餡餅(1 / 1)

張楠說著三步並作兩步,來至另一間房舍,全然未留意到悄隨其後的沈昀。沈昀才至門口,那股草藥味已撲鼻而來。

放眼望去,是一間空蕩蕩的臥房,隻靠裡牆擱著一張雕花木床,床腿已褪去原色變得灰白。床頭靠坐著一個白發老嫗,麵色無華。

“娘,您現下覺著怎麼樣?”張楠躬下腰,將用過的木盆收回床底。

那張母緩緩睜開皺巴巴的眼皮,氣若遊絲,“阿楠啊……我沒事……還就是前些日子趕那幾匹布急了點兒……你彆再亂花銀子了啊……”

張楠眼圈發紅,點頭應著,攥緊張母那冰冷如石塊的手, “娘,可你已多日不見好,方才又……我們還是再換個大夫來看?”

張母微微歎氣,“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左右看過也還是那麼著,銀子倒是一大筆一大筆流水似的。”

張楠愁眉深鎖,又道:“娘,我們就看最後一回,如若無效就再不看了。可好?”

張母半晌未應話,而後又似是清醒了過來,驀地問道:“兒呀,今個你怎麼還在家呢?”

張楠慌忙側過臉去,結巴道:“娘,今日……今日是休沐。”

門外的沈昀,此刻已全然明白,為何張楠不肯去國子監了。他走下石階,掏出碎銀,悄無聲息地放在院內的小桌上。

一抬頭瞧見方才那個小孩正躲在廊柱後,睜著圓溜溜黑乎乎的大眼睛看著他,沈昀對他作噤聲狀,而後搖搖頭,示意他不要說出去。隨即返回了書房。

不多時,張楠也回來了,合袖一禮,“沈大人,讓你親自前來,實屬不該,隻是今日家母身感不適,也不敢虛留,改日我定當親自賠罪。”

沈昀忙道:“張助教不必見外。不請自來,是沈某叨擾了才是,”他看了看屋外天色,今日一番折騰天色都已暗下來了,“時辰也不早了,我們改日再約。”

“且等一等,”張楠攔住將要作辭的沈昀,掏出沈昀方才給的碎銀,意欲歸還於他。

沈昀不願同他為此事拉扯,佯怒道:“我看張大人也並非迂板之人,幾個銅板,給娃娃買點果子吃。”

不由分說,作辭離開。

剛至門口,又見到那小孩,正欲往後退去,沈昀忍不住上前揉了揉他的腦袋:說好了不說出去的呢?

歸監途中,沈昀心下暗暗盤算起來。

今日來尋張楠,是範司業的指示意,但對於他的家事,又並未多言……而李祭酒,身兼太子太傅要職,許是太忙,至今還未曾見到他一麵。沈昀一時踟躕起來,李祭酒和範司業都不曾出麵的事,自己當真要插手嗎?

這位張助教,沈昀之前有去聽過他講課,當時他正在講《易經》,音韻高朗,指意明白,沈昀至今仍曆曆在目。沈昀心道,他算得是個好助教。不得不承認,若論私心,他是想把他留在國子監的。

沈昀早前看過監內的賬本,官員的奉銀在一眾開支中微不足道。自己孑然一身,食宿皆在監內,尚可馬虎對付。對於有一家老小,其中還有重病在身的官員,不到三貫的月奉,無異於杯水車薪。

世上的百姓們都期盼著清官,殊不知清官難為。

張楠的處境,無疑需要一筆銀子方能了事。隻是自己一時半會,又能上哪去尋呢?

嗬嗬,除非,天上掉餡餅。

餡餅……?

等等,

餡餅倒是沒有……

不過……不是還有塊玉佩嗎?

思及此處,沈昀立時有了主意,邁進國子監的步伐,也輕快不少。

正欲和範縝回稟今日之事,半晌沒找著人,倒是碰到一群監生不知何故圍在明倫堂前,站在中間慷慨陳詞的正是監生崔浚。

沈昀三兩步走過去,“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崔浚見到沈昀,麵上一紅,全然沒了方才的豪情:“沈大人,我們,我們想給張助教籌些銀子。”

沈昀聽完忙製止了此次募款,寬慰令眾一乾人好生回去讀書,銀子的事,自己已處置妥當。

忽然身後有人問道:“沈大人,那張助教何時能回來?”

沈昀反問他道:“怎麼?你很期盼他回來嗎?”

該生答道:“張助教課講的好,通俗易懂,請教他時他也極有耐心,問他再多他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又一監生道:“去年冬張助教見我衣衫單薄還提醒我添衣,我在家中那可是我娘都不管我的……”

崔浚則道:“張助教時常自己購些精致紙墨獎勵我們。”

“是啊是啊,連我們也有呢……” 不少監生也跟著附和起來,細數起張楠的種種好來。

望著熱情高漲的學生們,沈昀覺得方才的決定是對的,因說道:“我今日已去看過他了,想必不日就會回來。”

崔浚聞言後,將眾生遣散。

沈昀來監半月有餘,頭一回心裡升起了些許暖意,初春的風中還帶有一絲寒氣,沈昀隻覺得舒爽的恰到好處。

“沈大人,你是將自己的俸銀給了張助教嗎?”

