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府上下將一切準備妥當,準備迎天子入府小住。
司馬防安排二公子司馬懿負責家中一切事宜,而大公子司馬朗則跟著他前去接天子。
董嫣在司馬防出門前找到了他。
畢竟在司馬府中住了好些日子,天子來後便要跟著走了,總不能叫司馬家的人毫不知情。
董嫣將自己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司馬防父子,若父兄在天子身邊,她便會隨天子返歸洛陽。
司馬防看著有些驚訝,他本以為董嫣是郭嘉的人,隻是並非正妻,所以出門在外以朋友相稱。卻沒想到董嫣是董承之女,她本就是要去洛陽的。
司馬防暗想,幸好他隻是在心裡想了一想,並沒有在同郭嘉聊天時調侃他與董嫣的關係。
司馬懿倒是沒什麼表情,他隻是提醒父親:“爹,該出門了。”
一個時辰後,天子入司馬府。
董嫣便和郭嘉、司馬懿一道在府內迎接天子一行。
隨著天子一行人陸陸續續進了府,董嫣這才發現,原本跟著天子的幾位將軍都帶著上千護衛兵,可今日入司馬府的,竟然隻有三十多人。
總共隻有三十多人。
安頓好了天子,司馬防便找到董承,向董嫣所在處一指,“董將軍,你的女兒在這裡。”
相隔三月有餘,董承驟然見到董嫣,先是怔了一瞬,隨即快步走了過來,“阿嫣!”
他一開口,聲音有些低啞,藏著千言萬語化不開的情緒。
“阿嫣這段時間......過得可還好?”
自那日林中一戰,董承一開始隻顧著殺敵,護著天子逃走,甚至沒有意識到女兒不見了。直到脫離了追兵後,他才猛然發現,家眷團直接消失了。
董承和董淩第二日冒險再回到原地時,隻見一地的屍體和被砍爛了的馬車。還有,一座小小的墳堆。
但屍體之中,沒有董嫣的。
董承畢竟擔著護衛天子的責任,他們不可能為了自己的女兒而在此地一直逗留,甚至不能分出兵力來尋董嫣——因為他們本也沒有多少兵力了。
這三個月來,董承有太多次曾想過,他為求權勢帶著三個兒女來到中原,來到天子身邊,他隻是希望能讓董氏一族過上更好的生活,希望中原士族能睜眼看看,他們邊疆人,也可號令天下。
可是這一路,金銀財寶損失慘重,他的部曲也損失大半,到頭來,竟然連女兒也丟了。
他這條路,走的究竟對不對?
董承年過四十,可此時見到在戰亂中走散的女兒,竟沒功夫顧及形象,忍不住在司馬府的宴席上落下淚來。
董嫣為父親擦了眼淚,“爹,這一路雖不算很好,但能在這裡見到父親,阿嫣便覺得一切都過去了。”
董淩就在董承不遠處,聽他喊一聲“阿嫣”,便將目光也轉了過來。此時見到董承和董嫣站在一起,覺得這場景恍若隔世一般。
董淩見到妹妹,眼中忽然放出明亮的光,像是從濃雲中乍現的太陽。他站定在董嫣麵前,喉結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麼,卻隻是輕輕喚了一聲:“阿嫣......”
董嫣聽到聲音,抬頭看向他,眼神微微一愣,隨即欣喜道:“阿兄!”
董淩嘴角揚起一抹笑,眼中卻已悄然濕潤。他猛地伸出雙臂,將董嫣拉進了懷裡,“我瞧你是瘦了。”
“當然瘦了啊,一路上走得這麼辛苦,難不成阿兄還能胖了?”
兄妹倆寒暄已畢,董嫣便轉向董承:“阿姐可好?怎麼沒見她?”
“你阿姐如今是陛下的人了,不能輕易出來見外人,她同皇後、其他後妃宮人們在一處呢。”
董嫣這才放下心來。
董承抬起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撫上女兒的臉“你一個女娃娃,河東到河內幾千裡路,你得吃了多少苦啊!”
董嫣眼眶一熱,含淚笑著,她能感覺到父兄對自己的愧疚和重逢的欣喜,她自己,也是一樣的。
“爹,這一路多虧了郭嘉,他與我同行至此,對女兒也很照顧。”
“郭嘉?”董承本以為這一路都是女兒自己一個人走過來的,可她口中卻一時間出現了另一個人的名字,“哪個郭嘉?”
