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1 / 1)

郭嘉看著她,望進她清亮的眼眸,心頭仿佛被什麼東西輕輕觸動了一下。

這世間說他聰明卓絕的人不少,敬他才華的人也多,可像董嫣這樣,如此真摯地祝他一飛衝天,一鳴驚人的,卻是第一個。

他頓了頓,緩緩道:“若真有那一日,阿嫣,可還會記得今日之言?”

董嫣微微一笑,語氣篤定:“自然,我等著看你重整河山,名留千古的那一日。”

良久,郭嘉終是鬆開了她,退後一步,笑道:“時候不早了,快回去吧。”

董嫣點了點頭,她又看了他一眼,轉身走進屋內。

郭嘉站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燈影之下,月色寂靜,夜風微涼,他忽然覺得,這一彆之後,雖不知是否有再見之日,但或許他會很久都忘不了她。

隔日,天子一行幾十人便告彆了司馬防及眾公子,準備前往洛陽。

司馬防與張汪為天子一行人準備了一個月的糧食金銀,天子對司馬家和張汪自然也是十分感恩,他對司馬防道:“司馬卿,朕落難之際能有你與張縣令如此幫扶,來日洛陽重建後,不論司馬卿何日回到朕身邊,朕都一定視你為心腹之臣。”

司馬防又是三拜九叩,深深謝過天子,與三個兒子一路送到了溫縣外。

郭嘉也與司馬防父子一同相送天子,一直到了此處。

因天子車隊中已經幾乎沒有什麼女眷,董嫣便與董姮坐在了一起。到了臨彆時,董姮問她:“不再去道個彆?”

董嫣自然知道阿姐說的是誰。

她緩緩掀開車簾,望著遠處的送行人群。

那抹熟悉的身影,站在溫縣外的官道旁,依舊是那一身的青袍,微風拂過,他袖擺輕揚,似乎也在看向她。

她與郭嘉對視一眼,低聲道:“不了阿姐,我昨日,已與他道過彆了。”

說著,她放下車簾,閉了閉眼,輕輕呼出一口氣。

車輪緩緩碾過官道,馬蹄聲在塵土間沉悶回響,天子車隊漸行漸遠,送行的人群也一點點淡出視線。

直到消失不見。

一個月後,天子一行順利到達洛陽。

說是順利,卻也隻是從溫縣到洛陽的這一段路較為順利,前麵遭到重重阻攔、讓人提心吊膽的路走了數月,護送天子的軍隊人馬走到此處,早已經十不存一。

雖然天子和眾官員、將軍已經猜想到如今的洛陽定是不比從前繁華,但看到洛陽行宮如此殘破的景象時,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從六年前董卓挾天子從洛陽遷都長安後,整整六年,劉協再也沒有見過大漢的舊都。

如今再次相見,卻是這番景象,劉協心中不由得酸楚難言,握緊了袖中的雙拳。

他自幼生於帝王家,縱然登基之時年幼懵懂,也知曉昔日的洛陽乃是天下之中,九州萬國的仰望之地。

可如今,連這象征著皇權的宮闕,也已成一座破敗的空殼。

車行至宮門前,眾人皆下馬步行,劉協緩緩向前一步,目光落在那扇半掩的宮門之上,昔日朱漆輝煌的門扉,如今早已斑駁褪色,連嵌在上麵的銅釘都蒙上厚重的鐵鏽。

他不禁想起自己被董卓逼迫離開洛陽的那一夜,火光衝天,哭喊與刀劍交錯的聲音響徹耳邊,那一幕仿佛昨日,卻已過去六年。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嗓音低啞:“這便是朕的大漢,曾經的宮城。”

伏壽上千幾步,握住了劉協的手,“陛下,我們回家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看著這一幕,楊彪不禁紅了眼眶,他顫聲道:“洛陽,竟落得如此光景......”

董嫣站在人群之後,靜靜看著這一幕。她雖並非朝堂中人,卻也能從天子緊繃的背影中,感受到這位年輕帝王心中的悲愴。

這便是天子苦苦掙紮數月,要回到的皇城。

此刻,肅穆威嚴的宮門再也護不住昔日的天子,如今的漢室,怕是比這行宮還要殘破不堪了吧?

儘管滿目瘡痍,可這裡終究是大漢的宮城,是大漢天子的根基,劉協原本打算當日便入住,可楊彪等老臣紛紛跪拜於地,勸諫道:“陛下,洛陽宮城年久失修,屋舍殘破,若此時便入住,恐難安寢。請容臣等先行修繕,待皇宮修建完畢,再請陛下回宮,以安天下人心。”

劉協沉吟片刻,終是緩緩點頭:“眾卿所言甚是,朕便暫居城中官邸,待宮城修繕完畢,再行回宮。”

隨即,將軍張楊、董承及其部下被天子指派修繕皇宮,若人手不夠,再從城內外調集願出力的百姓幫忙,而劉協則暫住在了曾經被漢靈帝寵幸的已故宦官趙忠的家中。

董姮作為天子嬪妃,自然是跟著天子住進了趙忠家,董淩便跟著董承幫忙指揮修繕宮殿。

董承本來是叫董嫣同董姮一道的,可董嫣沒有去。

她這一路走來,已經看過了太多百姓流離失所、食不果腹的景象,看過那些骨瘦如柴的流民和被易子而食的孩子。如今,至少她已在洛陽了,不必再因為要趕路而強迫自己不去管這些閒事。

