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內陷入詭異的寂靜。
兩人的視線在虛空中交彙,猶如一場無聲的廝殺。
突然,季淵撫掌大笑:“好,好!不愧是苗疆大巫,這般手段,甚合朕意!”
苗霜謙虛一笑:“陛下過譽了。”
季淵十分高興地站了起來,搭住他的肩膀,儼然一副君民相和的模樣:“你為朕排憂解難,朕要好好賞你,上次的賀禮朕覺得有些少了,便再賜將軍府白銀萬兩,錦緞百匹,你看如何?”
“這些是草民應該做的,不奢求陛下賞賜,隻是要為祁將軍‘治傷’,需要許多藥材來輔助,其中幾味我尋遍京中藥鋪也沒找到,不知可否請陛下幫忙?”
“好說,好說,大巫還需要什麼,儘管說就是。”季淵的手指從他頸側移開,招了招手,示意伺候筆墨的小太監過來記錄。
說完自己需要的東西,苗霜就離開了,季淵注視著他遠去的背影,目光陰森。
這苗人氣息穩定,脈搏如常,不像是命蠱反噬的表現,應該沒在說謊。
畢竟命蠱反噬是什麼樣子,他親眼見過。
季淵摸了摸腕上的紅痣,回過身,冷冷地看了祝公公一眼。
祝公公倏然一驚。
*
冷汗順著額角細細密密地冒了出來,沾濕了雪白的發絲,苗霜快步離開皇宮,麵色煞白。
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強撐著身體往前走,雨後的濕冷已被太陽驅散,陽光照在他身上,他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命蠱反噬帶來的痛苦當真要命,要是再跟皇帝多聊一會兒,即便是他也要撐不下去了。
皇帝多疑,居然親自來探他的氣息和脈搏,還好他提前用蠱術穩住了,否則,他今天恐怕沒辦法活著走出皇宮。
同時他還知道了一件原著沒提及過的事——
季淵竟會武功,且武藝不差。
也對,這麼一個多疑的人,自然會想方設法給自己增加保命的手段。
苗霜悶頭往前走,步伐漸漸不再虛軟,深入骨髓的虛弱和惡心終於散去,等到耳目重新清明,他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京都繁華的街頭,熙來攘往的人流和他擦肩而過,他夾雜在塵世紛擾中,於喧鬨聲裡茫然駐足。
深吸一口尚帶著泥土味道的空氣,他回過神來。
因為容貌太過特殊,身邊經過的人總要回頭看他一眼,那些目光或驚訝,或好奇,或探尋……暫時應該還沒人認出他是苗疆大巫。
這些漢人總是對異族帶著天生的排斥和鄙夷,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還是先隱藏一下容貌吧。
苗霜走向沒人的角落,招出一隻蠱碟,藍色的蠱蝶停在頭發上,翅膀開合間落下肉眼無法捕捉的細小鱗粉。
這些鱗粉有輕微的致幻作用,可以改變他在旁人眼中的形象,不過能影響的範圍有限,時間也短。
劇痛過後的疲倦讓他有些煩躁,暫時不想回將軍府,在附近隨便轉轉吧。
前麵不遠有一家茶樓,他上了樓,找了個窗邊的位置坐下。
時間已近晌午,他卻沒什麼胃口,沒要茶點,隻叫來小二點了壺茶。
袖子裡的蛇也和他一樣沒胃口,軟塌塌地纏在手臂上,好像隨時會掉出來。
茶樓裡人並不多,大多是些有錢有閒附庸風雅的公子哥,或是自詡經綸滿腹的文人墨客,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喝茶閒談。
交談聲落進苗霜耳中,一個青衫公子道:“奇怪,我就說今天這茶喝著不得勁呢,說書先生怎麼換人了?”
“周兄,你才發現?”另一個紫衫公子開了口,“來時我就問了掌櫃的,他說現在京中不讓說祁雁將軍的書,那說書先生就走人不乾了。”
“……不讓說祁雁,就換點彆的唄,那祁雁都是個反賊了,就算能說,我們也不愛聽啊。”
“說的就是,”又一人插話進來,嘲笑道,“我看啊,八成是那老頭肚子裡總共沒幾兩墨水,這輩子隻會說一種書,現在不讓他說了,可不就乾不下去了嗎!”
幾人一陣哄笑,他們的交談聲吸引了他人注意,鄰桌的幾位客人也加入進來:
“說到祁雁……你們聽說了嗎,他最近又被陛下從大牢裡放出來了!”
“放出來了?祁家不是已經被滿門抄斬?謀逆之罪,本人居然還能被放出來?”