董嫣看向不遠處的郭嘉。
郭嘉也一直留心著董嫣這邊的情形,畢竟今日是他們父女重逢之日,或許也是他見天子之日。
“在下郭嘉,見過董將軍。”
董承聞聲,上下打量了他片刻,隻見郭嘉二十出頭的年紀,身形清瘦,眉目間透著機敏與才氣,周身有一股淡然的文士風度,舉手投足間更顯從容自若。
可左看右看,又覺得他與司馬朗這樣的君子頗有不同。
司馬朗周正端方,溫文爾雅,而郭嘉身上,卻少了幾分刻板的規矩與拘謹,多了幾分隨性灑脫,仔細端詳之下,甚至隱隱覺出一絲散漫的味道。
可董嫣看向郭嘉的目光顯然與自己審視的目光有所不同,那目光中有相知相交的熟悉和欣賞,而且,她似乎全然信任此人。
自己的寶貝女兒,跟這個人一起從河東到河內走了一路,他還是......有些擔心的。
但郭嘉人在這裡,他又不能把自己的擔心告訴董嫣,也不能問董嫣與郭嘉這一路,到底是怎麼“同行”的。
雖心有疑慮,但董承還是抱拳道:“多謝郭先生一路上對小女的照拂,往後若有我董承能幫的上忙的地方,郭先生儘管開口。”
郭嘉仿佛就等著董承說這句話似的,他一點兒也不客氣:“將軍恕罪,在下同董姑娘一道上洛陽實是有自己的私心,董將軍既然開口,在下正有一事相求——煩請將軍替嘉引見天子。”
董承噎了一下,他實在沒想到這要幫忙的事來的這麼快。
可剛答應了人家,總不能當著一雙兒女的麵,就反悔吧?況且天子就在司馬府,郭嘉的要求,也不算過分。
董承輕咳一聲,心想這人還真是一點都不含蓄,他瞧了瞧上座的天子,司馬防與張汪正在陪著,便道:“郭先生既然說了,董某自然不能食言。既然天子就在府上,宴席畢後,董某便帶郭先生前去拜見。”
郭嘉從容地拱手道:“如此,多謝董將軍成全。”
董承與郭嘉還未談完,席間便有一少年快步朝幾人所在之處走了過來,他的聲音中是抑製不住的欣喜:“董姑娘!”
幾人皆轉過頭去,董嫣也是許久未見他,笑著回應道:“楊公子一切可好?”
楊修看著董嫣,仿佛有些出了神,他那雙帶著少年意氣的眼眸,滿溢著掩飾不住的欣喜與激動,“好,此番能在司馬府與姑娘相見,自然是好。”
董承見楊修似乎對自己的女兒有些不一般,心中是隱隱有些高興的。畢竟楊修的爹是楊彪,當朝太尉,士族領袖,弘農楊氏又是四世三公的大士族,董嫣若能嫁給他,於董家絕對是美事一樁的高攀。
不過此處是司馬府宴席,麵前還站著個與楊修素不相識的郭嘉,這話在這裡說,不合適。
楊修說完後,也立馬意識到自己此舉有些不妥,忙向董嫣道歉:“修許久未見姑娘,一時失禮,姑娘莫怪。”
董嫣自然不會怪他,而楊修也很自覺的注意到在董嫣身邊站著的郭嘉。
他眉目清雋,神態閒雅,自有一股從容不迫的風度,與楊修少年意氣的鋒利不同,郭嘉的身上流露出的是一種更為沉靜的灑脫。
這本該是楊修頗為欣賞的一類人,可不知為何,他站在董嫣身邊,總讓楊修覺得有些不順眼。
楊修微微一伏身:“還未請教先生姓名。”
郭嘉還禮:“在下郭嘉,楊公子想必是楊太尉的公子?”
楊修一向以自己出身於弘農楊氏而驕傲,亦希望自己能延續弘農楊氏的光芒,他不卑不亢道:“在下楊修,我父正是楊太尉。”
郭嘉微微頷首,神色間並無多大波瀾,似是楊修的名頭並未對他產生太多影響。他隨口道:“楊公子果然風采出眾,有此家學,未來必定大有作為。”
幾人間寒暄幾句,宴席漸漸熱鬨起來。
席間觥籌交錯,眾人逐漸融入歡宴之中,天子得司馬防與張汪在側,心情也好了不少。
楊修見董嫣身旁有父兄相伴,也不好久留,便笑著告辭:“宴席難得熱鬨,在下先行一步,改日再與將軍與姑娘敘舊。”
董承笑著點了點頭,而董嫣也頷首回禮:“楊公子請便。”
楊修離去後,郭嘉回到座上,目光掃過宴席一角,隨手便端起案前的酒盞一飲而儘,飲儘之後,又為自己滿上一盞。
董承看著眼前這一切,目光在郭嘉和董嫣之間來回掃了幾眼,他朝董嫣輕聲道:“阿嫣,隨爹過來說幾句話。”
董承拉著董嫣坐下,他又看了一眼郭嘉,確定這個距離他就算是從小練武、耳力極佳也不可能聽得見後,才開口道:“這個郭嘉,究竟是什麼人?為何要見天子,可有官職在身?”
董嫣麵對父親的一連串問題,有些不知道先回答哪個好了,便乾脆將自己是如何巧遇郭嘉,以及後來郭嘉同自己說想尋明主輔佐,因此想見天子的種種經曆,揀了些重要的說給董承聽。
“也就是說,這郭奉孝明明出自潁川士族,但因為自己心高氣傲,年逾二十了還是一介白身?”
董嫣微微皺了皺眉,父親倒是很會抓重點,但,也都是事實,董嫣便隻能答道:“......是。”
董承慢慢吸了一口涼氣,思忖了一小會兒,再次開口時便問:“你從河東便遇到他,一直與他同行三個月,那三個月來,你與這郭奉孝,都是同行同宿?”