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雲起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半晌方道:“其實,你找王爺也無濟於事……”
“為什麼?”沈昀幾乎不假思索。
蘇雲起神色難得嚴肅起來,低聲道:“他不大管這些。”
“那是為何?”
莫非是皇上以為國子監內屍位素餐者還不夠多嗎?
蘇雲起歎氣,“他也才來不是,再者人家好好一將帥,是在前線殺敵的。這治學之道,他許是不擅長?”
沈昀點點頭,微微歎息。
“依你所言,他該是在西北衝鋒陷陣,為何會來這裡?”
不知是不是偶然,沈昀想起在蓮花峰時,師父極少跟沈昀他們談及當下朝政,即便為了他們的舉業不得不提到,亦是一帶而過。是以沈昀對當朝此等權貴們知之甚少。
蘇雲起撓頭,“你怎麼想起問這事?”
沈昀語塞,白了他一眼:“不就是話趕話,隨口一問麼。”
蘇雲起正待開口,忽瞥見硯台擋住的玉玨,興奮道: “耶?這玉……看起來是上乘品哎。哪來的?”
沈昀微垂目光,“不就豫王給的那塊。”
蘇雲起顯然對此事很來勁兒了,纏著沈昀追問端的,“上回問你,你就支吾半天,快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沈昀被鬨的無法……
彼時殿試已結束了,天南海北的考生,因同住一家客棧,在臨彆小聚。沈昀心情頗佳,就跟了過來湊熱鬨。
酒足飯飽後,幾人在狀元郎吳文博提議下玩起了遊戲。
吳文博道:“是這樣,在座者輪流出題,如有人能答出,則出題者滿飲三杯,反之,則與座者除卻出題者,皆罰三杯。答題前彼此可商量,諸位以為如何?”
在座者紛紛稱好。
狀元郎又道:“既是我的提議,那我先來。”
周遭瞬時靜了下來。
吳文博道:“我在入京途中,偶得一趣事。”
“說是一個孩童去買桃,一個銅板一個桃,三個桃核又可換一桃,問十個銅板能吃到幾個桃?”
“十四個桃。”一人搶白道。
“十個銅板十個桃,吃完換了三個桃,三個桃核再吃一個桃,是故一共十四個。”
“那還白費一桃核呢?”有人補充道,“他說的不算。”
“呃……”該搶答者思緒許是為酒氣侵染,一時皺眉不解,正憂心累及眾人時,靈光一現,看向沈昀,“沈探花,這裡除了吳狀元郎,數你為大,何妨一猜?”
“對啊對啊。”一桌人皆起哄讓沈昀猜。
此般鍛煉急智的題,沈昀以前在蓮花峰求學時也曾見過。隻是鑒於方才出過風頭,沈昀此刻已謹慎起來。
她麵容平靜,看向吳文博,道:“狀元郎,可是十五個?”
桌上的人聽了,有低下頭認真重算起來的,亦有急性子的,借著酒勁催促沈昀:“哎呦喲,探花大人,你還打什麼啞謎,快說快說。”
沈昀放下茶杯, “兩輪桃子吃下來,多出兩個桃核,再同店家借一個桃吃掉,湊齊三個桃核還他就是了。”
眾人聞之,恍然大悟,說果然如此,都沒心沒肺笑開了。
沈昀道:“此處過於吵鬨,若是在安靜之地,想必諸位皆能答出。”
眾人聽了又來誇沈昀過謙了。
“有趣,真是有趣!”
一桌人的話音戛然被打斷,不由得循聲望去,不遠處二樓台階上,一人輕搖折扇,悠閒地邁著四方步,正拾級而下。
“咚。”
“咚。”
“咚。”
踩踏聲猶如有韻律的節拍,直擊人心。
他的目光越過眾人,徑自看向沈昀,聲音清朗: “‘濯濯如春月柳,軒軒如朝霞舉’【注1】,不外如是。”
說著便向沈昀這邊拾步走來。
來人身如玉樹,臉孔俊朗,唇邊似留一股笑意,說不出的風流恣肆。
沈昀心下暗道:果真傳言不虛,京都確是鐘靈毓秀,群英薈萃。隻是他何曾說過讓人如沐春風的話?
來人持扇一揖,眸中含笑: “複姓南宮,表字逸清,不知這位郎君如何稱呼?”
沈昀緩緩吐出憋在心口的一股氣,也向他一揖還禮,“在下沈昀,表字羲和。適才閣下的謬讚,實不敢當。”
這人聞言一哂,自沈昀身側擦肩而過。撩起一股微風,微妙柔潤,還摻和著酒味兒。
此人應當是灌了不少黃湯了。
隻見他立於桌前,又道:“各位既如此好興致,本、我也來湊個樂湊熱鬨。不才也有一題,如有誰能答出……”
他低頭一把扯下腰間的玉墜,拋在酒桌上。
“彩頭!”
眾人但見此玉色澤溫潤,雕工繁複。不禁都叫嚷鬨騰起來。
唯有豫王近侍趙元眉頭一緊,慌忙中驚呼:“爺!這可是……”
彤城澈一抬手,打住他的話音,目光掃過眾人,“可聽清了,我要問的是:倘若,各位可隨心而為,無困於俗務,你們意欲如何聊度此生?”