“誰說不是呢,估計是念在他戰功赫赫,饒他一命吧。”
“戰功赫赫?說破天也不過是個將軍,有什麼了不起的,咱們大雍國力強盛,難道缺他一個將軍不成?那些個蠻夷之輩,換誰來打不是打,他這位置讓彆人頂上,一樣是戰功赫赫。”
“可不是嗎,據說接替他的那位金將軍,這兩年也是把狄曆打得落花流水,怕不是再過兩年,整個漠北都是咱們大雍的了!”
幾人說著不禁開懷大笑,片刻,不知是誰又道:“你們知道嗎,皇上不光把祁雁放出來了,還賜了他一樁婚事。”
“賜婚?不是吧,誰家的姑娘這麼倒黴,要嫁給一個被株連九族的反賊?”
“這就不知道了,父親對這事諱莫如深,我怎麼旁敲側擊他也不鬆口。不過我聽說,那祁雁雖被放出來了,卻已經成了個廢人,不光是反賊,還是個癱子。”
苗霜微微蹙眉,將視線移向窗外。
一個年近花甲的老者正站在樓下,背著包袱,他回頭最後看了一眼茶樓的方向,滄桑的麵容透著失望與沉痛,長歎道:“戕害忠良,奸臣當道,內憂外患,國將不國啊……”
老者的背影逐漸遠去,苗霜抬起頭,看向雨後如洗的碧空,眯起眼來。
晏安城……
好一個河清海晏,國泰民安。
*
且不論京中百姓如何議論祁雁將軍,祁雁將軍本人今日又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他昨夜被苗霜的蠱蟲折騰到昏厥,今天一醒來,隻感覺像被人暴揍了一頓,渾身都要散架。
又緩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能起身,他坐在床邊,依然心有餘悸。
……還真疼啊。
大牢裡受過的刑罰在這蠱術麵前都變得不算什麼,一些皮肉之傷,遠遠比不上蠱蟲噬咬的疼痛,仿佛整個人被剖開,將靈魂咬個對穿。
痛到極致時,他感覺到了那隻蠱蟲的存在,可惜下一秒就昏厥了,一夜過去,蠱蟲早已不在原先的位置。
得想個辦法把這該死的東西挖出來……
忽然,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路,來福進屋給火盆添炭,發現他正坐著:“將軍,您醒了。”
祁雁神色懨懨,淡淡地嗯了一聲。
來福來府上已有半月,還是第一次聽到將軍應他的話,心中不禁有些歡喜,想再同他多說兩句:“可要小人伺候您洗漱?”
祁雁沒有讓人伺候的習慣,冷淡拒絕了:“不必。”
雖然被回絕不出意料,但來福還是忍不住在心中歎息,這段時間將軍從來不要他們伺候,不論是洗漱沐浴更衣還是其他的,明明身體不方便,卻還是什麼都堅持自己來。
不習慣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恐怕還是接受不了。
想他昔日一個征戰四方的大將軍,亂軍中取敵將首級猶如探囊取物,那是何等的威風神勇,如今卻連生活起居都要彆人照顧,這樣的落差,當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了。
來福小時候也是聽著祁雁將軍的故事長大的,他還記得長輩們講故事時有多聲情並茂,說那少年將軍自幼在軍中長大,小小年紀就展現出超乎常人的軍事天賦,十二歲隨父親上陣殺敵,十四歲時第一次領兵,憑懸殊兵力以少勝多,大退狄曆三百裡,一戰成名。
如今,距離祁雁第一次上戰場,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六年,祁將軍年紀也不小了,又落得武功廢儘傷病加身……
來福知道他重回戰場的希望渺茫,可還是忍不住在內心祈盼,至少……至少不該以這樣的方式收場。
猶豫許久,他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勸道:“小人知道將軍新婚,放縱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可……可將軍還是要保重身體才好。”
祁雁抬起頭,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放縱?保重身體?
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來福額頭不禁冒出冷汗——許是常年征戰的影響,祁將軍身上總有種凜冽的殺伐之氣,很少有人敢和他對視,隻有夫人不怕他。
來福低著頭,不敢看對方的臉,目光從他喉結旁邊那顆暗色的小痣上匆匆掃過,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
奇怪……原來將軍脖子上有顆痣嗎,以前怎麼從沒注意過。
短暫的分神過後,他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小人聽說……有些人臥病後反而會更渴求雲雨之事,以精神上的歡愉衝淡軀體的病痛,此法……雖能得一時之快,時間久了卻對身體有損,還望將軍……節製才是。”
說完,來福直接閉上眼睛等死了,他一個小廝本不該僭越管這種事,可將軍……將軍都把自己做暈了,他實在忍不住不勸啊!
祁雁眉頭漸漸擰緊。
這都什麼跟什麼,他何時……等等。
難道是昨晚?
昨夜在祠堂,他的確聽到了來福的腳步聲,可緊接著他就疼暈過去了,來福應該什麼都沒看到才對。
難道是他暈過去之後苗霜又對他做了什麼?