崔浚還沒走。

沈昀眉毛一動:“誰同你講的?”

“那是什麼?”崔浚追問道。

對此,沈昀自是不便明言。他故作神秘,逗他道:“想知道啊?考中狀元我告訴你。”

次日休沐【注1】,天一亮沈昀就把那塊玉從箱底翻了出來,帶至一家當鋪。

剛一進門,就似有一股森寒之氣襲來,目光所及之處,是用黑色石料砌成的高台,裡頭靠牆的三排木架上擺滿了珍寶。

據聞典當行都喜將台子砌高,給典當之人一種氣勢上的壓迫感,加上要典當之人都是急需要用錢的,心中的慌張可以想見,要價時自然也被典當行吃的死死的。

“老板,當塊玉。”沈昀衝裡頭喊道。

店鋪掌櫃正在跟一個人聊著什麼,聽聞沈昀喚他,又與那人說了兩句,方扶了扶眼鏡框,慢吞吞走至台前。

沈昀把玉佩隔窗遞了過去,這個掌櫃卻先是把沈昀從上到下都打量了一遍。

沈昀迎上他的目光,笑道:“您看我作甚,還是看看玉吧,色澤,質地,雕工,都是上上品。”

掌櫃聞言又去瞧手裡的玉,對著窗外的天光瞅了一圈,又不知從何處摸出個放大鏡,對著玉裡裡外外看個仔細——沒甚麼特彆,隻花紋較為少見。慢條斯理地問一句:“這位爺,您想當多少啊?”

沈昀其實並不清楚這塊玉價值幾何,不過能讓豫王隨身佩戴,想必不會太差,加上張楠母親的病,銀子少了怕是不夠,因說道:“我問過旁人了,至少值四十兩。”

“死當?”

“活當。”日後還得攢錢贖回來,萬一哪天這位豫王一個抽抽犯了要討回,他上哪找去。

店掌櫃歎了口氣,略作遺憾道:“哎喲,活當可就不值錢嘍。”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琉璃鏡架,“這個數啊,擱以前,馬虎還能給你。如今……”他搖搖頭,似是無奈,“我們這行啊,官爺您有所不知,也是一時一個價。”

“三十五兩!不能再低了。”沈昀乾脆道。

掌櫃扯了扯嘴角,“好,就三十五兩。”

銀貨兩訖,沈昀走人。

掌櫃轉過身去,對屋內那人道:“這麼好的東西,嘖嘖……來這兒的誰還不說上句讓我給留著,日後一定來贖的話……”

那人含笑道:“什麼玉,我看看……”

沈昀這廂拿到銀子,意欲儘快送給與張楠,便馬不停蹄趕至他家,不巧他今日人不在,沈昀便把銀子給了他媳婦。這媳婦淚水漣漣,一說不能收,見沈昀態度堅決,又是千恩萬謝的。

回監路上,沈昀心事重重,此舉雖能救得一時之急,卻也並非長久之道。沈昀想著,迷迷糊糊就到典籍室門口了。

忽靈機一動,推門而入……

次日晨,監內幾十名學生猝不及防地在早膳後上吐下瀉,四仰八叉地躺在學舍裡哀嚎。

監內上下一片慌亂。

沈昀與蘇雲起急忙忙請來陳院判和趙醫正,對著號舍的學生們一番望聞問切。

範縝一下早朝就聽聞了此事,亦有些著急。這些監學生,可都是京中七品以上官員人家的子弟,在此地享用著“隸籍有數,給食有等,庫書有官,治疾有醫”【注2】的待遇。範縝見兩位太醫還在向自己揖首見禮,擺擺手道:“二位不必虛禮,情況如何?”

陳院判道:“從老夫與趙醫正的會診情形來看,孩子們應當是在吃食上出了岔子。”

範縝若有所思,念叨道:“這些國學生平日甚少外出,且是幾十人齊齊中毒,問題應當是在堂饌上。”

監丞王怦不以為然,問向兩位太醫,“若是堂饌的緣故,監內三百餘人,為何隻有他們出現如此症狀?”

陳院判解釋道:“人的體質先天就並非全然相同,加上後天不善保養則外現參差。能抵得住的,自然無礙;隻是素日底子就差的,症狀也就明顯,會出現腹痛、嘔吐,腹瀉等。”

王監丞張口還欲再言,範縝打斷道:“眼下最要緊的是這些孩子的身體,不知有無大礙,又當如何醫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