彤城澈此話一出,就立即遭受好一陣鄙夷。
這群儒生量著他一身世家公子打扮,原以為他即便問不出經國濟世之道,也當探討個四書五經,萬萬不曾想是這麼個……
不過鑒於桌上那塊價值不凡的玉玨,還是爭相拿出了自以為極致的想象力。
方才在狀元那栽了一腳的儒生試圖扳回一局,舉手道:“這題我會,當然是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啊!”
見這人未置可否,一眾開始你一言我一語。
“人間富貴莫過於王侯將相……”
“南麵臨下,群臣叩首,萬民擁戴。”
“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
……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真男兒當如是。”
眾儒生投去肯定的目光,彤城澈亦看了他一眼。
……
靜坐在側的沈昀,不禁搖頭腹誹:當真是喝多了什麼都敢想啊。
“你呢?沈探花?”
“嗯?”
驟然被點名,沈昀尚未回轉過來。
從無人過問她這輩子如何做活。
此題於這桌汲汲於功名之人屬實無聊透頂;於沈昀,是他此生從未敢深究的奢望。
他自六歲起就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此生的使命,即便睡著亦做不出如此不切實際的夢來。
倘若真有此機……
其實在邕州,爹娘未曾出事前的日子,就很好了。
來人的問話,引的一桌人也向沈昀看來。
沈昀說的真誠,“不及諸位,沈某胸無大誌,大抵也就是,擇一城終老,攜一人白首吧。”
眾人一聽,有些傻眼了,心道又是個憨貨。不知是誰玩笑了句:“沈兄,不可不可,你才中探花,還未入仕如何就出世了?”
“攜何人?”彤城澈眸光晶亮。
這人到底意欲何為?沈昀懵了圈,乾巴巴憋出兩個字: “尚未……”
尚未什麼?
彤城澈如星鬥般明亮的目光在他周遭流連片晌,複大笑飄然而去。
須臾間大家夥兒就對其下了定論:不過就是個有錢的酒瘋子罷了,而後又一窩哄圍上來七嘴八舌恭喜沈昀得彩。
沈昀好容易一時得暇,隨即在人群中搜尋這對主仆的身影。
彼時兩人已至仙羽軒門外。
大雨滂沱如注,趙元舉著傘,二人漸行漸遠,慢慢消失在了蒙蒙夜色中。
蘇雲起拾起玉佩在沈昀眼前晃了晃,問:“……所以,這是他在酒樓輸與你的賭注?”
“嗯。”
“沒了?”
“嗯!”
蘇雲起正欲再問,屋外監生崔浚急急找來了。
崔浚來報:此時應當在講堂的張助教,人忽然不見了。沈昀著人將監內前前後後尋了個遍,也不見其蹤影。
他隻得轉身去同範司業道明始末。範縝聽罷,委令他去張楠家宅看看,囑托沈昀務必先找到人,查明原委,再做計較。
其實自先帝朝以來,國子監裡的一乾教學官員均可居住在監內的館舍,隻是不可攜帶家人。張楠另擇他居,沈昀私以為他應當是為了便於照顧家室。
沈昀幾經打聽,終在皇城偏遠處一隅找到了這位助教的住所。
門上懸著“張宅”的木質匾額,沈昀輕輕扣了扣門。
片晌後,“吱吖”一聲,門緩緩開了,走出來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身材頎長, 清清瘦瘦,看上去像是幾夜未曾合眼,眉眼一圈烏黑,臉色也不大好。
見到沈昀,男人詫異道:“沈大人,您怎麼來了?”
說著便請沈昀進屋。
沈昀前腳剛邁進院落,就嗅到一絲絲草藥的氣味。
這是個二進院落的四合小院,雖不十分寬敞,倒也收拾的乾乾淨淨,清清爽爽。
張楠將沈昀請到書房,又給沈昀沏茶。
沈昀手捧茶碗,坐在了張楠的書桌前。環視一周,此處說是書房,也就是一間尚能避雨的屋舍。沈昀身後是一人高的書架,擺滿了各式書籍,皆堆放的十分齊整。
張楠不知從哪挪了張凳子來,陪坐在側,先於沈昀開口問道:“不知沈大人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沈昀當即給他問住了,不由得疑惑起來。麵上還是平靜地說道:“今日未在監內見到你,範司業頗為擔憂,叫我來瞧瞧。”
張楠聞言低頭一曬。
沈昀見狀,心道此事果真有隱情。
張楠沉默片刻,又繼續說道:“年前我已遞了辭呈,隻是李祭酒他一直沒點頭。”
“這是為何?”沈昀問道。
至此,張楠也明了,自己的事範縝是未曾和沈昀通過氣的,他此番前來極有可能隻是好心探望……又何必讓人為難呢?遂說道:“忠孝向來難兩全……”
“爹爹!爹爹!奶奶不好了,把藥全吐了出來,你快來啊!”
一個稚嫩的孩童聲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沈昀尋聲看去,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孩童站在門口,見到他便緩緩向後退,靠在門邊羞怯怯向裡張望。
張楠立即站起身來,對著沈昀一揖,連連致歉,“沈大人,實在對不住,家中有事,我去去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