想到這裡,祁雁不禁輕抽冷氣——難怪他今天醒來渾身酸痛不已,竟不完全是那蠱蟲的原因?!
這苗人……當真不知廉恥!
他都昏厥了還不放過他,真把他當成什麼趁手的物件不成?!
祁雁狠狠閉眼,五指用力攥緊了被子,一想到自己當著列祖列宗的麵做那種醃臢之事,難以形容的憤怒和羞辱便湧上心頭,耳根不可抑製地燙了起來。
最關鍵的,他當時……竟沒完全下狠心拒絕。
他明明不喜歡男人,更不可能對一個南蠻異族產生任何感情。
為什麼……莫非是那苗人對他下了蠱不成?
半天沒得到回應,來福不禁又偷偷睜眼看他,然後就發現……那顆喉結旁邊的小痣似乎變紅了一點。
怎麼回事,他眼花了?
不等他再細看,祁雁已然收拾好了情緒:“苗霜呢?”
來福回過神:“夫人一早就被陛下叫進宮了,現在還沒回來。”
祁雁皺了皺眉,沒再細究,又問:“今日府上為何如此吵鬨?”
“是之前夫人給府上新雇的一批傭人,今日到了,剛搬進來還在收拾屋子,故而有些吵鬨。”
祁雁冷冷道:“那你還不快去幫忙?”
來福一驚,急忙低頭:“是。”
將軍這是不高興了。
他不敢再多說話,迅速離開了房間。
待他離去,祁雁緊繃的身體慢慢鬆懈下來,心緒逐漸歸於平靜。
拋開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不談,昨夜他又一次試探苗霜,的確試探出了一些結果。
那時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苗霜的恨意,身為苗疆大巫,他果然還是在意自己的族人,恨他這個率兵血洗苗寨的將軍是理所應當。
既然恨他,那就同樣會恨大雍皇帝,他基本可以確定,苗霜並非真心投誠,而是另有所圖。
但這幾天他對苗寨款首隻字未提,仿佛對他的死並不關心,昨夜也隻是提到了“殺我族人,搶我族聖物”,再加上之前交戰時遲遲沒有出手……種種跡象表明,這位大巫和款首似乎也不是一條心。
大雍建朝至今百餘年,這些苗人時常在雍國和南照之間朝秦暮楚,苗霜既不幫款首,就說明他並不想依附南照。
不肯依附南照,亦不想投效大雍,雖不知他究竟在圖謀什麼,但既是敵人的敵人,就算不能成為朋友,未嘗不可加以利用。
想著,祁雁慢慢挪到床邊,嘗試把自己移上輪椅。
他手上並沒什麼力氣,每次上下床都很困難,今日不知道為什麼,身體尤其虛弱,胳膊一個沒撐住,輪椅往後滑了一點,他整個人狠狠摔在地上。
渾身上下疼作一團,一時竟分不清究竟磕到了哪裡,祁雁摔得有些發蒙,半天沒緩過勁來。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從輪椅上摔下來了,他皺著眉嘗試爬起來,可不聽使喚的雙腿此時隻是累贅,害他一次又一次失敗,一次又一次跌回原地。
折騰了半天也沒能爬起,僅剩的一點力氣也耗儘了,祁雁坐在地上,忽然笑出聲來。
拖著這樣一副殘軀,他究竟還在癡心妄想些什麼,就算他能利用苗霜又如何,難道他還能再騎上馬,再為大雍征戰,在塞外的戈壁和草原上同狄人廝殺?
這雙手曾經挽得了最重的弓,現在卻隻能狠狠掐著自己的腿……甚至都掐不疼。
祁雁眼圈燒得通紅,他慢慢抱住自己的腿,把臉埋進膝蓋,燃燒的火盆也驅散不了周身寒意。
早知如此,或許當初他就不該活下來。
就該在陛下發難時果斷認罪,一了百了,那樣至少他還能再見父親一麵,而不是像現在這般,隻有一封力透紙背的家書。
昨夜在祠堂時,他跪在父親的靈位麵前,真的很想問問,犧牲祁家三百餘口隻換他一人活著,真的值得嗎?
他活著又能改變什麼,難道還能救這搖搖欲墜的大雍江山於水火?
思緒很亂,和這遍體鱗傷的軀體狼狽得如出一轍,也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忽然有道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將軍怎麼坐在地上?”苗霜笑吟吟地從外麵走了進來,“昨晚在祠堂還沒跪夠?你要真這麼喜歡在地上待著,不如以後睡覺也打地鋪。”
祁雁緩緩抬起頭來。
他終於放下了那早已被踐踏成泥的尊嚴,啞著嗓子道:“拉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