她也想為百姓做一點事情,哪怕隻是儘自己的綿薄之力。

因急著要讓天子入住皇宮,是以董承、張楊都將所有士兵和百姓的力量用在了修繕皇宮上,而皇宮之外的殘破城池,即便是天子回來了,一時也無人在意。

董嫣問兄長要了幾個人,帶著些水和乾糧,準備到城中分發給受難的百姓。

街道上,瘦骨嶙峋的百姓蜷縮在牆角,衣衫襤褸,麵色蒼白。幾個孩子縮在一堆乾草裡,彼此依偎取暖,眼神空洞無神。路邊的老嫗用顫抖的手翻找著破碎的瓦罐,似乎想從昨日留下的殘羹冷炙裡摳出些許能果腹的東西。

她一路走過,聽到的,儘是歎息與哭泣。

這時,一個瘦小的身影突然闖入她的視線。

那是個約莫七八歲的孩童,衣衫破爛,臉上滿是泥垢。他正小心翼翼地翻著牆角的乾草,似乎在找什麼吃的。

董嫣愣了一下,走近了幾步,那孩子立刻警覺地縮了縮脖子,像受驚的野貓一般,盯著她的手,似乎擔心她會搶走他手裡的東西。

董嫣見狀,便叫隨從從包袱裡取出一個乾餅,蹲下身子遞給他。

那孩子愣了一瞬,眼中浮現出掙紮之色,他看了看乾餅,又看了看董嫣,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接過。

“拿著吧。”董嫣輕聲道,“吃點東西,才有力氣活下去。”

孩子的喉結動了動,最終還是伸出那隻乾瘦的小手,飛快地奪過乾餅,像護著什麼珍寶一樣,緊緊捂在胸口。

他低下頭,不發一言,卻止不住地顫抖,像是在忍住哭聲。

董嫣看著他,心中說不出的苦澀。

她環顧四周,發現不僅僅是這個孩子,在殘垣斷壁間,在被風吹透的屋簷下,隨處可見瘦骨嶙峋的百姓。

她所帶的這些水米乾糧,不一會兒就全都分發完了,卻還有不知多少百姓正眼巴巴地望著她,若非見她身後跟著幾個大漢,恨不得爬著過來將她手中的食物全搶了去。

“回去吧。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我回去同父親說,洛陽城荒廢已久,百姓若想好好活下去,必須得讓他們有地可種。”

可董嫣才剛走到皇宮門口,便聽見才剛剛修了一角的皇宮中傳來喧鬨之聲,夾雜著憤怒的叫喊與雜亂的腳步聲。

她心下一驚,立刻快步進宮,趕緊朝聲源處走去。

遠遠地,她便看見一大群百姓聚集在宮殿修繕的工地上,個個神色憤怒,揮舞著拳頭叫嚷著。幾個身穿軍甲的士兵試圖維持秩序,但明顯人數不夠,已是左支右絀。

“不是說效力天子,便能吃飽飯嗎?!”

“這點稀粥,如何乾得了力氣活?!”

“我們不是不願為天子修宮殿,可這樣下去,怕是宮殿沒修好,我們便要餓死在這裡了!”

人群中,有人憤怒地掀翻了木桶,那稀粥中的米水流了一地,混合著塵土泥濘一片。也有人捏緊拳頭,怒視著士兵,仿佛下一刻就要衝上去廝打。

董嫣看著留在地上的稀粥,便已明白了大半。想是張楊或父親的人克扣了糧食,來幫忙修繕宮殿的百姓吃不飽,聚在此處鬨事。

董嫣皺起眉,剛要上前開口勸阻,忽然,一個憤怒的壯漢猛地揮起手中的木棍,狠狠砸向前方,正好朝她站立的方向橫掃而來。

她驟然一驚,還未反應過來,身旁一道身影迅速閃過,一把將她拉到身後。

“當心!”

董淩擋在她麵前,揮劍格開那棍,力道之大,震得那壯漢踉蹌後退。

董嫣心頭一緊,驚魂未定地望著麵前的哥哥。董淩的眉頭緊鎖,顯然也未料到這群百姓的情緒已經激動至此。

“阿嫣,你怎麼到這來了?”董淩皺了皺眉,又對著她身後那些隨從喝道:“你們乾什麼吃的,這麼多人護不住一個二娘子嗎?!”

董嫣拉住哥哥,“無事,這不是有阿兄在麼。”

她穩住心神,對董淩道:“我剛從宮外回來,城中百姓都已經沒有活路了,我想同父親商量商量,是否能得天子的首肯,想個辦法給百姓一條生路。”

董淩抿了抿唇,目光掃過眼前群情激憤的百姓,神色複雜。

這時,有人高聲喊道:“張將軍來了!”

眾人一滯,紛紛回頭看去,隻見張楊在幾十名士兵的簇擁下騎馬趕來,他高高昂著頭,眯眼看著董淩和眼前的百姓,皺著眉頭喝道:“董少將軍如此對待百姓,成何體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