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董嫣本來隻是直言回答父親,可答完了便覺得有些不對,父親的問題似乎有些彆的意思,忙補充道:“我與他雖然同行同宿,但絕無逾越之舉,父親切莫多想,女兒活了這麼些年,也並非不知禮數之人。”
董承看了女兒半晌,見女兒神色清明,沒有半點躲閃之意,且他也清楚女兒不喜撒謊,於是董承終究隻是歎了口氣,語氣放緩道:“這郭奉孝雖有才氣,但行止隨性,想必不是個拘禮守規之人。”
董嫣:“爹,你放心,郭嘉是個很好的人,畢竟我與他相處了這麼久,我能看得明白。”
“好罷,阿嫣既然這樣說,爹便放心了。”
董承其實並沒有完全放心。
女兒說了沒有逾矩的行為,他自然是信的,但他最擔心的是女兒與郭嘉若心中有了對方,便不大好了。
他知道郭嘉是潁川郭氏,可潁川郭氏畢竟不是潁川第一士族,比起荀鐘陳韓四大家族還要差著些,更不要說與弘農楊氏相比。況且太尉楊彪就是天子身邊的人,比起遠在袁紹和曹操處的荀家子弟,能與弘農楊氏結親自己當然更好借力掌權。
這二來,郭嘉即便再有才學,如今也隻是個白身,二十又五還無官無職,那到底是因為他不願隨意擇主,還是徒有虛名,便不得而知了。
隻是,董承覺得若要再繼續問董嫣,她應當還是說,郭嘉是個很好的人。
宴席散後,董承倒也沒有食言,他向天子要了半個時辰的時間,讓郭嘉與天子談論天下時局。
董嫣如今想要見到姐姐,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董姮和其他天子嬪妃如伏皇後、宋貴人等一同在司馬府後宅待著,有專門的人伺候。
董嫣須得先請示了天子,再知會司馬防讓他帶自己去後宅才能過了那道有專人守衛的門。
“阿姐!”董嫣提著裙子匆匆跑進廳內,廳內的飯菜剛剛撤下不久,幾位妃嬪在廳中閒談,董姮一時間聽到妹妹的聲音,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直到董嫣跑到了董姮麵前,董姮才愣愣地反應過來,真的是妹妹!
“阿嫣!阿嫣,你何時,你何時......”董姮站起身來,話還未說完,淚水便盈滿了眼眶,她雙手緊緊握住董嫣的,像是生怕她又不見了似的。
“阿嫣,你那時不見了,都隔了兩日,爹和阿淩才告訴我......”董姮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她那時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害怕妹妹就這樣再也不見了,害怕妹妹不知在什麼地方,也如那日所見滿地的屍體一樣......
“你這一路,是怎麼過來的?快和我說說。”董姮拉著她坐下,伏皇後和宋貴人知道姐妹倆應是要說體己話的,便回了房內,把正廳讓給了二人。
董嫣見到姐姐,自然是一肚子的話說不儘,阿姐問什麼,董嫣便說什麼,她還總繪聲繪色地將路上遇到的奇事和險事說給董姮聽,有時把董姮嚇得夠嗆,連連感歎還好董嫣終歸是平安到了溫縣。
二人從午時聊到了酉時,司馬府將晚膳都送來了,兩人還沒聊完,董姮便吩咐多加一份碗筷,讓董嫣在這裡同她一起用飯。
董姮聽完了董嫣這一路上的經曆,不由問道:“阿嫣,你是說那郭嘉在你心裡,就和阿淩一樣,如同你的兄長一般麼?”
董嫣點了點頭,“是呀,我用花盆砸了那莽漢的那夜,他勸慰我時,我特彆想阿姐和阿兄,那時我還和他說,若他真的是我兄長就好了。”
董姮意味深長地看了董嫣一會兒。
董姮從小和董嫣關係最好,她可以說是這世上最了解董嫣之人,甚至也許,更甚於董嫣自己。
董嫣從小被保護的很好,在涼州時,父親是手握兵權的大將軍,上麵又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兄長,雖說母親去的早,但董嫣也從沒吃過什麼苦頭。
這也就造成了,她對情愛之事並不怎麼明白,也不甚了解,什麼才算是對一個人有情。
她聽董嫣講這一路上的光景,覺得董嫣談及郭嘉之誌向和謀略時,眉眼間都多了幾分神采,那雙明亮的眼中,似乎閃著光。
董姮笑了笑,阿嫣應當隻是自己還沒有明白。
“對了,你不是說郭奉孝今日要與陛下談麼?如今應當早就結束了,你去問問他,可願意留下?”
