沉穩有度,“沈某雖是一介書生,不會經商之道,卻也知曉,天下的許多道理,是有相通之處的。”
沈昀見黃老板的眼神有些迷離,微微一笑,“老板您細想,你花費些銀子將這個師傅養著,比立起一個對手要好。他日這廚子處境優渥,事事如意,也就不會想著另謀出路了。你倆各人算各人的賬,各得其所,豈不是比如今夜不能寐好多了嗎?”
“您也換了幾次廚子,都收效甚微不是?話說回來,隻要有銀子賺,請誰當廚子又有何乾呢?是也不是?黃老板?”沈昀勸道。
黃老板聽完這番話,深吸一口氣,終是低頭沉思起來。
沈昀見他已然動容,也就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