董姮對天子還是有信心的,若是郭嘉能夠與天子同去洛陽,留在天子身邊,時間長了後,董嫣自然會慢慢發現自己的心意。
“對,與阿姐聊了許久,我險些忘了這事!”董嫣連忙吃了最後幾口,放下碗筷便與董姮告辭去找郭嘉了。
董嫣思索著要去哪裡尋郭嘉,這個時辰想必他和天子早已談完了,她想著,或許郭嘉這會兒在他自己的住處,也有可能與司馬公他們在一處。
董嫣走過院子,正要去敲郭嘉的房門,卻聽到廊下有個人叫住了她:“阿嫣。”
是郭嘉的聲音。
她循聲望去,見郭嘉正倚在她門前的廊柱旁,見她回頭才站起身來,似乎...是在等她回來。
董嫣想,郭嘉應是要同她說自己與天子談話後的決定了,她輕輕呼了一口氣,向郭嘉處走去。
他像是等了許久,嘴角輕輕一揚,語氣一如往常那般輕鬆隨意,卻帶著幾分平日裡見不到的溫和:“阿嫣,你回來了。”
郭嘉望著她,望著她從這院中穿過,來到他麵前,眼底浮起一絲晦暗不明的情緒,像是歎息,又像是某種無法言說的感慨。
董嫣看不懂,她也無心去猜郭嘉這眼神中究竟是什麼意思,“你與天子,談得如何?”
郭嘉沒有立刻回答,他隻是低低笑了一聲,笑意極淡,半晌才道:“你們離開司馬府那日,我便也該走了。”
董嫣一時怔住。
他要走了?那便是說......他與天子沒有談攏。或許,天子並非是他要尋的明主。
“阿姐說...天子明日就要走,洛陽近在眼前,他想快些回家。”
那明日,便是她與郭嘉彆離之日。
夜風輕拂,院中的燈火搖曳,映在他眼底,浮起點點微光,仿佛碎落的星辰。
“阿嫣。”郭嘉輕輕地喚她,聲音裡帶著些許疲倦,“彆皺眉。”
董嫣怔了怔,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間,才察覺到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微微蹙眉。
其實或許會在河內分彆這件事,在司馬府的這些日子裡,她已經想了無數次。她不算了解天子,但內心終是有一點點期待,郭嘉若願意輔佐天子呢?
可他是亟待振翅的雄鷹,不可能被困於方寸之地,他終究是要走的。
董嫣知道,她其實沒必要問原因,因為郭嘉既然決定了,便不會更改。
可她仍是倔強地想要的一個理由。
“天子他,哪裡不好?”
“天子仁厚端方,確實是個好君主。可在這亂世之中,僅憑仁厚,並不能成大事。”
“那......”那曹操呢?
董嫣很想問他,是否曹操那樣的人,會更趁他的心意。
可若是再問下去,也沒有意義了。因為隻要郭嘉不會留在天子身邊,他去哪裡都是一樣的。
那晚,董嫣已經同郭嘉說了,真到了分開那日,她就不哭了。
她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
說了不哭,她董嫣就不會哭。
“郭嘉,我能抱你一下嗎?”
郭嘉仿佛沒聽清似的,“什麼?”
“我說——”董嫣抬眼望著他,目光澄澈又認真,一字一頓地重複道,“我能抱你一下嗎?”
夜色沉靜,庭院裡隻有風拂過簷下的燈火。
郭嘉怔住了,似乎沒想到她會這樣說。
董嫣不說話,隻是望著他,等他的回答。
郭嘉低頭看著她,目光幽深,似是要將她的模樣也記在心底一般。半晌,他歎了口氣,語氣極輕:“罷了,若是你想——”
話未落音,董嫣已伸出手,輕輕抱住了他。
就當是告彆了,董嫣在心裡對自己說。
她的動作很輕,也很小心,仿佛生怕自己逾越了什麼界限。
她隻是靜靜地靠了靠他的肩,就和在聞喜縣的那晚一樣。可今日的這一抱,又像是要把三個月的風霜與彆離的惆悵,都藏在這一瞬間裡。
郭嘉微微一怔,他感受到少女靠在自己肩頭的溫度,感受到她因夜風微微發涼的呼吸,心中竟生出一絲晦澀不明的波瀾。
院中的燈火在風中輕輕搖曳,映出兩人交疊的影子。
他自詡風流,又有潁川名士的身份傍身,自是不會缺投懷送抱的美人兒。那些或深或淺的情意,來得快,他也忘得快,從不曾讓他駐足思量,更從來不會讓他生出今日這般心思,竟想抱而不敢抱,想推卻不忍推。
一時間,天地仿佛隻剩下夜風低吟和眼前女子輕柔的呼吸聲,郭嘉微微抬手,終是伸出手,緩緩環住她。
“能認識阿嫣,是嘉之幸。”
董嫣埋在他肩頭,聲音輕輕地道:“郭嘉,我明白你誌向高遠,不甘做碌碌之輩,雖今日之後,你我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可畢竟相識一場,在我心裡,你已是很重要的朋友。”
她頓了頓,緩緩抬起頭,目光燦然如星,語氣無比堅定:“董嫣祝你,不飛則已,一飛衝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願你早日遇到真正願意為之效命的主公,還天下以太平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